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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青愤然离开了有着金色招牌的CNB公司。
但金色招牌后面的肮脏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去而停止。
她走后第二天,麦克就召开了政府关系部经理会议和公关部全体员工会议。在两个会上,他情绪激昂地列数叶含青在职期间的种种搬得上台面和搬不上台面的劣迹,甚至包括含青面试时开的玩笑,说她来CNB公司是因为看上了公司装修得象五星级宾馆的卫生间。然后又列数他这一年多对含青的恩宠有加,甚至这次让她走都顾及到她的面子,请她自己辞职而且工资还多发两个月。可她敬酒不吃吃罚酒,居然上汤姆•李那里告黑状。现在怎么样?最后让保安和人事经理押送出去了。麦克瞪着一双含着杀机的眼睛说:我知道有些人跟叶含青关系亲密,我在这里讲清楚,想走就请走,我决不拦!要不想走,就好好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麦克这番慷慨陈词以后,不到一星期,他收到了《经济晚报》题目为“在民主、人权、尊严的招牌下CNB女经理被保安‘护送’离职 中方雇员的尊严问题又掀波澜”的清样。记者要求采访,并通知稿件将在三日内公开见报。
麦克完全吓蒙了。头上冷汗直冒,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哆嗦。看到他的名字和含青的名字白纸黑字地印在清样上,他仿佛看见成千上万的人对他丑行的咒骂。他更害怕CNB和他有隙的同僚们借此机会反戈一击,把他铲除出CNB中国公司董事局。到那时被诬辱的就不是叶含青,而是他麦克•陈了。有一点这个女人说对了,他比她更怕失去。对含青,无非是换一个工作;而对他,却是这一辈子在CNB的辉煌事业。他花费了十多年的时间才爬到了CNB公司“金字塔”的中段。他原本准备再用十年时间爬到CNB全球公司董事会。最好是能坐上目前执行总裁约翰逊的宝座。从麦克进CNB公司开始,约翰逊就是他心中的偶像。约翰逊并不是CNB家族公司的成员。他是凭自己的奋斗花了三十年的时间爬上CNB金字塔尖的。麦克在研究了约翰逊一切资料后,得出结论,自己除了缺乏业绩外,智力、能力都不差。因此,只要创了业绩,约翰逊的今天应该是麦克•陈的明天。因此,他毅然来到了海外,来到了中国,并在两年的时间里,使CNB在中国家喻户晓。所以他连升三级,成了中国公司副总裁,成为同行们的妒忌的对象。
麦克却志得意满。
汤姆•李在中国的辉煌仰仗得是麦克创造出来的灿烂。因此,汤姆离不开麦克。
所以麦克肆无忌惮。
他天性中是个肆无忌惮的人。而中国正好是他这种天性能淋漓尽致发挥的温床。
来中国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中方雇员敢违背他的天性。
叶含青是一个例外。
因其例外,麦克聘用了她;同样因其例外,麦克解雇了她。
一切都顺理成章。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亡。有什么错?
但含青却证明麦克大错特错了。
他本想在最后的较量中让含青羞辱,并饱尝失败的痛苦。而他也确确实实在含青的屈辱中回味了好几天征服者的快意。
可万万想不到含青竟要把他剥光了衣服押到公众审判台上,让他辉煌的事业在公共舆论的谴责中毁于一旦。
他真是低估了这个小女人。
他真正发自内心地后悔聘用了这个叶含青。
但一切后悔都是无益的,关键是如何收拾残局。
可他已经没有能力收拾残局。《经济晚报》的清样同样传真到了汤姆•李的手里。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他手下雇员毁坏CNB的声誉。
于是麦克唯一的路就是去摇尾乞怜。毕竟他为老板立下过汗马功劳。毕竟他对主子一向忠心耿耿。
汤姆接受了麦克的摇尾乞怜。但是却给了他一顿严厉的训斥。说不是不能让中方雇员走。不听话的中国人就是该走!但关键是怎么让他们走。怎么去堵住他们的嘴。CNB有的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能用钱的时候为什么要去用暴力?这几年CNB公司能得到中国政府这么大的支持,靠的是什么?是良好的关系。良好的关系又靠的是什么?是钱。没有一个外国公司能比得上CNB在中国的投资大。CNB公司捐赠了多少中国的社会公益事业。比如什么希望工程。要是没有钱铺路,政府会支持你?政府尚且如此,何况区区中方雇员?打发他们跟打发叫化子一样。但是别忘了,叫化子也有他们的尊严。你践踏了他们的尊严他们会和你拼命。何况叶含青显然是一个聪明能干能量极大的中方雇员。所以麦克你让她走没有错,错在出动保安。你到是解恨了,却把CNB的把柄落到了她的手里。麦克你是太foolish(太蠢了)了!
