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物是人非

喇叭声响起,要出发了,郑明阳不得不分别了父亲,上了车,坐在车后面,看着被挤在人群中的父亲,他一时热泪盈眶,其实,没有谁对不起他,只有他对不起谁。

他一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了,他放不下这个不再年轻的父亲,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走他该如何度过许多个孤独的夜晚。

原来真是自己任性了。

车子发动,车队渐渐远去,人群在后面追着,试图挽留,一时皆哭天喊地。

征兵消息一出,众人奔走相告,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面容憔悴,端坐在一边的人,强颜欢笑,听见喇叭声,不约而同的看向了窗外。

那个时候的国家水深火热,到处都是流民,到处都是饿殍,到处都是战火,而安乐的盐城一夜间成为了战火的代价。

军阀入驻盐城,占领了盐城,随之而来的是暴乱,是烧杀抢掠。

那个会开花的盐城消失了,出现的是破败不堪、是哀嚎遍野的绝境。

盐城的商会被取缔,林家此刻成为众矢之的,可怜的是,当初那个被众星拱月的林家此刻成为了避之不及的笑话,谁都不敢沾上点关系,落井下石,就是他们。

而郑父死在了郑明阳离开的第二年,死在了郑明阳不知道的时候,那是一个冬天,大雪纷飞,盐城银装素裹,看上去寂寥又阴寒。

他还没有等到他的儿子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就撒手人寰,他或许是不甘的,他或许抱憾终身。

郑家无人,连身后事都是林瑷冬出面操持的。

自从郑明阳离开后,林瑷冬找遍了整个盐城,可都不再见郑明阳,他不知道,明明是自己最无辜,为何走的是郑明阳。他好不容易才从病榻上抽身,他想,回到教室里就能见到郑明阳了,他都不怪他连自己生病都不来看望,他只想和他说说话,交交心,想说,他其实,不生气了。

他其实,没那么喜欢安如新,可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爱安如新,爱到深处,连命都不要,就连郑明阳也是,所以他把他喜欢的人送到了自己身边,他是该笑还是哭?笑郑明阳的深明大义还是哭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擅作主张。

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自己不喜欢安如新,郑明阳就已经消失了,这偌大的盐城,他居然找不到他了。

后来,从郑家人口里得出了郑明阳的去向,他竟一时如坠深渊,那个傻子,连一句告别都没有,就傻傻的去冲锋陷阵了。

他那段时间,坐立不安,每日都在焦虑与不安中度过,从那以后,来自前线的每一份战报他都要一一过目,他就想知道,他在的那个地方,是否还安全,他,是否还安全。

他把郑明阳的照片贴满了他的房间,有好多都是在郑明阳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偷拍的,连自己练手的照片都全是郑明阳,那个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会成为他的慰藉。

郑明阳肯定觉得他生气了,要和他恩断义绝了,不然,这么久了连一份平安信都没有寄回来。

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里会容易就生气,还老死不相往来。

他和他认识多久了,久到他都记不清了,反正,自己的记忆里郑明阳从不缺席。

学业逐渐荒废,又因为战乱的缘故,学校总是停课,那些军阀一天天的都在搜反动分子,搞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他终于有理由不在蜗居在学校,他终于可以奔向他热爱的摄影。

他拍了好多照片,有警察抓抗议学生的,有街边日益渐多的流民乞丐,有被枪杀的革命人士,有盐城最美的晚霞。

他想,他总能等到郑明阳的,等到他了,他就告诉他,他们的盐城变了,栀子花不在雪白,白雪之下是带血的尸骨。

盐城要变天了,而在大家心力交瘁的时候,安家要他们两尽快结婚。林瑷冬一再拖延时间,安家人可能是看出了他的目的,结果第二天,安家人人去楼空,只剩下了在林家暂住的安如新。

他不知道是该说安家好算盘还是该替安如新难过,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他们选择了抛弃女儿逃出生天。

反正,安如新就这样顺理成章的留了下来,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安如新好像想开了,不再觉得自己是客人,谨小慎微,反而大大方方的替他安排起了生活起居。

她以前那么喜欢郑明阳,为了他,甚至去反对父母,甚至不顾他的颜面拒绝他的表白,现在看来,也不过是笑话一场,可不管安如新是怎样想的,他都要照顾好安如新,毕竟,这是郑明阳想要的结果。

郑明阳父亲去世了,被送去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医生说是心梗,因为身边没人,所以错过了最好的救治时间。

作为郑明阳最好的朋友,他替他穿麻戴孝,送了老爷子入土为安。

郑家老爷子一死,林父开始惴惴不安,看着如今不在歌舞升平的盐城,他决定举家搬离盐城。

可最后谁都走了,留下来的却是林瑷冬一个人。

他还记得,他父亲宣布离开盐城的时候,所有人都上楼去收拾行李,喜形于色,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不太平的地方了。唯有自己,翻着相机里的照片,不动声色。

他父亲说,“怎么不动?去楼上把该收拾的收拾好,咱们走的越快越好。”

“我不打算走。”

他按着相机,淡淡的回答,得来的是父亲的怒喝。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林父敲着桌子,怒目圆睁,看着林瑷冬眼里都是不争气。

林瑷冬这回硬气了一回,怎么也不点头。

“我说,我不走。”

“走!必须给我走!你是要留在这里送死吗?这盐城死的人还少吗?!”

