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的炙肉不禁让妫翼食指大动,只是心中难免会想念那一口尚未饮入的美酒。
她不禁长叹一声,这被霍繁香所发觉。
“这炙肉可口,为何叹气。”霍繁香问道。
“只是可惜没有美酒相配。”妫翼道。
“我方才也总觉着缺一些什么,而今这般一说,倒是如此。”桑落说道。
她倚在落败的树身上,左腿蜷着,英姿绰约:“我记着前些年,阿香有从灵川带来几坛棠梨酒。”
韩尤妙双眸忽而微亮,笑道:“对,那时阿爷不许我饮酒,背着我埋在了紾尚阁的織鈎院,十月你若不提,我都忘记了。”
她仰头看天色,起身道:“想来那些老家伙都睡了,我这便回去将酒拿来。”
韩尤妙风风火火地起身跑出了千面阁,没过多久,澹台小喜与澹台不言便登门来寻妫翼。
妫翼心底一沉,心中惋惜。
“可是念的这口酒,到底还是喝不上了。”
霍繁香起先不知妫翼说这话的意思,直至她从妫翼与澹台小喜的对话中得知,为了延续周王的性命,妫翼必须献出她背后的蝴蝶谷圣物—续命蝶。
而续命蝶离身的下场,便是肉身消散,魂游荒野,不得安息。
于霍繁香来说,妫翼亦师亦友,她不想眼睁睁低看着她因此而消亡。
可是那周王却又如她的兄长,更是先周女王唯一的孩子,周女王待她如亲女一般,她如何能开得了口为妫翼求情。
她横在中间,想说些什么,却犹如鱼刺扎在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
“为表诚意,兄长先将玄牝珠交于你,只是这禅位诏书要等到续命蝶回到周王身上,才能还给你。”澹台小喜说道。
妫翼冷笑:“你明知续命蝶离身后我会死去,我如何确定禅位诏书会交回到陈国,你若诓骗我,那岂不是我两失?”
“这件事,我已预料,所以有另外一个你我皆信任的人,拿着诏书,待你续命蝶离身之后,将禅位诏书交付于陈侯手中。”澹台不言沉着脸道。
澹台小喜闻声,将一锦盒打开,里面有一幅卷轴,她将卷轴打开,里面的诏书清晰的印着周王印信,再确定诏书无问题后,她将卷轴放回锦盒,却将锦盒递给了一旁置身事外的桑落。
“我希望你能明白,你的父亲,你的弟弟,甚至你的挚友,皆在安阳等着你,等着她身上的那只蝴蝶飞回来。”澹台小喜一字一字地与桑落说道。
桑落望了望霍繁香,见她眼眸低垂,眉头深锁,甚至不敢抬头看桑落与妫翼。
桑落本是明亮的眸中,忽而淡了下去。
她接过锦盒,道:“我会按照喜夫人今日所嘱咐,顺利的将事情办妥。”
“还请喜夫人看在我与忠信侯的关系上,善待老父与幼弟。”桑落俯身与澹台小喜和澹台不言作礼。
“此去不知焉会有机会生还而归,若我身死在外,烦请灵川郡主照顾好小女澹台彧芝,她幼年父母双亡,且有一为群攀附权贵,不择手段的亲戚,还望灵川郡主能设身处地为她着想,护佑她这一生。”桑落的话像是诀别,又像是在剥离与霍繁香的关系。
妫翼与她一同回陈国的路上时,曾问过她,当时为何要说那样的话,她明知道,就算是她带着诏书和妫翼的死讯去圣安陈宫,妫娄也不会因此而迁怒于她。
“是我想离开了,我厌倦了权谋暗算,也厌倦了让阿香进入两难的境地。”
“我没有韩尤妙的出身,也没有宋怀瑾的家世,我空有一腔热血抱负,只能是阿香的累赘。”桑落想离开安阳,离开周地,寻个地方将宋尔莞交给她的盘龙棍精炼透彻。
可是她不知道,那时的霍繁香内疚近乎悲绝,霍繁香认为桑落的那些话,是在埋怨她没有出手相助。
桑落很长一段时间里没再踏足过安阳,霍繁香带着这份内疚负重前行,往后她为了不再失去身边的人,再也没有屈服于任何一种权力,任何一种可以束缚她的情感。
妫翼在桑落的陪伴下,回到点墨镇,她请客与桑落喝了惊老翁的肉汤。
由于陈国在妫翼的庇佑之下,并未有受到瘟鬼的染指,所以老翁的肉汤,比去年圣安内乱时的要香浓。
桑落陪着妫翼往终首山上走去。
桑落知道,生物的本能,是在将死时,会选择在自己认为最安全,最幸福的地方死去。
这一路登山,她心绪颇为复杂,复杂到妫翼停住了脚,她还没有注意,并径直低撞在了她的背后。
“禅位诏书,不要送还给妫娄,若他那身子单薄的人知晓我死,怕是又要难捱过这个春日了。”妫翼与桑落道。
她指了指半山隐于苍翠中的神殿,道:“宋公已是在那神殿中等我了,待续命蝶离身,且将禅位诏书交给她吧。”
“我信她,也信她能将你收留,你想精炼盘龙棍她可以帮你,你想寻个地方隐世她也可以帮你。”妫翼说道。
桑落心中难受,但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哽着喉咙,道:“会不会很疼,如果很疼怎么办,我能如何帮你,至少不会让你觉得很难受。”
“十月,你做的已经很多了,若你不放心,现在去神殿之中,将宋公带去山顶温泉,有她在,我可能会好受一些。”妫翼笑道。
“那你一定要等我带着宋公抵达,再启动续命蝶离身的阵法。”桑落红着眼睛道。
妫翼笑着点了点头。
桑落一刻不停,向神殿猛冲,破门而入,见妘缨与夜玦,貅离皆在殿内,她有些庆幸在此之人十分齐全,又不拖泥带水地将安阳所发生的的事情,一字不落地与众人描述清楚,并先行将退位诏书交给了妘缨。
