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的水浪裹着桐油燃烧的刺鼻气味,游开钰的布鞋踩在湿滑的岩石上,忽然听见山涧传来异样的水声。
他眯起眼睛,看见浊流中竟浮着几具日军尸体——领头的军官胸前还挂着个铜皮望远镜,在朝阳下泛着诡异的金光。
“师座快看!”胡竟坤突然扯住他衣袖。
对岸芦苇丛里簌簌作响,十来个浑身湿透的日军正架着个独眼军官往灌木里钻。
佐藤正义的军刀卡在石缝中,刀柄上的菊花纹章被水流冲得直打转。
游开钰摸出怀表看了眼,表盖里嵌着的川剧脸谱沾了水汽:“辰时三刻,该收网了。”
话音未落,青龙岭北坡突然响起三声布谷鸟叫——这是川军特有的暗号。
崔凡辉猫腰钻出竹林,裤腿上还挂着几片鱼鳞:“龟儿子会水!工兵连在下游拦了渔网,捞到条大鱼!”
被五花大绑的佐藤正义押到跟前时,独眼里还凝着冰碴子。
游开钰蹲下身,用他的军刀挑起个湿漉漉的布包,抖开来竟是面青天白日旗。
“将军好雅兴!”他捻着旗角未燃尽的桐油渣,“带着我们的旗子逃命?”
佐藤突然暴起,铁链哗啦作响:“八嘎!你们支那人……”
“啪!”胡竟坤的眼镜片闪过寒光,枪托已砸在佐藤膝窝:“老子们川军,最恨别人抢台词。”
游开钰却笑了,从佐藤领口拈出片红泥——正是川中草鞋底沾的那种。
远处炮声渐密,江面飘来半截焦黑的膏药旗。
游开钰把青铜钥匙往佐藤眼前一晃:“认得这个不?三年前金陵码头,你用它锁过战俘营。”
钥匙突然“咔嗒”弹开,露出中空管腔里藏着的纸条,泛黄的纸上墨迹遒劲:倭奴血债,黑水洗之。
佐藤独眼骤缩,游开钰已转身望向襄昌方向。
晨雾散尽处,隐约可见无数草鞋踏过的红土路,像条赤龙盘踞在山峦间。
他摸出最后半块锅盔,掰碎了撒进江里:“吃饱了好上路——这话对鬼子说,倒是应景。”
胡竟坤忽然指着上游:“师座快看!”
但见浑浊的浪头里,竟浮沉着成百上千双草鞋,鞋尖一律朝着东方。
崔凡辉红了眼眶:“是父老乡亲们……”
游开钰解下绑腿布系在岸边青杠树上,布条在风里猎猎如旗:"传令,全军换草鞋。"
对岸突然传来闷响,九二式重炮的炮管竟齐齐炸膛。
硝烟中,有个戴斗笠的老樵夫站在日军弹药箱上,慢悠悠收起火镰。
游开钰大笑:“瞧见没?连黑水河的鱼虾都晓得……”
他踢飞脚边半截膏药旗,“鬼子该喂王八!”
江风骤急,吹散了他后半句话。
但所有川军弟兄都听见了,那声音混着襄昌方向的炮火,震得青龙岭的桐油树沙沙作响。
佐藤正义的独眼死死盯着游开钰手中的青铜钥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游开钰却只是慢悠悠地掏出一杆旱烟,就着江风点燃,烟丝在晨光里忽明忽暗。
“佐藤将军,”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间,眼神却冷得像刀,“三年前你在金陵码头锁战俘营时,可曾想过今日?”
佐藤的嘴唇抖了抖,还未开口,胡竟坤已从怀里摸出本册子,哗啦啦翻到某一页,念道:“昭和十二年冬,佐藤正义部于下关码头屠杀战俘三百余人,尸骨抛江。”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如冰,“今日黑水河里的鱼虾,倒是替你超度了。”
佐藤的独眼充血,忽然狞笑:“你们以为赢了?熊本师团主力尚在,襄昌会战……”
“啪!”崔凡辉甩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佐藤嘴角渗血:“龟儿子,死到临头还嘴硬!”
游开钰却摆摆手,蹲下身,从佐藤的军靴底抠出一块红泥,在指尖捻了捻,笑道:“川中的土,沾了鬼子的血,倒是肥了。”
他站起身,望向对岸,日军残部正狼狈溃逃,九二式重炮的残骸冒着黑烟,像一条条死蛇横陈江岸。
“师座!”通讯兵急匆匆跑来,手里捏着份电报,“第五战区急电,襄昌前线大捷,日军中路突破被阻,熊本师团侧翼已乱!”
游开钰点点头,将电报折好塞进怀里,转身对众将士道:“弟兄们,仗还没打完。”
他指了指上游,“鬼子残部往青龙峡逃了,那地方……”
胡竟坤接口:“那地方窄得像裤腰带,进去容易出来难。”
游开钰咧嘴一笑:“正是关门打狗的好地方。”
正说着,远处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唢呐声,凄厉高亢,穿透晨雾。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队乡民抬着竹轿,轿上坐着个白发老者,手里捧着碗酒,颤巍巍走到阵前。
老者将酒碗高举:“父老乡亲,敬川中壮士!”
游开钰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碗底还沉着几粒红辣椒。他抹了把嘴,笑道:“老丈,这酒够烈,比鬼子的子弹还冲!”
