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查过来的,云卿已经不感兴趣。但眼前的难题,只能她出面才能完结,或许这真是她的劫。
既然如此,顺应天命,顺势而为,她摊牌了。
是夜,宫门将将要下钥,一个持了长公主令牌的宫女披着斗篷往外疾走,理由说是探亲,但守卫却并未看到有什么行李。不过一方面想快速换班,另一方面也顾忌着长公主,二话不说还是放行。
宫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步履匆忙。不是往城外走,却是往驿站而去。
北国都城酒肆。
“听说了吗?这次北国来使说是要娶长公主呢!那聘礼把驿站都堆满了,这些日子可还不断往外面运进来呢。”一汉子腿往条凳上一搭,灌了满满一海碗酒。
“那长公主不是去年才找回来的吗?”一人问。
“可不是,但是如果为了和大梁搞好关系,我看呐这长公主还是会嫁滴。”店小二凑了句嘴。
“不一定不一定,大不了打起来。拓跋家的人最是护短,我听隔壁的王大爷家在宫里当差的儿子说,太上皇和当今陛下对这位长公主宠得不得了。”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接话。
“听说今儿大梁还有送聘礼的过来,到时候过去一探究竟就是。话说回来,咱们陛下还没个旨意,大梁的人就行动这么迅速,看来是势在必得啊!”店主打着算盘摇头一叹。
“好一个‘势在必得’!那咱们长公主岂不是倾国倾城的样貌?”店小二抹干净桌子道。
“这题我会答。容王爷大伙儿知道吧,多少人家的姑娘倾心他,据说这位冰山王爷爱慕长公主呢!若是真,那长公主铁定也是神仙般的人物。”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放下手中的书插话说。
北国宫内。
使臣朝见,云深面不改色地端坐上方,如玉般雕琢的模样,薄唇紧抿。
“陛下,听闻贵国长公主殿下柔嘉表度,尚未婚配,而吾皇正值盛年,中宫之位多悬。此番吾等奉命而来欲与贵国结秦晋之好,此后大梁与北国边贸来往免百年赋税,两国的巫医乐师百工之人都能交流切磋,互为往来。”
站在殿中心的沈君琢面对北国的众多朝臣,临危不惧, 从从容容地一一道来。
此话一出,顿时如巨石落入平静无波的湖面,此起彼伏的波澜迅速蔓延开来。
这样的条件,云深闭着眼睛就能猜到不消多长时间,那群文官便双眼放光地一一罗列清楚此举对两国邦交的好处,然后纷纷奏禀同意联姻。
这大梁的国君真是不可小觑,暗的不行,明晃晃地来了。可偏偏,他最讨厌被人要挟。
想此,云深不禁心里冷笑。
果然不出云深所料,众大臣交头接耳了一会儿,为首的老丞相笑眯眯地出列想要启奏。云深怎么可能给他机会,立刻紧皱着眉头作出十分痛苦的模样,冷声道:“寡人身子不适,此事于大梁于我朝都是大事,不可轻易决断,容后再议。”
语罢,头也不回地甩着袖子往后殿而去。
沈君琢被摆了脸子,面上依旧如沐春风,看不到一丝局促,镇定自若地离宫。他很清楚,不出三日,北国国君就会下旨,因为那个人要想得到的就不会有无功而返一说。如此倒是让人好奇,这长公主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那位如此上心?
莫非是——他脑子里忽地闪现出一个名字。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心里的烙印随着时间的流逝,没有磨灭,反而愈来愈深刻、清晰、一触即痛。
如果是她的话,沈君琢的眼前顿时一亮很快又黯淡了。他的心隐隐作痛,不敢让他往下想,只能强行抑制那如小火星一样在心口蹦跳的窃喜,不让任何人察觉到他的情绪。
阴历十五这天,举行了新帝继位大典。拓跋野的身体也逐渐恢复,云卿在宫里闷了太久,觉得今天搬到宫外的府邸就很好,不然兄长祭天回来估计又有的磨了。
拓跋野打完拳,接过内监的帕子把额头上汗拭了拭,眼神慈爱地走到正在逗鱼的云卿身后,温声道:“是不是觉得宫里有些无聊?”
