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蛇鼠一窝

郁春仁对我说的话从来言听计从,有时候我感觉他对我有点盲信甚至崇拜。但是,我多次提醒他远离那群狐朋狗友,却没有得到他的认同。他对我说,这些人都是他的兄弟、他的朋友,都是有些能耐的哥们,可以相互帮助,有了这些兄弟,不管黑白,很多事情都能搞定。他所谓的兄弟们依然还是围绕在他的周围,这帮人大多数都敬称他为“大佬”,让我感觉联想到黑社会组织。在小镇方言中,“大佬”并不是港剧中黑老大的意思,字面意思就是“大哥”,一般用于称呼比自己威信高、有地位的同辈年长者。

这是一个周末,但不是我的休息日。当信用社营业大厅的卷帘门终于拉下,对外停止营业,我迅速开始清点钱款、整理凭证、扎账锁箱。郁春仁再三关照我必须参加今天晚上的酒局,我必须抓紧时间准点下班。事与愿违,隔壁柜的同事姐姐结账盘库时发现存在差错,我花了二个小时帮她检查核对所有当天的流水和凭证,才好不容易对平了账目。

我到达饭店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急匆匆闯进包间,包间里的空调开得很足,但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酒精、香烟和某种香水的味道。圆酒桌上摆满了菜肴,瓶瓶罐罐的白酒红酒歪歪扭扭地占了小半桌面,杯盘狼藉,就像在座的七八个人的说话声一样,没什么章法,却又都想盖过别人。

郁春仁坐在主位,侧脸线条冷硬,指间夹着的烟燃了半截,烟灰长长地悬着。他今天穿得不算张扬,一件简单的黑白双色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手上明晃晃的瑞士名表。

我直接走在郁春仁身边的空位坐下,他好像对于我的到场浑然不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如梦初醒地问我什么时候到的,怎么像个鬼一样就飘进来了。他站起来,用手随意地敲了一下酒桌举起手,让大家立即安静了下来,整个酒桌上的人都将目光聚焦点到他的身上。这个动作看似随意,却证明了他身上那股久居人上、懒得敷衍的气场。

“这位是我的兄弟,突突,不对,你们应该叫他陶突。”高我半头、身材魁梧的郁春仁把手绕过我的背搭在我肩膀上,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个被黑帮老大降服的乖巧小弟,“他与我们不同,他是大学生,有文化的大学生,你们可以叫他陶先生。”

郁春仁已经有点醉意了,他一个劲地夸我聪明绝顶,能掐会算,迟早是信用社的领导。他口齿不清地给我逐个做了介绍,我端着杯子,半是应酬半是看戏地与每个人打招呼。我知道这些人都是他经常提及的酒肉兄弟,我没有兴趣混进这个圈子,他们似乎也没有多少兴趣想认识我。我敷衍了一圈,就回到自己的位置坐着,手里捏着个空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听戏,听着他们继续围着郁春仁唾沫横飞。

“郁哥,不是我吹,”说话的是吴佳朋,他爹是镇党委副书记,他自己也沾了点“官二代”的边,油头粉面,说话时眼睛总爱瞟着郁春仁,带着点讨好,“上回那事儿,要不是我爸出面,那小子就算不进去,也得脱层皮!不过说回来,也多亏春仁哥你之前点拨过我,那路子才走得顺!”他端起酒杯,满满一杯白酒,“我干了,郁哥您随意!”

郁春仁抬了抬眼皮,没说话,只是象征性地用嘴唇碰了下杯口。

旁边的毛哲立刻接了话茬。他是做镇上有名的大老板毛顶华的二儿子,一身名牌,手腕上的表闪得我眼晕。“佳朋,这不算什么,”他大大咧咧地拍了下桌子,“大佬,我跟你说,我爸最近拿的那个工程,周边的关系,我照着你之前教我的法子,三天就全理顺了!那些老油条,看着硬,其实就吃咱们这套。等这个项目起来,我爸分我奖金,少不了请你喝顿大酒。”他嘿嘿笑着,又给郁春仁的杯子里添了点酒,“你看你,跟我们兄弟在一起还这么客气,这要是传出去,谁信啊!”

“二少爷说得对!”混社会的“小灵通”立刻跟上,他长得精瘦,眼睛滴溜溜转,一看就是八面玲珑的角色,“大佬,现在镇上谁不佩服你?办事儿公道,又有魄力。上次我哥那批服装,要不是你一句话,指不定被哪个不长眼的给截了。你就是我们的定海神针。”他说话时,腰都快弯到桌子上了,那副谄媚样,看得我有点想皱眉。

就连坐在另一边,穿着相对正式,在灵宿服饰交易市场管委会工作的金雨淳也开了口,他的父亲是个村支书。他语气带着点官场的圆滑,但更多的也是讨好:“大佬,市场那边最近环境整顿,有些商户不太配合,我正头疼呢。你要是哪天有空,过来视察一下,我保证那效率,唰一下就听话了。你面子大,他们都得给你三分薄面。”他端起酒杯,“我敬大佬,以后还得多仰仗你关照市场这边的‘稳定’啊。”