老者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揭开,竟是一把生锈的砍柴刀:“三十年前,老汉我用这刀砍过土匪,今日送给将军,砍鬼子!”
游开钰郑重接过,刀柄上还缠着褪色的红布条。
他手腕一翻,刀锋在晨光里闪过寒芒:“好刀!正好给佐藤将军剃个头。”
佐藤闻言,脸色惨白,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崔凡辉一脚踹翻。
游开钰却摆摆手:“不急,先让他看看,什么叫‘天理循环’。”
正说着,青龙峡方向突然传来一连串爆炸声,火光冲天而起,隐约夹杂着日军的惨嚎。
胡竟坤举起望远镜,看了片刻,忽然笑道:“师座妙计,鬼子踩中咱们埋的‘地瓜’了!”
游开钰眯起眼,望向硝烟弥漫的峡谷,淡淡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江风骤起,吹散硝烟,露出满江浮沉的草鞋,鞋尖依旧向东,仿佛无数川中魂灵,踏浪而行。
忽听得峡谷深处传来一阵闷雷般的轰鸣,游开钰眉头一皱,旱烟杆在靴底敲了敲:“怪哉,这声响不似地雷。”
话音未落,对岸山崖上簌簌滚落碎石,惊起满林鸦雀。
胡竟坤的望远镜突然抖了一下:“师座!鬼子工兵在炸山!”
但见青龙峡北侧崖壁上腾起数丈高的烟尘,巨石如雨砸向谷底。
崔凡辉啐了一口:“龟儿子要断咱们的追击路!”
游开钰却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个黄铜怀表。
表盖弹开时,佐藤的独眼突然瞪大——表盘上竟用朱砂画着青龙峡的地形图。
游开钰指尖轻点:“早料到这手。”他转头喝道:“传令三营,按丙字预案行事!”
峡谷里突然响起川江号子,二十余条竹筏从岩缝中钻出。
筏上壮汉赤膊挥篙,每筏首尾皆系着碗口粗的麻绳。
胡竟坤抚掌大笑:“妙啊!用纤夫的法子拦山石!”
正说着,一块磨盘大的飞石砸向竹筏。
领头筏工不躲不闪,竹篙往水里一插,筏子竟横着荡开半丈。
碎石擦着筏边入水,激起老高的浪花。
游开钰笑骂:“张驼子这老水鬼,显摆他三峡练出的本事!”
佐藤突然嘶声道:“不可能……你们怎会…… ”
游开钰蹲下身,用烟杆挑起他下巴:“将军可知川江纤夫的‘盘滩诀’?三百六十处险滩,每块石头都刻在他们脊梁骨上。”
说着掀开衣襟,露出腰间一道蜈蚣似的旧伤,“昭和十三年汉口突围,就是靠这身本事游过长江。”
峡谷中的爆炸声渐渐稀疏,硝烟里却传来“咔咔”异响。
崔凡辉耳朵一动:“师座听!像是……”
话音未落,崖顶突然滚下几个油桶,在谷底炸开漫天绿火。
胡竟坤倒吸凉气:“铝热剂!鬼子要烧峡!”
游开钰却突然大笑,从腰间解下个酒葫芦猛灌一口:“天助我也!”
转身对通讯兵道:“发信号,让二连放‘火龙’!”
三支红色信号弹冲天而起,峡谷南侧岩缝中突然喷出数十道火线,遇着绿火竟化作紫烟。
胡竟坤眼镜片上映着奇景:“这是……?”
“老君炉的丹方。”游开钰抹了把脸,“铝热剂遇着硫磺硝石,烧得快灭得更快。”
果然,那绿火转眼变成团团灰絮,像极了川中人家灶膛里飘出的草灰。
佐藤面如死灰,独眼里最后一点光也散了。
游开钰却站起身,望着江面突然皱眉:“不对…… ”
只见那些浮沉的草鞋不知何时已排成箭头形状,齐刷刷指向东北方。
崔凡辉突然一拍大腿:“师座!这是老乡在指路!”
游开钰摸出怀表一算,脸色骤变:“快!传令全军转向黑水渡口!鬼子要抄第五战区后背!”
江风呜咽,卷着燃烧的灰烬掠过佐藤的脸。
这个独眼将军最后看到的,是游开钰站在船头远去的背影,腰间那把生锈的砍柴刀,在朝阳下泛着血色的光。
黑水渡口的芦苇忽然无风自动,游开钰的布鞋刚踏上码头木板,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低头看去,竟是个踩碎的鸟蛋,蛋黄混着蛋清渗进木纹里。
“怪事。”胡竟坤推了推眼镜,“五月不该有夜鹭孵蛋。”
话音未落,芦苇丛里扑棱棱飞起十几只灰鹳,翅膀拍打声里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轻响。
游开钰瞳孔骤缩,旱烟杆往腰间一别:“全军隐蔽!”
话音未落,渡口废弃的碾米房里突然吐出火舌,九二式重机枪的子弹将水面犁出丈高的水花。
崔凡辉一个滚翻躲到磨盘后,却摸到满手黏腻。
定睛一看,磨盘缝里竟塞着几团浸透桐油的棉纱。
“师座!”他失声喊道,“鬼子在渡口埋了火油阵!”
游开钰却笑了,从兜里掏出个竹哨吹响。
哨声刚落,黑水河上游突然漂下几十个扎着稻草人的木筏。
日军机枪手果然调转枪口,子弹将草人打得稻草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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