妘缨双手颤抖地打开锦卷,她眼眶泛红,忽而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即刻吩咐夜玦与貅离下山将放在春红馆的冰棺运到山上。
此时,山上温泉顶的天色忽生异动。
桑落紧跟在妘缨身后跑了出去。
方才还湛蓝放晴的天空忽而风起云涌,大片的黑云,如同山峦一般像温泉顶那处压了过去。
这股来自陈国的天象异动,惊动了整个九州大地。
滚动的黑云之处,似是又有金光射出,少顷,黑云逐渐淡去之后,两行散着光芒的篆文犹如金乌一般,照射在天空的东方。
姬玉同宗,百年更替,周而复始,九州归一,独专破誓,短折绝嗣,战乱不止。
妘缨无心观赏天降异象,她用尽全身气力奔向终首山的温泉顶,她怕晚一步,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所以,当她毫无防备地冲入山顶温泉时,一如火球般的物质撞入她的身体后,她才后知后觉。
一股滚烫的热感席卷了她的全身,热烈又温暖,好似年幼的她身负剧毒,濒死时被净慧浸入温泉里的回温之感一样。
生命力再度于她枯败的身体中蔓延,成树成花,成漫漫野草,逢春风再生。
妫翼心满意足地出现在妘缨面前,她轻轻地抱了抱她,转身像氤氲的温泉中走去。
玄牝珠与玄牡珠相撞,会将姬氏与玉氏的盟约重见天日,更会融合为上古神物——玄珠。
玄珠入体可祛百病,解百毒,可长生不死,可容颜永驻。
这是澹台家的珍宝阁里都不曾记录的秘闻,但是妫翼知道。
幸于她少时调皮,总会被关在净慧师父的藏书阁,那些被她翻烂了的古籍总会有蛛丝马迹。
玄牡珠一直在凤姬夫人的手中,连陈安侯都不知,那珠子是妘缨的母亲,月华夫人当年为了凤姬夫人自由之身的赎身物。
凤姬夫人不忍她失去这宝贝,便将自己积攒的体己又将这珠子买了回来。
所以,当凤姬离开那声色之地时,身外之物,仅有一身素衣和这一颗珠子。
凤姬夫人死前,曾将玄牡珠交给妫翼,她心中对月华有怨。当年,陈安侯放弃了她们母女,将她们送去终首山时,月华曾与凤姬相约,点墨镇相见,共去天幕雪山,远离尘世。
可月华却失约了,她为了自己丈夫流露出的不舍情谊,那些软人耳根且相思的话语,没有如约地前往终首山赴约。
她派去了净慧表示愧疚,给予凤姬许多吃穿生活的资助。
可是凤姬夫人的心却冷了,以至于妘缨逃难终首山时,她抗拒妘缨带走妫翼。
妫翼知道自己的娘亲,言行冰冷,却内心炽热,否则这颗玄牡珠,她不会藏至今时,甚至连父亲都不知道。
与玄珠正在融合的妘缨,肉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妫翼,启动了阵法。
施者血泪,受着愿。
君执的血泪是澹台小喜提前为她装好在瓷瓶之中的,若不是这次召出续命蝶,妫翼颇为抗拒有关他的一切,再沾染自己的身体。
她逼近双眸,感觉身体越来越空荡,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燃尽了血肉。
妘缨红着眼,脑子里唯一的念想,就是她要杀光周王宫里的每一个人,她要将澹台小喜和君执两个人千刀万剐。
那只紫蝴蝶悄然地从妫翼的背后腾空而飞,在氤氲的气雾中盘旋一会儿,便毫不留情的飞走了。
妫翼浑身无力地向泉水中跌入,意识残存的前夕,眼前飞走出许多玄色的丝线,像是凤姬夫人在哄她入睡时,垂下的青丝。
玄珠在妘缨的身体中飞速融合,许是她拥有超强的意志力,并没有产生什么不适应的排异反应。
当她肉身恢复行动能力,向温泉扑过去时,桑落这才气喘吁吁的赶到。
连着往返两次山路的她身体已然达到极限,她双腿一软趴在了地上。
起先,她以为是自己累出了幻觉,眼见那温泉水之中飞出无数的玄色丝线,而后当她发现妘缨也能看到这些丝线时,才知道眼前的景象并不是幻视。
妘缨尝试伸出手,去触碰那些丝线,可那些丝线却如光一样,将她的手指透了过去。
须臾,泉水之中缓缓露出一团有丝线捆绑着的物质,犹如蛛网缠住的猎物,缓缓凸显出了人的形状。
“我将她的魂魄锁在了蛊中,七日之内必须找到可以盛放她灵魂的器皿,否则她再也无法生还。”
声音似是来自温泉水底,桑落听着声音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这声音的主人是哪一位。
两个时辰之后,冰棺被夜玦和貅离以及春红馆的随从一同抬上了山。
这冰棺,本是妘缨为自己准备的,她体内属于姬雪的真元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待消耗殆尽那天,便是她身死之日。
可是,她总想着将来能再见姬雪一面,当面与他说谢,所以才向天幕雪山的涂山族,求出了这具冰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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