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有九子。他姓龙，恰好也有九子。
龙这一生娶了三个女人，却都谈不上爱。而他深爱的女人，也是他的表姐，却早已嫁为人妇。其女并不美艳，单名是个淑字。但符合龙的标准，端庄、稳重。尽管表哥常年在政府任要职，小半年才露个面。淑也毫无怨言，只默默的守在家里，几乎不出户。
龙生于河北省一户农家，家里的矮房上摆满了玉米，门前有条黑毛猎犬，看似狂吠不止，实则是个软柿子，专门吓唬跑进院里做游戏的孩童。龙唤它大黑，也只有经他喊来，才格外响亮。第一次遇见淑时，约是大年三十。淑随父母从邻村赶来，说要给弟、妹们压岁钱。那日她穿的尤其正式，一件红袄愈发显眼，特别是那张害羞的脸，和衣服正相配。也是那日，表哥抢先一步向淑表明心迹，次日又带她去北京玩了半个多月，再回来时两人早已如胶似漆。
听母亲说起淑的初恋是在十二、三岁时，男方家境平常，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人品倒正派，只是有个离不开儿的老母，说什么也不肯分家单过。幸好淑还算通情达理，向其保证婚后绝不提及分家，这才渐渐将此事平息。原以为交往个两、三年总该盼来水到渠成，谁料淑母又突然病倒，身上长满红斑，先是高烧不退，怎么都叫不醒，后来干脆谁也不认识了，这可急坏了淑和父亲，好端端个人总不能一直如此吧，未来的日子还长。
淑父说，婚后定不会拖累女儿，让两人安心去各地玩玩。淑自然不肯，硬要留下来照顾母亲，哪怕这个婚不结，也断不能抛下家里，独自去享受。
你这孩子可真任性，父亲终归拗不过她，心下却不得不打鼓，只怕冯家那老两口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淑则宽慰其把心放进肚里，冯轩明事理，与他母亲不同。想当初，之所以对他有意，也正因为此人孝顺，日后定会善待双方的亲属。冯轩挣得不多，却很节俭，一件衣服缝缝补补的，还不如学生们时髦。虽说自己平日间拮据，对父母可不含糊，村里人谁不知道，冯母的一身行头少说也能赶上两个月的花销。冯父抽的袋烟，旁人连见都没见过，似是从北京托人买的上等货，价值不菲。不仅如此，每年寒暑假，带老人四处转转自不必说，仅是大家伙儿向往的北京就去过五回了。龙的姑姑和这家人交好，因而总能连带着享受些京货的滋味。那时候每当提起淑，女孩们无不是禁不住的羡慕，嫁给这么个会疼人的男人，就算日子再苦也觉得甜。
或许太孝顺的男人未必全是益处，冯轩终于还是选择结束这段感情。原因自然是不言自明，冯母怎能忍心儿子刚娶来媳妇，就要忙着去伺候。况且淑母的病也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钱，若是长期如此，叫这户普通的人家如何受得起。索性尽早毁掉这门亲，以防节外生枝。于是强行做主，另娶张掌柜家的独苗。这姑娘的相貌虽远胜于淑，却也实在是刁蛮任性。可即便如此，在冯母看来都要好过和淑家的联姻。恰好王姑娘对冯轩并非无意，想到自己的年龄早该安个家了，索性便草率的应下了。好在冯老先生宅心仁厚，自知有愧于人，唯有买些好礼背着老婆前去赔罪。尽管礼送到了，好话说尽了，也难以奢求彻底的原谅。淑倒是假装不介意的模样，叔叔长叔叔短的叫着，反倒令来访者更生惭愧，只几句话的功夫就匆匆告辞了。回去路上他想着倘若谁家能娶到这个好姑娘，当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
客人走后，淑继续忙和着手中活计，就听父亲说，这老冯家真不像话，送来这些个东西不是打我的脸吗。还有那冯轩，我虽知道他素来是个没脾气的，却不晓他竟没脾气至此。娶个媳妇还要听他老娘的，也幸亏我闺女没嫁过去，倘若真这样，日后可有的是受气的时候。我的好闺女，他摸摸淑的脸蛋，好小伙有的是，爹再给你找更好的。那个不疼人的东西，你就忘了吧。看看你娘这副样子，莫说他们家不肯，换作别家怕是也一样。说罢，父女俩皆连叹口气，只怪命不好，怨不得旁人。
原定的婚就这么退了，再多的怨恨除去默默忍受还能如何了结。几个夜晚冯轩摸黑来到后窗，奢求淑的谅解，并口口声声说与那位王姑娘性格太过不和，过几日便向母亲提及此事，无论如何也绝不另娶。倘若还不应，大不了鱼死网破，进庙里当和尚。一听和尚两字，淑的心又软下来，悄悄开窗递出纸条，大意是这辈子只要他不娶，哪怕两人无缘厮守，自己也必当守身如玉，绝不再嫁。她是这么说的，更是这样做的。往后就只管一门心思照顾母亲，任凭亲戚朋友来张罗婚事，一概不见，管他贫穷富贵。淑那么执著，整天做起同样的梦，干活时做，吃饭时做，走在路上会做，甚至和父亲说着话时还在做，做着和小冯结婚的梦。就算再过五十年，爱情仍然会让女人痴迷在梦里。
淑就这样盼着，一面眼见王姑娘成日里钻进冯家，一面安慰道兴许是其赖着不肯走，反正绝不是轩要留她。然而冯母拉着她出出进进，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并不像针尖对麦芒。就连冯轩的脸孔也开始一天天好转，笑容越来越多。的确，王氏笑起来更美。有时候淑会躲在没人的地方照照镜子，摆出类似的微笑，可怎么看怎么不成样子，相差十万八千里。每每这时，免不得要责怪父母，怎就没生个好基因。明明王家二老也算不得好看，偏这姑娘格外迷人。但转念又一想，和这样俊俏的人相比，轩仍然选择自己，可见再美的事物也得分人看待，兴许唯独自己在轩的心头才能称作美。这般想来，信心便开始加倍增长，干起活来也愈发有劲，就连平日里一样的饭菜，此刻都滋味颇香。尽管已经过去若干日月，大约有小两个月，那窗下再无熟悉的身影，反倒是王氏的步履更加频繁，冯轩的目光也再没看过来。日子越久，心头越慌，终于她鼓起勇气去问他，想把这许多个光阴的等待问个明白。于是来到冯家门口，轻轻扣了下，开门的自然是王氏和满屋的脂粉香。男人喝成烂醉，通红的脸，手拿女孩的衣裙毫无羞愧，见是淑找上门来，不紧不慢地招呼她进屋，又唤王氏去端茶水，彼此并无嫌隙。他看上去好似仅仅把她当作客人，而非爱人。淑甩开那双手，只说今晚九点老地方见，便头也不回的跑掉了。她不知道果真见面时，还能说些什么，但哪怕要告别，也该正式点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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