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与暖阁仅有一屏之隔,别说是昭明太子有事,便是妫翼与他的谈话,澹台小喜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澹台小喜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命近身侍婢与医女退出暖阁外,而自己移步去了偏厅。
烛光映过屏障,妫翼能隐约地看见澹台小喜的剪影。
昭明太子故意哼了一声,他似是想要坐起身来,便挣扎着扯过一旁的凭几倚在身下。
原本盖在他身上的大氅于他挪动之时滑落在地,妫翼见状却并未有所动。
“绥绥,不来帮帮我吗?”难得听到九州共主的娇嗔,屏障后的剪影微微有所而动。
“草民身份卑贱,不配触碰帝王之躯。”妫翼暂且不知他要做什么,因此绝不靠近。
周王闻言不禁勾起一丝冷笑,他倚着凭几偏过头,一双有人的桃花眸中迸发出灼人的渴求。
“孤的这副身躯,哪一处是你未曾见过的,又是哪一处,你未曾抚摸过,怎如今倒变得生分了。”他故意用话撩拨妫翼,更令屏障另一旁的人妒火中烧。
“我已禅位于妫娄,而今不过是粗鄙的草芥,自然不能与往日同比。”妫翼道:“周王又何必对一介草民紧追不舍。”
“这世上苍鹰本就该翱翔于天际,鱼本就该遨游于水底,而蝴蝶在天际中无法飞行,在水中无法呼吸,它本应当就该回到山谷里。”
“所以,你同我要禅位诏书吗?”周王道。
“是”妫翼回道。
“可孤并未允你禅位于妫娄,是谁准许的,你向他去要吧。”
对于妫翼,周王从来都是无路可进,所以他只能耍起无赖来。
“我以为,我为安阳除掉瘟鬼,是一件值得嘉奖的事,而我所求之事,也不过是天子的举手之劳,更何况我非有意刺伤天子,而是受那瘟鬼威逼所致,我想天子也不愿见当日生灵涂炭,瘟鬼虐杀所有公侯伯爵的场面吧。”妫翼试图晓之以理,尝试周王认可她的道理,即便周王不认可,那站在屏障外的另一人,也有必要听一听她的心声。
“够了。”周王厉声呵斥妫翼闭嘴。
“禅位诏书孤可以给你,但孤有一个条件。”周王道。
“禅位妫娄,你恢复自由之身,孤要你留在这里,留在孤的身边。”
至此,他仍旧在强留妫翼,妫翼猜不出他的用意,所以准备走另外的途径。
“无妨”她道。
“我仍然有两条路可以走”她似是说给周王听,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如此便不叨扰周王养病。”妫翼欠身施礼,转身决绝而走。
“妫翼”周王大声喝住她:“倘若你胆敢为此而寻死,孤发誓,孤会令陈国在往后的百年里,永远不得安宁。”
妫翼未有言语,她讥讽地笑出了声,笑声愈来愈大,直至屏障后的澹台小喜也走了出来。
“这天下何时真的安宁过?”妫翼止住笑,厉声道。
“若你愿搅弄风雨,那便去,莫要那我来做借口。”
“想来这世上的瘟鬼,到底是杀不完的。”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便走,任凭周王在身后如何撕心裂肺的唤她回头。
暗夜下,柒园木廊下微弱的烛火令她看不清前方的路,凉风掠过她的脸庞,吹乱了她两鬓的碎发。
她逐渐放缓脚步,等候着提灯追来的人。
澹台小喜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了她,开门见山便问:“可是你拿到了禅位诏书,便会离开安阳,自此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妫翼毫不迟疑地回道“是。”
“好”澹台小喜道:“我会想办法将诏书交给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自此之后绝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若有悖承诺,短折而死。”
闻声澹台小喜的诅咒,妫翼头脑中豁然清醒,她终于能明白,昭明太子为何会说那样的话,又不避讳澹台小喜于屏障后旁听。
因重用澹台不言,他无法抗拒澹台小喜的爱意,他不喜欢澹台小喜,却又需要澹台小喜卓绝的医术令他起死回生,所以只能不冷不热地钓着。
他惧怕澹台小喜会变成第二个妫翼,在被他利用且无情地伤透后,毫不犹豫地离开。
所以,他激怒澹台小喜,让她放走妫翼,放走他这一生最爱的女人。
如此一来,妫翼便能永远地横在他们二人之间,澹台小喜对他的愧疚,令其奉献此生去弥补,而他亦可肆无忌惮地念着妫翼。
“我已许久未休沐,恰逢这柒园径流温泉,喜夫人可否留我在此清洗一番?”妫翼未曾正面回应澹台小喜,这也令澹台小喜颇觉莫名其妙。她疑惑地盯着妫翼,却见那双娇媚的眸子向她俏皮地眨了眨。
澹台小喜心底荡漾起一丝波纹,可她偏生不愿再靠近妫翼,故而转过身,背对妫翼,底气略有不足,道:“你知汤泉池所在,自己去便好,换洗的新衣,我会令宫娥稍后为你送去。”
澹台小喜说罢抬脚便要走,可身体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羁绊,她缓缓回头,见妫翼纤长的手指竟勾在她的宫绦上。
“不过就半个时辰罢了,少瞧他一眼,他死不了。”妫翼歪着头,略带痞气地笑道。
澹台小喜涨红了脸,猛地从妫翼手中抽回宫绦。