云卿努努嘴,斟酌地点点头,长抒一口气笑吟吟地昂着头说:“父皇,虽然是有那么一点点无聊,但可以陪在您身边,似乎也还好啦。”
“你真这么想?”拓跋野玩味地试探,这些时日他可是明显感觉听到的笑声少了。
“真的,才不骗您呢。”云卿抱着拓跋野的胳膊撒娇,垂眸缓缓说:“父皇,自从离开温家,在您身边的日子是卿儿最适意的。”
在北国这些日子,远离了是非和算计,没有如履薄冰也没有提心吊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太适合躺平了。所以,云卿是真的很安心。
拓跋野的眼中怜惜之色明显,但此刻听到云卿这么说,心里柔软得很,于是卖着关子地抚摸着云卿脑后的青丝,和颜悦色地说:“你宫外的府邸建好了,父皇陪你去看看?”
“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晓得,我的府邸不是在宫里么?”云卿有些诧异。
“倘若你知道,那有什么趣味?”拓跋野一脸得意,胡子翘的老高。
不得不说,这个惊喜的确是准备在了云卿心巴上,终于不用一抬头就是高高的朱墙围起的天空了,空气都似乎变得不一样,格外地畅快。
二话不说,云卿挽着拓跋野的胳膊就往外走,自然地给了阿玉一个示意。
跟在身边的奴婢都互相交换了眼神,偷偷憋着笑意,要是她们主子见着像把国库搬空般装饰的公主府,一定会震惊地下巴都掉了的。
另一边,云深一眼扫过呈上来的,千篇一律都写着“长公主联姻”的折子,浑身散发着可怕的气息,犹如一头被惹怒的雄狮,只待一个时机便要撕咬上去。
他不信,收纳全国的粮草、兵马难道还不能和大梁搏上一搏?背水一战未有不可。大军压境又如何?他拓跋一族马背上的天下还能被吓到?
砰——
阿玉到时,殿内鸦雀无声,齐刷刷跪了一地的人,破碎的瓷器散落各处。她在宫里这些年,可从没有见陛下如此大发雷霆,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将云卿吩咐交于云深的信件高举过头顶。
云深紧握着手中薄薄的一张纸,盯着上面那三个整齐又洒脱的“我愿意”,五味杂陈。
三日后,长公主嫁与大梁皇帝为后的消息不胫而走。得知此事时,朝臣们咧嘴笑的弧度就没有放下来过。毕竟此次联姻,北国与大梁交界的地方免税十年,还将百年前属于北国的一个小县归还给了北国。
举国上下似乎都沉浸在这样的喜事中。
除了那两个人——
朝中颁发旨意时,云澈恰好休沐,听着身边侍卫说此事已经张贴皇榜时,心急火燎地让人套了车,直奔宫外的长公主府而去。到时,却见宫门紧闭,叩门打听才知,皇帝旨意命长公主于宫内府邸待嫁,但临行前留了物什交予云澈。
路人只见得容王府的马车疾驰而来又疾驰而去,纷纷好奇着发生什么事儿地议论着。
只是,这宫里就不是那么太平了。从联姻的旨意放榜到出嫁这天,太上皇已经连续七天没有和自己的儿子、女儿们说过话了。
出嫁这天,云卿凝视着铜镜里再次凤冠霞帔,珠翠满头的自己,心里格外地宁静。良久,才带着身后的人前往正殿去拜别拓跋野。
行完礼,屏退左右,云卿才注视着拓跋野,诚挚地徐徐说道:“父皇,女儿虽没有见过母亲,但我想她一定是一个性格坚韧的女子,不然怎会和父皇您这样的英雄人物互相吸引?我知道,只要我不乐意,父皇和皇兄都会尽全力摆平一切,可。”
察觉到拓跋野神色稍有和缓,云卿顿了顿,侧头靠在他的肩膀,神色动容地接着道:“父皇,换以前我一定乖乖躲到您的羽翼下藏起来。可如今,女儿长大了,女儿知道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我和他的问题如何能牵连两国百姓?将士何辜?边关百姓何辜?”
“父皇,您是一个英雄人物,做女儿的怎能做逃兵呢?况且皇兄刚刚即位,朝野上下都盯着,正是应休养生息,稳定朝局,以获民心。”云卿一股脑儿地将自己的思虑道了出来。从小到大,她一直在逃避,能躲则躲,不敢直面问题,这一次,总该踏出这一步了。
拓跋野无言。只是,他实在舍不得这好不容易寻回的女儿啊!
