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像是被炮火熏透的裹尸布。
游开钰握着发烫的电报机听筒,听筒里的电流声与窗外的暴雨声交织成刺目的杂音。
作战室的煤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晃,将墙上的作战地图染成暗红,仿佛被鲜血浸透的宣纸。
电报纸上“右翼集团军总司令张锦呈上将”“2000余众”“南瓜镇”“全体战死”“身中8枪”等字迹被指甲抠出了毛边。
远处黑水河的呜咽混着零星枪声,独立师驻地的油灯一盏接一盏熄灭,仿佛在为两千忠魂引路。
八百壮士在操场上站成钢铁森林,朝天鸣枪的轰鸣震得桐油树叶簌簌落下。
崔凡辉给机枪弹链系白布条的手抖得厉害,每系一条就蹦出句川骂:“龟儿子小日本!”
胡竟坤默不作声递来日军急救包,里面的磺胺粉早被替换成朝天椒面——这是川军特有的祭奠方式。
“四团换装日军第13联队制服,骑兵营马蹄裹棉布。”游开钰的竹鞭“啪”地抽裂沙盘,南瓜镇的模型应声碎成两半,“胡参谋,挑三个会说江户口音的兵,带上佐藤的联队旗。”
他扔掉烟蒂踩灭,火星在军靴底挣扎着熄灭,“今夜子时,让鬼子见识见识什么叫‘川军抬棺’。”
又望向夜空,残月如钩,沉思良久,突然问道:“沈大夫,南瓜镇可有水路?”
“有一支流通黑水河,叫灯笼沟——端午赛龙舟的地方。”
沈时岳推了推眼镜片,接着又从医药箱夹层抽出的龙舟赛照片上,油坊后门的排水渠清晰可见。
“骑兵营打头阵,四团走旱路,特务连扮成送殡的。慢着……”游开钰的砍柴刀尖点在照片角落,那里有个模糊的棺材铺招牌。
蓝头巾妇人突然“啊呀”一声,从贴身小褂里掏出把铜钥匙:“当家的铺子,地窖直通祠堂后墙!”
暮色降临时,队伍已集结完毕。
游开钰特意换上双新编的草鞋,鞋底红泥里混着黑水河的沙。
沈时岳递来个贴着“盘尼西林”标签的铁盒,打开却是川北特产的朝天椒种子:“给村南茨竹的‘糖果’,得加点料。”
马蹄声惊飞林间宿鸟。
骑兵营长周疯子是个爱说粗话,却又心细的汉子,他拍拍腰间缠白布的冲锋&枪。“师座放心,老子用‘孝子哭丧调’给鬼子送终!”
第一站是灯笼沟的渔村。
船老大听说是抢张将军遗体,二话不说掀开自家茅屋地板,露出条暗渠:“直通镇里油坊后头!水老鼠打的洞,鬼子不晓得。”
五更时分的南瓜镇死一般寂静。
崔凡辉扮的“孝子”刚哭到“魂兮归来”,日军哨兵的刺刀就挑开了灵牌。
“嗖嗖嗖”三声轻响,缠着麻布的弩箭从牌位底部射出,箭头的辣椒粉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红光。
与此同时,棺材铺后院传来“咔嗒”机括声——老樵夫烟袋锅敲开的夹层里,三挺捷克式正泛着枪油幽光。
蓝头巾妇人用菜刀撬开一口新棺,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把砍刀。
“当家的早备下了。”妇人抹着泪笑,“说迟早要给鬼子用上。”
突然,西南角镇公所方向腾起信号烟。
胡竟坤镜片反着光:“得手了!”
众人冲向镇公所,却见院当中停着辆牛车,车上白布盖着个高大身形。
沈时岳刚要上前,游开钰突然拽住他:“等等!”
