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误扯的纽扣(3)

车子开过立交桥时,雨声起了些许变化。

雨水敲打车窗的声音,更大了些。

“方小姐,先送你回去吧。”两个小时前,韩时谦对靠窗看雨的回音说道。

背对着他的人,没有转过脸来。肩头微微抖动着。

不知道她有没有开口说话。犹豫着是否要再问,恍惚却看到,她瘦削的肩头微微耸起,低马尾隐约盖住她的脖颈,还有光洁的后肩,衣服上的雨水还未干透,贴在后背,显露出肩胛骨的线条。

未必是垂直而下的暴雨,所带来视觉冲击。反而像是,江水流域涓涓细流。

从他眼底不经意的一瞥,无声无息,流淌出了整个的太湖水。

可奇怪的是,这些细节,他以前从未对任何人留心过。

风雨持续不断,周遭空气,伴着雨水凉意,蔓延开。

气温下降了。

她像是有点冷,双手慢慢抱在胸下。

他抬了抬手臂,橘黄色的灯光,打在白金色的袖口上,染上一层柔柔的金黄。他笼罩在灯下的面庞,似乎也随之变得柔和了。

抬起的手掌,停顿了一会儿,才轻轻拍了拍那个女孩儿。

她转过肩头,终于面朝向他,却没有抬眸。道了谢,然后跟他说了自己的地址,就不做声了。

被他碰到过的地方,有种奇妙的感觉,久久停留。也似乎因为这一触碰,而不敢再令自己的脸,超出他的视线范围。

韩时谦透过后视镜,嘱咐过正开车的金秘书。金秘书点头,在后一个路口调转。刚要收回视线,目光,却因镜中的她,而顿住了。

她刚才刻意避开与他对视,以遮住泛红的眼眶。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才发觉,她哭过了。

“要不要吃点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刚才延续至现在,并且不断加深的愧疚之感,他主动和她聊起了天。

“车里有饼干。”他坐回了原处,以令她感到安全的口吻说:“垫垫肚子吧。”

可他似乎低估了她情绪流动的速度,几分钟前还红着的一双眼,在听到他这句话时,立刻就放出了光。

方回音捧着圆口饼干桶。金属盖子,隔在两人中间。咬了一口饼干,说:“你这个人,虽然看着很冷淡,其实也挺细心的。”“你都不知道,我晚饭就吃了那个记者给我的一块三明治,都快饿死了……”

一打开话匣子,她就不分对象地喋喋不休。

韩时谦想起来,她之前跟他说过,自己话比较多。还真是。

他注意到,她吃饼干的样子,很奇特。比如说:她每吃一块之前,都会把夹心饼干掰开成两瓣。然后,先吃面饼,后吃有馅儿的那半。

她吃了大概有五块,吃完,从帆布包里,找出湿巾。同时,将包里的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时间。

七点四十五。

回音想起来,在上车前,他身边那个女人,曾提醒他不要迟到。

“很抱歉,今天给你添麻烦了。要你腾时间给我,还把我送回来。”

她盖起饼干盖子,用一种不经意的语气问:“其实你是不是有约?”

今天跟她多说这么多话,已经大出意料了。可话头是他打开的,现在不跟她聊,似乎说不过去。于是,也就尝试着,回答说:“已经迟到了,一分钟是迟到,一个钟头也是迟到。性质都一样。”

“那你就错了,”回音一口否决,认真说道:“对女孩子来说,迟到一分钟,跟迟到一个小时,完全不一样。一分钟内赶来,是在乎。一个小时都没见人影,那就是没把人放在心上。”她以为,许澈口中的“不要迟到”,是男女约会。

最后总结说:“你女朋友要是一直在等你的话,你不出现,她会很失望的。”

他听到“女朋友”这三个字,有点惊讶地看着她。

“你别这样看着我啊……”回音被他看得有些发憷,拿了座上的金属盖盖上,顺势避开他的视线:“好啦,为了不耽误你,你把我放在路边,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样紧盯着一个女孩儿,有些失礼。“我说过,会送你回去。不能食言。”

“随口一说而已,又不算承诺。你忘了,我们之前还是未婚夫妻呢,你也没娶我啊。”

说的人无心,听的人,却愣住了。在一瞬的慌张后,才淡淡一句“抱歉。”

回音察觉到,他每次说“抱歉”这两个字的时候,眼里透着与他这个年纪不符的真诚还有认真。

她捧着饼干罐子,嘴边不自觉露出笑容,竟发觉,他现在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

地球上的每一个地点,都有地方时。每一经度,相差4分钟。

东京与北京,因为经度不同,而有着一小时的时差。这一个小时时差带来的差别,并不如纬度与地理位置的差异,而给人的观感更大。

八月,当中国的南方城市,饱受淫雨侵扰之时,日本却是晴空万里。

本州的雨季,通常在春夏之间。滂沱大雨,淋湿东京街头,鱼贯而入的伞,簇拥着人潮,挤入电车,然后漫长等待过后,狭长的站台上,广播响起。终于,就到了目的地。

比起映像之中,潮湿拥挤的东京,北海道的天空,似乎永远都是晴朗的。较高的纬度,与充足的日照,使得丛林植物,在这里得到自然的优待。

一弯残月,在天上淡淡地亮着。富良野的花海,此时褪去白日的明艳,夜幕笼罩之下,一派静谧祥和。

韩征半趿着一双木屣,靠在配备了动力机的滑翔机前,抬起手上的金属小酒瓶,刚要放入嘴边,直视前方的视线,却转放到了天边。短暂的停顿,接着是沉沉的寂静。自嘲般地,低头看了眼手上的酒壶。