仪仗、行幕、步障、水路,百里红妆迤逦向前,道路旁挤满了笑逐颜开的百姓,乐府的乐声和人群的嬉笑吵闹融合到了一起,形成一支流动的音乐,蜿蜒向南。
端坐在车辇中,云卿只觉得头顶的凤冠甚重,身上的华服也像重重的枷锁,心里闷闷的,于是朝帘外低声问着陪嫁的宫嫔:“出来都城多远了?”
车辇一道十分沉稳的女声应声回到:“启禀长公主,约摸着有百里了?殿下可是疲累了,奴婢去回了沈大人休憩可好?”
“也好,顺便请沈大人过来,有事相商。”云卿不动声色地吩咐,轻轻拂开帘子的一角,观察着四周,可惜入目的浓郁绿色,什么也没办法辨认。
不一会儿,便听到原地休息的号令,沈君琢下了车驾,步行过来。
“娘娘。”沈君琢的面上看不出一点情绪。
云卿抬眸瞥了一眼面前清雅隽秀,风姿卓然的人,从前只觉得他书卷气息浓郁,如今再见更多了一丝柔和与纯然,似乎这世间的诸多诱惑从不入他那清冽而纯良的眼眸。
“车内闷得慌,能陪我走走吗?”
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早有准备的应对方案在脑海中被撕得粉碎,沈君琢极力掩藏着眼里波动的情绪,犹豫再三才缓声说:“臣遵旨。”
话音落,眼神示意一众守卫于十步外紧随,而他自己只落了云卿一步,这样的架势除非长了翅膀,又或者有遁地之能,不然怎么也没办法逃走的。
云卿心知肚明,却毫不在意,只是眼神坚定地望向东南方的那条小径。
那里,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微风拂过时,便听见叶片在奏着独有的音乐,细细碎碎地响着沙沙的声音,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地面也斑驳起来,偶尔还有几声清脆的鸟鸣。
沈君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如瀑的青丝,衣襟上用金线绣着的菊花随着步伐摇曳有致,活灵活现,也只有在这种无人知晓的时候,他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看向她。
“沈大人,你有过遗憾吗?”云卿波澜不惊地走到树干前,伸出手抚摸着纹理粗糙的树干。
“只要想起人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遗憾,怎么会没有。但只此一生他都没办法将心中的遗憾宣之于口,沈君琢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斑驳的阳光。即使不见面,不说话,心里总会有一个人的位置,安安稳稳地放着,习惯想起却只能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云卿转身,自然地对上他那含情脉脉又忧伤的眸子,只是一瞥便有转向别处,朱唇轻启封:“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从前她总是过分犹豫,过分贪玩,过分贪心,什么都像拥有,什么都不愿意失去。可人生总是越害怕什么越会发生什么,越计较什么,什么就越折磨你,越在意什么,什么就越困扰你,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在自己的人生中行走。
沈君琢没有接话,心里却荡漾着一股子苦味,那句‘怜取眼前人’越咀嚼越苦,苦到他说不出一字。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劳攘者自冗。”云卿抬头看那被树叶揉皱的阳光,灿然一笑地回眸注视着沈君琢:“沈君琢,来者之可追,谢谢你。不过,此番,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嗯?沈君琢有不好的预感,眼神顿时警觉起来,眉头紧锁,双拳紧握,声音冷冽地吩咐守卫道:“寸步不离,保护娘娘。”
姜天曾经预言过多年后五星运行的天象还会出现,而所说的时间正是这几日。
未时三刻,原本明媚清朗的天气乍然浓云滚滚,掩天蔽日,狂风大作,惊奇飞鸟逃离,地上的残叶在打着转扑棱,卷起的风沙只迷了人眼睛。一众守卫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异样天象,脸上神情肃穆地包围着云卿。
沈君琢目不斜视地看着面前泰然自若的人,心里油然而起一阵恐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抽离在流逝。
突然,一道惊雷在众人头顶闪过。
“汪汪汪——”
微风拂过窗棂,吹起落地窗前的轻纱,病床上的人面色红润,垂落的纤长手指忽然动了一下,那趴在一旁的雪球似的狗开心地摇着尾巴,眼睛雪亮雪亮地舔了舔动了的手指。
“麦子,好久不见哦。”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