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准时，淑赶来约定好的地点，冯轩已经提前抵达。他看起来稍显不耐烦，大约已等了些时刻。
有什么话直说吧，他冷冷的先开口，那声音好像凝固在油腻的空中。
淑有点迟疑，本以为该是致歉或者羞愧，她甚至准备好若干条责备，然而眼前站着的面孔竟忽然间无比陌生。想必是酒醒过后，王姑娘又发了几句牢骚，多半是埋怨和诽谤，才致使他如今的这副模样。淑心想，全怪自己太过莽撞，怎的明知她日日都往那屋里钻，硬是要前去叩门，闹得两方既生尴尬，又凭白惹人厌烦。她渐自软了心性，只要他肯回心转意，之前诸事都可以既往不咎。
怎么不说话？冯轩不容其思忖。不是已经找上门来，这会子反倒安静了。言谈功夫，头已经摆向别处，似乎在探看周围的境况。你快说吧，咱们孤男寡女的呆在一起久了，别人，别人会传闲话，轩支支吾吾，对你不好，对我，对我也不好。他已经将两人明显的分开，不再是我们如何如何，而变为你是你，我是我。不过几天功夫。
对你，对我？她疑惑道，咱们什么时候分的这么清楚？
从今，从今以后，还是清楚点好，轩一副做了亏心事的姿态，脚底不停的蹭地。那什么，小淑，我也不瞒你了，我和王荷，我们俩，他继续支吾，双手背后，手指不住的摩擦。我知道你对我好，你是真心对我好。可你也清楚，我家里指定不会同意。这么闹下去能有什么好结果，况且你娘又那样，你说我能怎么办。好在你条件还不错，再找个好人家也来得及，跟着我那不是白白遭白眼吗。你也看见了，王荷挺招人稀罕，我是说招他们，我实在是干不出那种缺德事，把人家姑娘凭白给轰出去。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却看不出半分歉意。
淑早已料到，只是没想到往日的情分竟如此廉价。她本想留着面子，至少仍旧是朋友。可他毫无不舍的口吻，实在令人心寒。你说你娘稀罕她，依我看，你更怜香惜玉吧。我原以为你本性纯良，即便你娘从中挑唆，你也断不会轻易辜负我。照眼下看来，你娘不懂事理，你也一样。还有那位王姑娘，明知道你冯轩绝非心无牵挂的男人，偏偏要夜夜前去勾引你，不是故意的是什么。淑振振有词，仍觉得不过瘾。或许这些日子因为母亲的病，使她背负了太多压力，总得要找个借口发泄。这会儿功夫，嘴上虽然不饶分毫，心间却在隐隐作痛。想到此刻或许是最后一次，原本不善争辩又精疲力尽的她，突然来了精神。
只可惜冯轩已忍无可忍，随着啪一剂耳光，倏忽的精神仿佛瞬时被浇灭。她顿觉乱了阵脚，两手不知要作何反应。想揉揉肿胀的脸，却又不愿在他面前像个病患。想回身还他个巴掌，又怎么都狠不下心来。只好呆立在原地，轻轻说了句，这是你第一次打我。
你记住，永远不许说我娘半句不是，轩全然沉浸在愤怒里，这是为了让你长记性。你走吧，是我冯家对不住你，道多少次歉也于事无补。这钱你拿着，给你娘治病用。边说边递过去，钱不多，是我自己攒的，本打算，他想说本打算日后和你结婚用，嘴上却说，本打算给家里修修房子。见她仍然不予理睬，又道，过了今晚我就要走了。闻此句，淑的嘴角微微张开片刻，又倔强的紧紧闭起。既然对方有意提及，又何苦拉下脸来追问。果然，还没等开口，冯轩便已自揭谜底。我和王荷准备搬到北京，王荷的舅舅近来挣了笔钱，发了善心。我想这对你也并无坏处，免得我们进进出出碍人厌烦。这钱你拿着吧，算我补偿你的。时候不早了，快回吧，你娘还需要你照顾。他揉揉酸涩的眼，向一旁挪了几步。
你先走吧，我不必你来管，淑冷冷地说。老远就瞥见路灯下纤弱的身影，早早的等在那里，这会儿怕是等不急了。你的钱，不该给我。你是你，我是我。冯轩你记住，你欠我的不只有钱。看来我爹说的对，男人太孝顺不好。想着北京，该是番什么景象，恐怕此生也不得一见。既然命本如此，所幸踏踏实实的伺候爹娘，守着这小屋，兴许更幸福。本来嘛，像北京那方近乎神秘的圣地，除去曾经的老校长讲过几句，便再无旁的印迹。毕竟两人相爱时，满心欢喜的憧憬着大上海，好像唯有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才能慰藉躁动的情怀。如今，轩要走了，去填补北京的街。显然上海的灯影间再不能闪现相似的瞳孔和一张薄薄的嘴唇。模糊的印迹周围，校长张氏似乎曾说过，有野心的男人往往会奔去上海。那北京呢？小孩子迫不及待的追问。他则满脸慈祥，摸摸面前稚气未脱的脸，笑道，等你们亲自去了，回来告诉我。然而那批这么问的孩子，一个也没能从村里走出。或者辍学务农，或者结婚生子，使北京的神秘面纱终究没能掀开。等等，淑突然改口，我先走吧。只这一次，许是最后一次，她不想再等他，生怕再一等又会过去数不尽的年头，直到头发都白了。
好，你先走。冯轩亦有不舍，可人生在世总难两全，成全这个便是伤了那个，更何况倘若成全自己和淑，受伤的还有老母亲。再见，他喃喃说，保重。显然如释重负的模样，而那颗稍有感怀的心，伴随她的渐远也飞去了北京，毕竟那里才是永久的家。
此时夜已深了，淑父担心女儿安危，早在门口绕了若干圈。苦命的孩子让年迈的父亲打从心底自责，当年若非力排众议的决定生下淑，她何故会受苦。
爹，怎么还不睡？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不敢睡，担心你。
爹，别担心，以后就你、我和娘，咱们一家好好过，不比旁人差。
好，好，咱们好好过。傻闺女，你幸福比什么都强。那冯轩，话才一半，淑摇摇头，忍住抽噎回道，没有别人，他明日就走了。不管他，走吧，我们快回屋睡吧。她强颜说着，看看眼前的穷家，又想起北京，算了，该是啥命就是啥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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