酒桌上的几位小老板也是市场里的商户,连忙举杯响应,一时间全是吹捧声,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地展示自己的能力,同时又把郁春仁捧到天上。他们的脸上泛着酒后的红光,眼神里充满了对郁春仁的敬畏和某种想攀附的急切。

郁春仁听着他们的话很高兴,不是点头,就是“嗯”、“过奖了”来回应,非常享受他们的奉承。我平静的旁观,像是在看一场闹剧,这些话明显夸张甚至漏洞百出,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也假”。

酒杯碰撞的脆响混着喧闹的笑谈,弥漫在包间暖黄的灯光里。我多数时候只是端着杯子微笑,偶尔附和两句,我与这种酒局本来就格格不入。他们吹他们的牛,拍他们的马屁,我只需要当个安静的看客,我故意躲开所有热情或者审视的目光。我知道郁春仁叫我来,或许只是想让我这个不太一样的人露个脸,为酒局添点不一样的气氛,也或许只是单纯想让认识一下他的这帮兄弟,认识一下他们所拥有的能量。

“突突,怎么不喝了?怎么不吭声?蔫儿啦?”身旁的郁春仁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酒气的热乎气扑面而来。

我实在是太清醒了。我故意赔着笑,冲郁春仁举杯,灌了自己一大口:“大佬,我这酒量哪儿跟你比啊,再喝就该趴桌子底下了。”

我知道自己必须装作与他们是一丘之貉,说一样的话,拍一样的马屁。红光满面的郁春仁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回头继续与另一旁的吴佳朋勾肩搭背,说着什么俏皮话,引得周围一片哄笑。

寒暄间,我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坐在右侧的毛哲。我感觉这个人的笑容总像是浮在表面,眼神深处似乎藏着点什么。这时,他正与另一侧的金雨淳在轻声私聊,话题提到了信用社,一下子引起我的兴趣,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

“……服装市场改造的事,我听说镇里上二个月就讨论通过了,为什么一直没有启动。这个项目是招标还是议标,我爸很想拿下。”毛哲小声说。

“项目资金还没有搞定。我参加了上次服装市场改造方案评审会,信用社曹副主任是当场答应提供贷款的。但是,我听说,信用社的林主任愣是不同意这个方案,还拐弯抹角地挑了一堆毛病。”金雨淳小声说。

这时,另一个人嗤笑一声,是吴佳朋。他灌了一口白酒:“谁不知道啊,信用社这两个领导那梁子,早结下了。听说以前争当***时就闹得不太愉快,现在面上过得去,底下指不定怎么较劲呢。”

他毫无顾忌的爆料一下子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心里却咯噔一下。这种小道消息,平时谁也不会摆在明面上说,没想到在酒桌上,借着几分醉意就漏了出来。我装作低头吃菜,手指却不自觉地捏紧了筷子。

就在这时,坐在角落的小老板端着杯子站起来,小老板脸色不太好,带着明显的酒意,说话的声音虽低,却带着一股压抑的火气,断断续续地飘进我耳朵里:

“……这个林某人真不是东西,太欺负人了。去年我那笔借款才逾期一个月,我托关系想推迟几个月。信用社鲁主管都同意帮忙了,这女人坚决不同意,还说要起诉我,那次要不是我……哼,真当我不敢?大不了鱼死网破,我手里可有东西,大不了举报上去,看她还牛不牛。”

“哎哎哎,张老板,你喝多了!这话能随便说吗?”毛哲慌忙走过去捂住他的嘴,眼神警惕地扫了扫四周。小老板用力挣开,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虽然没再说什么,但那怨毒的眼神,让我脊背莫名一寒。

包间里依旧是热闹的景象,划拳声、谈笑声此起彼伏,暖光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模糊而扭曲。我端着几乎没动的酒杯,突然觉得有些坐立难安。刚才听到的这些碎片信息,像一颗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了层层涟漪。林主任的干练,曹副主任的亲切……会不会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这些不该听到的话,像个烫手的山芋,让我瞬间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小心窥见了职场冰山下的一角,而这一角之下,不知还藏着多少复杂的纠葛。我该怎么办?就当没听见吗?可那张老板通红的眼睛和那赤裸裸的威胁,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脑子里。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映出我有些慌乱的脸,这场酒局,似乎才刚刚开始变得“精彩”起来。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我努力用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思考着:这光怪陆离的酒局,那些虚虚实实的酒语,再看看身边神态淡然的郁春仁和那群一丘之貉,我忽然觉得,这小小的包间,倒像是个浓缩的、蛇鼠一窝的小镇世态。而我,只需要安静地看着就好。

酒局上,郁春仁自始至终一句也没有提及我与他是同学,是发小,是臭味相投的死党,让大家感觉我们才认识。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春春是真的信任我,真的听我的话语,而且有出人意料的自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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