麦克在汤姆一番恨爱有加的训斥中深深体会到了老板对他的宠信,但对汤姆的训话却不以为然。麦克并不想放弃他的“强权”理论,但含青的事也给了他一个教训,让他实施理论的时候要“看人下菜”,而不是一概而论。心里这么想,表面上麦克唯唯喏喏,点头哈腰。最后千思万谢地在汤姆答应帮他收拾残局后退了出去。
回到办公室,他把秘书王小姐叫到办公室大骂叶含青,骂完又冷笑说:
“想让报界整治我?中国的报界是什么狗屁东西!几百块钱就能发一条新闻。哼,CNB有的是钱。她叶含青能把我怎么样?”
CNB果然用钱阻止了《经济晚报》对这一场丑闻的爆光。条件是CNB保证每年在报纸做两百万的广告。给部主任以上领导每人配一个BP机和手机。这点钱对CNB简直就是拨牛身上的一根毛。
麦克欣喜若狂,心想钱真是个好东西。这世上,没有钱买不来的东西。
但他高兴了没几天,却发现他和叶含青的名字一夜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几家报纸、杂志,把这条罕见的新闻“炒”得火爆,而且这些媒介居然事先没来清样。
于是差不多半个多月,麦克在汤姆的授意下忙着救火。一会儿找这家报纸,用广告费做承诺;一会儿找杂志,答应项目投资,条件就是不要再做连续报道。
但丑闻再包再裹,终归是纸包不住火。
美国总部收到了寄自中国的一封投诉信,以及若干封报纸和杂志复印件。总部很是震惊。CNB公司民主、人权和尊严的口号,是CNB产品最光彩照人的外包装。撕掉了这层包装纸,产品会大大落价。庞大的中国市场会受影响。为了公司的整体利益,董事会决定把麦克调离中国。但经汤姆•李从中极力周旋,证明麦克乃CNB公司的功臣和奇才,此事纯属一时疏忽,罪过还在那个叶含青身上。最后麦克•李降职一级,调往南京任分公司副总裁。汤姆•李私下承诺,等一年半载总部淡忘了此事,再把麦克调回中国公司总部任职。
麦克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他保住了他的饭碗。
但永远失去了爬向CNB“金字塔”尖的机会。
事到如今,他除了懊悔聘用叶含青,就是诅咒这个断送了她辉煌前程的女人。
但是他又无可奈何。
因为叶含青与他不再有关系。
她现在完全属于石天明的世界。
事实上,在她离开CNB公司半个月以后,她已经完全平静了心绪。
CNB屈辱的一幕虽然她一辈子不会忘,但这却是一段她终身受用的宝贵经历。它教会了她现实主义地看待这个世界,教会了她不再迷信冠冕堂皇的金色招牌,教会了她勇敢地直面至高无尚的权威,教会了她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对敌人灵活出击。
她觉得自己一夜间长大了。
她已经能超脱地看待这个世界。
因此,当那天深夜,石天明强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身心疲惫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嘶哑着嗓子告诉她对方的魔爪伸到了报界,那几个记者已经被报社领导警告不许参予此事的报道,否则后果自负时,含青显得是那么的平静。
她望着情绪显然处于激愤、焦躁中的男人,什么也没说。走过去,轻轻脱掉男人的羽绒衣,又脱掉他的长裤。然后,把刚从被窝里出来还热乎乎的身体偎过去说:“抱我,去给我捂捂脚好吗?”