“终于考虑试试清酒了?”他在日本的同学长野,用一口不太纯正的中文,问了一句。随手拿了他搁在机翼上的酒壶。

韩征没有理他,俯身捡了一块石子,三两步跨过脚下的台阶。

长野看着他的背影,小抿了口酒,忽然说道:“‘一花一木,故人相植。一思一念,今人成痴。’”

他引用紫式部的句子,其实暗含深意。

韩征闻言,一时没有说话。手指摩挲着那块黑色的砾石,忽然以弯弓般的姿势,奋力掷向远方。

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他在原野中慢慢走着,避重就轻道:“你不看《红楼梦》,改读《源氏物语》了吗?”

韩征记得,上回来北海道的时候,他还宣称为了学好中文,要在一年之内读完四大名著。

“我看什么无所谓。主要是你,你专程来北海道……”长野打了一个酒嗝,皱眉:“买醉?”“我可从没见你这么情绪化。”

“情绪?”韩征念着这个词,笑着:“情绪,大概就是所谓的喜怒哀乐。都来自感官的体会。我这几天想啊,如果一个人感官都封闭了,这些喜怒哀乐,按照常理,是不是会相应减弱几分?”“失明的人,看不到令人难堪的事情。失聪的人,可以避免听到恶心的言论。换个角度来讲,失去的同时,也是一种得到。”

长野脸上露出了笑容,“可就正常人来说,应该没有人愿意失去任何一种感官。”

韩征走了几步过来,提起裤腿,像西北高原上的农民一般,敞腿坐在台阶上——喃喃道:“可是他的确失去了,却也得到了。”

他口中的“他”,长野不知道是何人。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同时也是许澈最终选择的男人。

宽大的黑色背影,透着落寞。声音低沉说:“有时候我挺羡慕一个人的。”“尤其是在这样静谧的夜晚。”他想到了韩时谦。

酒瓶盖子,一直是开着的,月夜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韩征仰头喝了一口酒,目光黯然。

“你应该觉得幸运,”长野忽然说道:“能看到这么美妙的景色,尝到美味的酒,最重要的是,能听到我这个朋友,深更半夜在这里安慰你。”他说完,举了下手上的酒,邀请他共饮。

韩征回过头来,看定他,幽深的目中,露出了一丝笑。

·

这座古朴的建筑宛如一位沉默的老者,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之中,斑驳的墙壁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宅子里,灯光透过雕花的窗户洒在庭院里,映照出几株古老的松柏,它们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语着往昔的故事。

韩时谦站在老宅的门口,望着那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大门,心中五味杂陈。跟方回音的婚姻是父亲在世时定下的,这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时不时地在他心头缠绕。如今,爷爷大寿,他阔别多年后再次回到这个家。

老宅的门窗,因这连天的大雨,而紧紧关闭。被雨水打湿的红木门框,颜色更深,几乎近于阴沉的黑灰。而门窗之内的复式别墅,暖黄色的灯光,从大厅、厨房,蔓延到客房、走廊。晶莹剔透的水晶灯,照亮所有笼在阴影中的角落,连带屋外细细的烟雨,在这耀眼的光芒之中,也如同天上散下的金粉。

韩时谦到的时候,酒品、餐具都已被撤下,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母亲,摘了鼻梁上的眼镜,扶着沙发扶手,站起了身。

陪了韩母一晚的许澈,在她走向韩时谦后,却没有动,只是随手拿了份杂志,搁在膝盖上,假装在读杂志。

今天是韩爷爷大寿,韩母特意换上了定制的旗袍,脸上化了淡妆,很好地衬出了她身上江南水韵的气质。

客厅里的空调温度有点低,她裹了裹身上的云锦披肩,在走过来的当儿,低垂的目光,已扫视了他一遍。

待行至他面前,便不再看他。微微侧过身,盯着萍姨接过手的毛巾,问:“怎么弄这一身?”