只是经由她这一抽,倒使宫绦松散,渐渐地从她腰间散了开。
澹台小喜惊慌失措地拽紧衣裙,生怕没了宫绦束缚的衣裙,也随之散落。
妫翼趁她慌忙时,还着她的腰,拥着她向汤泉池去了。
汤泉池氤氲的热气,令妫翼身心舒畅,她褪去所以遮挡,缓缓滑入温热的池中。
澹台小喜则拘谨地站在一旁,她先将腰间的宫绦束紧,而后禁不住诱惑,慢慢地视线便飘去了妫翼身上。
由于妫翼是故意背对着她,首先映入澹台小喜眼帘的,便是传言之中蝴蝶谷的那只续命蝶。
那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停落在妫翼的肩背,澹台小喜的头脑里忽而闪过一念。
“夫人不来暖暖身子吗?”感受到背后异样的目光,妫翼故而开口询问。
澹台小喜即刻收回目光,她垂下眼睑,心中已然想好要如何抉择。
“不必,我身上皆是伤痕,怕你看到会有不适。”澹台小喜先前被君绫所伤,那一身的痕迹,是此生难以消除魔障,连她自己都厌恶至极。
汤泉池那边许久都未有应答,澹台小喜猜想应是在自己受辱时,妫翼也在场,眼见过她那身狼狈不堪的伤痕,心中嫌恶,这才不愿意继续搭话。
澹台小喜轻叹一声,方要起身告别,却见妫翼未着片缕地向她走了过来。
那时一具伤痕累累的身躯,因肤白赛雪,各处的疤痕更显狰狞。
“你,你这是做什么?”澹台小喜脸上的红晕蔓延至而后,她别扭地转过头,避开直视妫翼的身躯。
“感到羞愧的,应当是那些施以加害伤痕的人,而非所受者。”
“你不必感到厌恶,因为它会伴你一生,长此以往,他更无权嫌弃,因为你所受的那些伤,皆是因他而起。”
澹台小喜忽然就红了眼眶,她心中一直有道不出的委屈,那种不可说,不敢说,也无人可说的荒谬。
她知道妫翼并不是在安慰她,也不是在可怜她。
可这些委屈借着妫翼的话,穿过她,甚至轻轻地给予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一切恐惧与黑暗都过去了,她是个英雄,她护住了大周的帝王,撑起了破碎的安阳王城。
“只是,可惜你一身医技,却甘愿困于宫墙。”妫翼妄图在她脆弱之时,给予她温柔一击。
“可我并不觉得。”澹台小喜眼眸澄澈。
“有人守国,有人守家,对于我来说,守住了他,便是守住了家国。”
“只要他一息尚存,安阳与周地,甚至九州,才不会再度陷入动荡。”
“你会认为是我冥顽不灵,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其实,空有一身医技,有时并不是一件幸事。”
妫翼那一番话语,砸开了澹台小喜的心门,她许久未将心中真实与人倾诉,如此一来,她感觉身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可你知道方才,他为何准许你旁听吗?”妫翼扯过桁木上的中衣,将身体裹住。
她再度试图撬动澹台小喜,希望她能有所动,
“我不必知晓,也不愿知晓。”澹台小喜显然并不接受妫翼的告解。
“他愿耍手段,设计谋,便都随他,哪怕是他心里念着别人,我也不在乎。”
“我是他的喜夫人,也会是他后宫之中,唯一的夫人。”
妫翼回到东宫,坐在正厅烤火时,寒风将门窗吹了开,门下直对着的是那棵已死的老槐树。
不知是不是澹台小喜炙热的爱意令她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她庆幸君执还能拥有澹台小喜这般汹涌的爱意,这般毫无保留,舍己为他的爱意。
她忽然很想饮些烈酒,可四下张望,此时无月,无雪,无知己老友,就只能悻悻而眠。
她躺在床上,细数今夜过往。
许是她离开大周的日子,并不远了。
又过三日,柒园那边忽来诏她前去,她未曾多问,跟在前来传话的宫娥身后,一并行至柒园暖阁。
与前几日的情况大有不同,周王已然能坐起身来。
妫翼到时,他正斜倚在榻上,手里不知在翻看着什么。
如今妫翼身份大有不同,所以在拜礼时,颇为繁琐。
周王见她笨拙,眉心微蹙,极不耐烦地道:“够了,即便你不是陈国国君,也不必予孤行如此大礼。”
略显笨拙是她装的,为了拿到禅位诏书,她需要装一装样子。
妫翼见好就收,起身准备退行一旁。
“你且上来。”他招呼妫翼坐去他身边的空位。
妫翼四下望了望,见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近身侍奉的宫娥不知何时,全都退去了殿门外。
她犹豫片刻,缓缓上前,跪坐于他身旁。
“你帮我看看”他递给妫翼一轴锦卷。
锦卷上写满字,确切来说,应是拟选的谥号。
“先王逝,正值安阳时局动荡,孤身陷囹圄,无暇择先王谥号,而今大局已定,奉常遴选了几字,你是先王所看重的儿媳,孤想听听你的想法。”
先周王是妫翼极其敬重之人,即使没有他的这一番说辞,妫翼亦会心无旁骛地仔细着选。
“先王仁爱,大周百姓受恩者众,不如便用这‘惠’字。”仁爱者为惠。
“甚好”他道。
“可否能再为孤选一字做用?”周王又道。
妫翼不禁抬头,却正撞上他炽热得到目光。
“周王千秋万世,不必过早为自己打算。”留意到他的唇色泛深,妫翼大抵猜到这个字,是他为自己提前选的谥号。
看来澹台小喜的奇珍异药并没有彻底根除他体内的余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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