石天明搂着这个温柔的身体,情绪平静了许多。他一把抱起含青向床走去。
“累极了,小叶子,我真累极了。”石天明平躺在床上,合上了眼睛。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在昏黄色的台灯下,都藏着一种淋漓尽致的疲惫。
含青坐在他身边,深深地凝视着他。她伸出手,徐徐地抚摸着男人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似要抚平这岁月的年轮。
“我老了吗?小叶子?”石天明强睁开眼苦笑了一下。
“不老。石头哥哥健壮得像一头大象。”含青笑吟吟地说着,把手伸进男人的衣服里,轻柔地抚摸着男人结实的胸肌。
在女人徐徐地抚摸下,男人的呼吸变粗了。大脑一时间变得空白。然后,男人有了一种飘浮的感觉。
“小叶子,爱我一下。让我休息。”男人的皱纹在女人的温存中出现了些许笑意。
女人轻轻地伏上了男人的身体,把头轻轻地埋进男人的颈窝。她伸出舌尖,轻轻地舔着男人的耳根,一边轻轻地和他耳语:
“天明,你看……那儿有一片好大好大的草原。静极了静极了。没有人声,只有鸟叫,还有花香。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舒服极了。来,我带你去。快,快,你看,那儿安宁极了。来,跟着我来。什么也别想。对,对,就想那一片绿,那一片静……”
女人眼前飞过来一匹白色的马,她跳上去,扬鞭、伸展、伏身、冲刺……最后,她紧紧搂住马的脖颈,跃进了那一片绿色的海洋……
“真好!小叶子。”石天明轻抚着含青火热的身体,喃喃地说。“小叶子,那片绿真好,真安祥啊!”
“那我们就多去那儿休息,好吗?”
“唉,我真想休息啊。小叶子。”石天明突然睁开了眼说:“可是我该走了。”
“天明,都深夜了,你还去哪?”
“我要把一份材料弄完,明天一早送到中纪委去。前天我才得知新闻渠道被封的消息,今天我就被A区检查院传讯了。我得赶快应付。不然一场暴风雨又将来临。”
“他们动作怎么这么快?”
“20多天了,这几个记者拖延了20多天。足够孙搏权他们调兵遣将了。本来可以用舆论稳胜一局。现在不仅没动他们一根毫毛,反而‘打草惊蛇’,让对方有了防备。他们反戈一击来了个‘釜底抽薪’,断了我们的后路。这条路被封死,下一步该怎么走,我真是一筹莫展。”
石天明脸上又露出一种令含青心碎的沉重。她忙握住石天明的手说:“天明,没关系。全国报纸成天上万。他们还能都封了不成。我就不信没有正直的记者敢秉公披露真相。”
石天明拖着挂了铅般的身体离开了。
含青睁着眼想了很长时间。等她合上眼睛的时候,嘴角噙着一种刚毅。
第二天一早,含青带着厚厚一叠材料,来到《民众报》,找到了政治组主任记者路明。
路明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年轻记者。含青在文学刊物当编辑时,常听圈内人提起他。说他不仅是《民众报》的骨干,而且报告文学写的极捧。是报告文学学会的会员。含青他们刊物曾连载过他的一片反腐败的长篇报告文学“包青天”。发表后社会反响极大。一家省台据此改编了电视连续剧,在省里播出后又是一阵轰动。然后中央台、各省市台也相继播出,路明的名字那阵子很火。
昨晚含青想了大半夜,才从记忆的长河里捞起了这个消失已久的男人。一个被同行戏称为“不食人间烟火”的记者。含青相信石天明阴暗的天空,会因为路明的出现透出一线光明。
因此,当长相平常的路明沉稳地站在含青面前时,含青的感觉是惊讶的。路明并不是含青想象中那种才华横溢因而恃才傲物的人。相反,他很朴实。话不多,但句句让人觉得实在。
于是含青用了整整三个小时,讲了石天明这个案子。
路明认真地听着,不时地往本上记着什么,最后说:
“叶小姐,可不可以把那几个记者的名字给我。我想去了解一下他们掌握的工商局方面的情况。”
然后路明又问可不可以采访一下石天明,含青说当然可以。然后把带来的材料给了路明。
路明认真看了一会说:
“叶小姐,凭直觉,这个案子很棘手。但很有典型性。应该是有新闻价值的。我本人很有兴趣搞成一个报告文学。但是目前时机不成熟。既然他们能封那几家报纸,可能也会找到《民众报》的关系。所以我想搞内参。主任那儿也会有难度,但我会争取。叶小姐,我这个人没太多优点,就是还有一点正义感。看不得不公平的事。我想,好人终归是有好报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含青连声说谢谢。非要请路明吃饭。路明婉言拒绝了,说这顿饭要吃,但等这事儿完了以后再说。
含青离开《民众报》的时候是哼着歌儿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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