注意到,他衣服上有水渍。

在进门之时,他就脱了白天工作时穿的西服外套,解开领带,松开锁骨处一粒纽扣。避免穿着太过正式,惹爷爷不快。

“来的时候,碰上了大雨。”韩时谦微微低头,以便于交谈。

韩母的视线,停留在他肩上,继而,视线朝下,看见他手里拿了一把黑色折叠伞。微微皱起了眉。

“我待会儿去弄干净。”他说着,不觉将手里的伞握紧了些。

韩母没有作声。眼里既没有责怪,也没有关切。

抱着双臂,将那本书裹在臂弯里,转身离开了。

·

杂志翻了两页,封面女郎画着艳俗的浓妆,推荐的新款珠宝,设计也极其庸俗不堪。

许澈眼里像生了刺,看着这些东西,只觉得烦。

韩时谦将手上的伞交给家里的保姆王妈,嘱咐他放到自己房间去。然后抿唇,朝沙发这边走来。

许澈还在生闷气,没搭理他。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杂志。

他在许澈对面坐下,“爷爷睡了吗?”

许澈斜过身子,拿肩膀对着他,仍低头看着她快翻烂的杂志。

他一笑,将手肘搁在膝盖上,微微弯腰,后脖与衬衫衣领间,空出一条缝隙,露出麦色的肌肤。脸上作出欣赏的姿态,说道:“裙子很好看。红色长裙,很适合你。”

许澈正在翻书的手,停下了。勾了下散落在脸颊的长发,终于转过脸来,看向他。目中是明显的诧异。许久才开头说:“你,你今天,”她本来想说,他今天似乎不大一样。

他现在的目光很温柔,也太温柔了,不像他。

话到嘴边,没说出口,而是转为冷冷的一句:“作为补偿吗?”

韩时谦一怔,旋即笑了,“如果你认可,那就算是吧。”

许澈脸上虽还平静,心跳却不由加快。

她怔怔地,按住搁在腿上的杂志,不觉双颊泛起了红晕。故意说:“韩先生,你也太迟钝了吧,你才注意到我穿红裙好看?”

他皱起了眉,略带思索地:“是么?可能,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男友。”

许澈认真盯着他:“你才知道?”是一本正经的语气。可一说完,她就绷不住,笑开了。

这么一笑,也意味着,不再计较他今天的迟到,也暂时不会追问他与方回音之间的纠葛。

·

夜晚的天空,乌云高悬。

今夜的韩家,无风无雨亦无晴。

韩老寿宴,儿孙却都缺席未至。一个儿子,躺在病房之中,两个孙儿出走的出走,来迟的来迟。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已经失却当年雄风,只剩下年迈体弱,而膝下承欢膝下的儿孙,却都长大,各自翱翔。

倒是许家的女儿,一直在身边陪着,才不至于令今天前来的宾朋,感到冷场。

宴会散罢,上楼休息前,他把许澈的手放在手心里,握了很久,他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姑娘,便借着寿宴,提起她与时谦的婚事。

许澈在跟他说完爷爷今天情况之后,犹豫了一会儿,才斟酌着词句,把爷爷对他俩的意思,转述给他听。

说完,最后对他道:“我知道这种情况之下,提这件事情,可能会引起媒体多方揣测。”指的是,眼下媒体正把方回音与他未婚妻的身份挂钩,如果再传出一个结婚对象,那就不止是企业与企业,家族与家族之间的恩怨情仇。

这种三角关系,一定会被解读为M集团总裁韩时谦,脚踩两条船。到那时,影响的就不止是两家公司的股票,还会涉及到他个人的名誉。

许澈会考虑到这点,所以并不强求,他当即能对她做出实质性的承诺。

可是,一面又在期待,韩时谦会给她哪怕稍微令她满意的答复。

可那场谈话的最后,是没有结果。

·

许澈在那天晚点的时候,离开了老宅,独自开车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

明明才与他离开不久,那种浓烈的孤独感,却在顷刻之间,又如潮水一般袭上心头。

洗完澡后,坐在床上擦着潮湿的头发,她看见床头柜上放的与他的合照。是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韩时谦时,主动恳求的,与他第一次合影。

她还记得,她那天握着单反,在大学里替毕业班的学长学姐们拍照。在见到受邀前来的他时,是多么的兴奋。

可不知怎的,在这孤独的夜里,她看着那张照片,心里怀念的,不是韩时谦,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另外一个人。

当时握着相机,替他们拍照的人,是韩征。

·

“等忙完了明诚的收购案,再谈好吗?”这是在刚才,他回答许澈的原话。

床头开着灯。

韩时谦从浴室出来,半湿的头发软软地搭在额上,略遮住眉毛。取下衣架上的裤子,随手扔在衣篓里,忽然,裤子口袋里,掉出一枚塑料纽扣。

他注视着那枚纽扣,见它在地板上跳了几下后,才步行走到墙角处,弯腰将它捡起。

是一枚星星形状的红色纽扣。

韩时谦握住那枚星星,若有所思地看向金属架子上,放着的那柄折叠伞。微微蹙起了眉。

窗帘掀开,庭院里的灯光,照了进来。

他曲起一只膝盖,坐在宽大的床榻上,端详着那枚红色星星纽扣,仿佛能感受到它传递来的温度,以及两个小时之前,这枚纽扣主人,带给他的那些不寻常的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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