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凤鸣山谷里已响起此起彼伏的军号声。
游开钰踩着露水走进训练场时,正撞见萧斌举着根竹竿追打新兵:“龟儿子!端枪像端尿盆,打靶像绣花,你们是来打仗还是来当姨太太的?”
“报告教官!”被追的小个子新兵突然立正,“我二姨太家三表哥真是绣花厂的!”
全场哄笑中,萧斌的竹竿“啪”地断成两截。
游开钰摇摇头,顺手抄起把汉阳造扔过去:“第三排注意!持枪姿势不对的,今晚给全营洗袜子!”
话音刚落,百十条胳膊齐刷刷抬成笔直一线。
“游师长偏心!”正在练匍匐前进的老兵油子王铁柱嚷道,“上回我走火打了炊事班的锅,可是洗了半个月裤衩……”
“那锅是李长官特批的进口货!”炊事班长举着铁勺从伙房冲出来,“再嚼舌根让你啃生米!”
正闹着,庄邵峰的算盘声从山道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辆吉普车歪歪扭扭驶来,车头青天白日旗卷成了麻花。
车门一开,先滚下来个公文包,接着钻出个戴金丝眼镜的少校。
“胡……胡竟坤?”游开钰手里的花名册“啪嗒”落地。
胡少校扶正眼镜,胸前的“中正剑”穗子晃得人眼花:“游……游大夫?”他盯着游开钰腰间那把缴获的佐官刀,脸色活像生吞了黄连。
全场鸦雀无声。文书欣悄悄捅了捅崔凡辉:“这俩人眼神都能擦出火星子了,当年不会是……”
“情敌!”崔凡辉恍然大悟,“听说游少当年……”
“全体都有!向后——转!”萧斌突然吼破音。两百多号人齐刷刷转身,有个新兵转太猛,“刺啦”扯破了裤裆。
胡竟坤干咳一声,展开公文时手指微微发抖:“兹任命游开钰为国民革命军巴川独立师少将师长,隶属第五战区李…… ”念到“李宗瑞”三个字时,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游开钰突然笑了:“胡参谋,当年学堂背《出师表》,你总把‘苟全性命’念成‘狗全性命’……”
“游开钰!”胡竟坤涨红了脸,“现在是正式授衔!”
说着就要掏佩枪,结果带出一个荷花绣包。
全场憋笑憋得发抖。
庄邵峰赶紧打圆场:“胡参谋舟车劳顿,要不尝一枚我们特制的枯木丹?”
说着递上一枚药丸……
胡竟坤刚要拒绝,突然盯着药丸瞪大眼:“这不是市面上一枚难求的奇货,你们这么随便……”
“报告!”小个子新兵突然举手,“首长们的风流债能当训练教材不?”
“滚去跑二十圈!”萧斌和胡竟坤异口同声。吉普车旁的小通讯员“噗嗤”笑出声,被胡竟坤一瞪,赶紧假装研究轮胎。
游开钰整了整衣领,突然正色道:“传令!全师三日后开拔——目标万城新基地。”他转向胡竟坤,嘴角噙着笑:“胡参谋,你真要随独立师出征……”
“上峰命令,我不得不从!”胡竟坤诚恳说道。
“那丑话说在前面,我可不要不会冲锋的士兵……”游开钰看了看胡竟坤:“如果冲锋号一响,你不冲锋的话,我可要枪毙人的……”
“我是军人!”胡竟坤一把扯开领口,露出里面的伤痕:“我能那么熊吗……”
话没说完踩到一颗碎石,滑出三米多远。
夕阳西下时,新兵们看着两个狂奔的背影议论纷纷。
王铁柱叼着草根感慨:“咱师长谈个恋爱都比打仗精彩……”
话音未落,后脑勺挨了文书欣一记爆栗:“愣着干啥?追啊!李宗瑞长官还等着看咱们的‘狗全性命’呢!”
夜已深了,游家大院却仍亮着一盏油灯。
游开钰跪在堂前青石板上,额头抵地,久久未起。
父亲游安舟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攥着一杆老烟枪,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母亲张灯莲坐在一旁,手里捏着针线,却半晌没动一针,只是低头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爹,娘。”游开钰直起身,声音低沉却坚定,“儿子明日便要带兵出川了。”
游安舟重重吸了一口烟,烟气从鼻腔里缓缓吐出,遮住了他微红的眼眶:“……几时回?”
游开钰沉默片刻,轻声道:“能返,自当膝前尽孝;若不能……”
“放屁!”游安舟突然将烟枪重重磕在桌上,“老游家的种,哪有回不来的道理!”
话虽狠,声音却微微发颤。
母亲张灯莲终于忍不住,一把拉过儿子的手,声音哽咽:“海青,你这一走,两个丫头怎么办?她们还那么小……”
游开钰从怀中取出两枚小小的平安符,轻轻放在母亲掌心:“姝芹和姝婳,就托付给二老了。儿子不孝,此去生死难料,只求爹娘保重身体,勿以孩儿为念。”
游安舟猛地站起身,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抖动:“……混账东西,说的什么丧气话!”
游开钰再次重重叩首:“堂族兄弟众多,我已嘱咐过他们照应家中。若儿子……真有万一,游家血脉不断,爹娘晚年亦有依靠。”
张灯莲终于哭出声来,一把将儿子搂住:“我的儿啊……”
游开钰任由母亲抱着,喉头滚动,却终究没让眼泪落下。他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低声道:“娘,儿子是去保家卫国,不是去送死。”
游安舟突然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把古朴的短刀,塞进儿子手中:“带着!这是你太爷爷当年从战场上带回来的,砍过洋鬼子的脑袋!”