“你们走,我留下。”

“不走老子我也要把你绑着走!这时候,你还要意气用事吗!如新也跟着我们走,这盐城究竟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你留下的!”

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留下的?连林瑷冬自己都说不清楚,可是他有留下的理由。

他望着窗外,夜里,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可屋里的灯光还是照亮了窗前的一寸之地,依稀可见梧桐树。

“爸,儿子在盐城待惯了,离不开了。”

“我想守着这个地方,守着这座城市。”

“这里固然硝烟四起,却有人为了我们二战,我不想他回来,连一个故人都寻不到,那时,他该多伤心啊。”

他是带着使命与责任去的,他肯定也会活着回来,固然届时,盐城已经失去了本来的外貌,可若他还在,盐城就还保留着一分原本的模样。

林父听了林瑷冬的话,才渐渐明白,他为何执意留下。

“你……是在等郑家小子?”

他原以为,这两个人会因为一个安如新反目,不然,为何郑明阳走的决绝。可自己的儿子,却还守着一个人的遥遥无期的归期。

“我想等他回来,然后告诉他,自己可以成全他和安如新,我不夺人所好了……”

以前就是意气用事,结果安如新成为了他的,可他却并不开心,因为他还没有拿到他想要的。他不懂,为何郑明阳喜欢安如新,这些日子,他日日与安如新相处,也没有发现安如新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喜欢,那郑明阳喜欢他什么?喜欢到能为了他与自己误会从生。

可怜郑明阳对安如新一往情深,可安如新也没多有喜欢他样子,在林家俨然一个儿媳妇做派,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住进了林家。

这三人的事情,林父也是无能为力了,他以为的不是他以为的,他认定的也不是他认定的那样。

对于郑明阳,这是林父心里的一个结,因为他比谁都清楚,郑明阳为何会离开。因为他的一番话伤了少年的心,换句话说,郑明阳是被他逼走的。

他虽老矣,却不糊涂,良心未泯,他对自己当初的做法表示后悔不已,郑明阳对自己好比他亲生父亲,他也对他疼爱有加,可在那时,林瑷冬病急,他做了一个父亲该做的,却让那个爱戴他的少年寒了心。

“冬冬……何必呢?那前线哪里是说去就去说回来就回来的地方。”

林瑷冬一再坚持留下,或许是出于愧疚的林父,他没有再强行要求林瑷冬跟他们走。

安如新站在楼梯上,静静地听着父子俩的谈话,在林瑷冬抬头看过来的时候,赶紧转身上了楼。

第二日下午,林家人坐上了船,他们要远渡重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迎接新生。

林家人与林瑷冬依依惜别,林父裹上了厚重的大衣,看着已经长大的儿子,欣慰又不放心。他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到他珍爱的儿子。

安如新提着手提箱,戴着一顶帽子,看着林瑷冬眼里是不解,从昨夜到现在,她和林瑷冬连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她心里有很多疑问想要问他,可是时间却那么紧迫。

林瑷冬看出了安如新想要和自己说话,于是别了父亲走向她。

“你就和我父亲走,他会安顿好你的,不要担心,我们都不会有事。”他特意说了句我们,意思是让她放心,不管是担心自己还是担心郑明阳。

“你在等郑明阳。”一句毫无疑问的话,林瑷冬笑着点头应下。安如新捏着手提袋咬着嘴唇,眼里噙着泪,自从当初郑明阳劝她和林瑷冬在一起后,她就再也没有提过郑明阳的名字,尽管后来听说了他去了前线,她也表现得无动于衷,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有多痛,尽管知道这不是郑明阳的意愿,可她还是听了他的话。

船上吹起了哨子,船要发动了,所有人纷纷往上面赶,下人来带走了安如新,林瑷冬看着他的家人,把手举过头顶摇手再见。

人群突然发出一阵阵呼声,他看见了逆流而下的安如新,人太多,把她的帽子都挤没了。

安如新好不容易下了船,跑到林瑷冬面前,放下手里的箱子,大口大口的喘气。

看着这番意外举动的林瑷冬,有点不明所以。

“你怎么……”

“我陪你啊。”

安如新扬起了好看的小脸,额前贴了一缕发丝,散乱的头发被海风吹了起来。

林瑷冬看着安如新笑了,弯腰下去给她提起来箱子,两个人并肩而回,天空中,彩霞染了半边天,绚丽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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