游开钰握紧短刀,再次深深叩首:“爹,娘,保重。”
游开钰起身,去看了看熟睡中的大女儿游姝芹和儿女儿游姝婳。
当他大步走出院门时,身后传来父亲沙哑的吼声:“游开钰!老子等你回来喝酒!”
夜风拂过游家大院的门楣,那盏油灯晃了晃,终究没有熄灭。
更深露重,康宁县城一处僻静宅院内灯火幽微。
游开钰负手立于军事地图前,青白面色映着煤油灯,更显肃杀。
“诸位。”他屈指叩响案上花名册,“此番出征,陪都虽予我‘巴川独立师’番号,实则兵员八千有五,也不过一旅之数。”
金栗把玩着勃朗宁冷笑道:“师座何必明言?李长官给的空头饷银,还不够买半车迫击炮&弹。”
“慎言!”庄邵峰拨着紫檀算盘,铜钱在指间翻飞,“既领国民革命军序列,当遵上峰调度。然…… ”算盘珠啪地一响,“吾等须自谋粮械。”
游开钰颔首,竹鞭点向沙盘:“一团守青龙岭,二团控飞虎隘,三团驻马鞍坡,四团随师部机动。”鞭梢忽转向北,“骑兵营专司袭扰,遇敌辄走,不可恋战。”
“师座。”崔凡辉摩挲着弩箭机括,“炮营每团仅十二门山炮,怕是. ……”
“够用了。”牟友魏突然插话,他新烫的卷发还冒着焦糊味,“老子在滇军见过,七五山炮打鬼子薄皮坦克,跟捅窗户纸似的!”
文书欣捧着电文匆匆而入:“急报!李长官调拨的二十车弹药,在万城被税警扣了。”
满座哗然……萧斌拍案而起:“直娘贼!定是胡竟坤那厮……”
“噤声!”游开钰冷眼扫过,众人顿如寒蝉。
他自怀中取出三封火漆密信,郑重递与庄邵峰:"老庄,此去凶吉难料。若……”喉结滚动,“若见血色家书,依计行事。”
庄邵峰接过时,算盘珠竟散落一地。这个素来精明的“军师”,此刻声音发颤:“师座放心,庄某纵拼却性命,也当护佑游家血脉、保全康宁根基。”
窗外忽闻马蹄声急,通讯兵满身血污撞进门来:“报!鬼子先头部队已过黑水河!”
游开钰猛地扯开领口,露出狰狞旧伤:“传令!各团拂晓开拔,万城会师。翡翠楼留东方老哥周旋,药局由老庄坐镇。所有产业安全防护由庄归云、盛永极、晏本娟守护。乔恩汉斯留守康宁县城!”
他抓起钢盔,忽对众人长揖到地:“此一去,或马革裹尸,或凯歌高奏——诸君,珍重!”
众将齐声应诺,惊飞檐上夜枭。
月光穿透云翳,正照在那三封密信火漆上,隐约显出“遗命” “分产” “托孤”等字痕……
晨雾未散,万城校场上已列起八千虎贲之师。
新发的军装在朝阳下泛着靛青色,刺刀林里寒光浮动。游开钰踩着满地露水登上土台,崭新的将官靴碾碎了几株野蓟。
“弟兄们!”他忽然扯开军装前襟,露出胸膛上蜈蚣般的旧伤,“看见没有?这是三年前鬼子给我的见面礼!”
手指猛地戳向伤疤,“今儿个,咱们得还礼了!”
台下轰然大笑。
萧斌趁机举起冲锋&枪:“师座说得对!咱们这汉阳造虽然比不上鬼子三八大盖……”
突然调转枪口指向天空,“可专打天灵盖!”
声浪未歇,十二门山炮已褪去炮衣。金栗踹开弹药箱,黄澄澄的炮弹滚落草地:“瞧见没?七五山炮配瑞士表,比鬼子野炮还准三刻!”
“肃静!”游开钰突然抽出佩刀。
刀刃在晨光中划出半弧,正映出台侧“铲除奸人”的石灰标语。“从今日起,没有师旅长,只有冲阵卒!”刀尖直指东方,“军旗所指,死战不退!”
八千双脚掌同时跺地,震得树上麻雀乱飞。
作战室内,崔凡辉私下议论:“小鬼子有三宝——铁鸟、铁王八、铁喇叭。”
他掰着手指头数,“咱们专打三更——更黑、更狠、更刁钻!”
游开钰的竹鞭啪地抽在沙盘边缘:“装甲车算个卵!”鞭梢戳向等高线,“青龙岭这段盘山路,老子叫它铁棺材!”
突然抓起茶缸泼向沙盘,“看!雨天泥泞,重炮上不来!”
牟友魏突然掏出个铁皮青蛙:“师座,咱滇缅公路学的这招……”拧紧发条,青蛙蹦进沙盘鬼子阵地,“跳雷专炸坦克肚皮!”
“好!”游开钰抓起红铅笔,在地图上画出七道箭头:“记住!白天钻山沟,夜里掏心窝。飞机来了装孙子,大炮轰时当耗子。”笔尖突然折断,“等贴近了——”半截铅笔狠狠扎进沙盘,“刺刀见红!”
窗外忽然传来引擎轰鸣。
众人变色间,文书欣掀帘而入:“别慌!李长官派来的电影队,要给咱们拍《巴川虎贲》!”
游开钰冷笑:“告诉那帮拍戏的……”钢盔重重扣在头上,“要拍,就拍真鬼子哭爹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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