布幔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双穿将校靴的脚——靴底干干净净,半点战场的泥都没有。
“噫……嗯!”游开钰发出一个手势。
易沉的冲锋&枪猛地响起,埋伏在屋顶的特务连也同时开火。
假遗体轰然炸开,还燃烧了起来,不一会就把牛车烧成了骨架。
“中计了!”崔凡辉刚喊出口,镇外突然传来密集的枪声。
“四团,跟我走!”崔凡辉率部下扑了过去。
“将军遗体在祠堂。”侦察兵压低声音,“但四周埋了诡雷,连门槛都通着电线。”
“走!祠堂!”游开钰率部下来到祠堂,用缴获的日军工兵剪铰断祠堂门槛的电线,石英矿石在导线上擦出的火花映亮整个祠堂。
工兵排除诡雷后,游开钰率众走进祠堂,张锦呈将军的遗体被铁链锁在神龛前,八个弹孔凝着黑血,将星却亮得刺眼。
“抬人!”游开钰刚割断铁链,镇口就传来九二式重机枪的嘶吼。
子弹打穿窗棂的瞬间,他旋身将遗体护在身下,灼热的弹头钻进后背时,他闻到自己血肉烧焦的味道。
“师座!”文书欣举枪还击,却见游开钰扯下衣襟缠住伤口,“别管我,守住东南缺口!”
当第一缕晨光染红襄河时,游开钰的军装已被血浸透。
他将张锦呈的遗体轻轻放在担架上,从怀中掏出半块带血的樱花糖纸,贴在将军胸前。
此刻南瓜镇油坊附近,崔凡辉的四团正与日军激烈交火。
轰隆轰隆……哒哒哒……哒哒哒……
崔凡辉的两个营开始交替掩护,一边打一边撤出南瓜镇。
黎明前的灯笼沟飘起血雾,周疯子抡着冲锋&枪砸开了最后一道关卡。
当游开钰把将军遗体抬上竹筏时,整座南瓜镇突然亮起无数孔明灯——老乡们把草鞋系在灯下,像两千颗不肯坠落的星辰。
沈时岳的手术刀划过晨曦,削断最后一根追兵的弓弦,刀尖上挑着的,是一张沾血的樱花糖纸。
“老哥哥,咱们回家。”游开钰的声音混在桨声里,惊起一滩白鹭,却又在灯笼沟的波光中明明灭灭,仿佛在说:川军的魂,站着是巴山,倒下是蜀水。
竹筏刚拐过灯笼沟第一道弯,游开钰就听见上游传来汽艇的引擎声。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水,手指在浑浊的水流里蘸了蘸,突然冷笑:“三艘汽艇,听声是改装过的九四式。”
沈时岳的手术刀在绷带上划出个十字缺口:“伤口要重新缝合。”
游开钰却推开他的手,抓起竹篙往水里一插:“周疯子,带骑兵营走陆路回防黑水河。”
篙尖带起的淤泥里,赫然沉着半截日军电台天线。
崔凡辉正给机枪换弹链,闻言猛地抬头:“师座要在这打伏击?”
他望了望身后不到五百人的队伍,又看看远处腾起的烟尘——那是整整两个联队的追兵。
“看水纹。”游开钰用砍柴刀指向河面。
只见湍急处泛起不自然的漩涡,水下隐约可见铁丝网的轮廓。
老樵夫烟袋锅往礁石上一磕:“去年端午发大水,龙舟赛的拦江索沉在这。”
胡竟坤突然发现岸边芦苇在无风自动,望远镜里闪过钢盔的反光:“鬼子尖兵到了!”
话音未落,他手里的地图被游开钰抽走,撕成两半叠成纸船。“放‘水灯’。”
游开钰在纸船里撒了把辣椒面,点燃后推入急流。
汽艇上的日军果然开火,子弹将纸船打得千疮百孔。
辣椒烟雾顺风飘去,顿时引发一片咳嗽声。
游开钰等的就是这阵混乱:“四团左岸,特务连右岸,专打舵手!”
崔凡辉的机枪率先咆哮,子弹穿过汽艇观察窗,在驾驶员胸口炸开血花。
失控的汽艇撞上水下铁丝网,螺旋桨缠满江藻。
此时沈时岳已攀上崖壁,手术刀割断伪装网,露出藏在岩缝里的二十个桐油桶。
“点火!”游开钰的驳壳枪打爆第一个油桶时,日军联队正好踏入沟口。
燃烧的桐油顺坡而下,在浅滩形成火墙。
一个日军少佐举刀狂吼,火舌却突然分叉——原来老樵夫早算准风向,在沟底挖了引火渠。
“撤!”游开钰吹响铜哨。特务连边退边撒铁蒺藜,每个蒺藜都蘸过粪水——这是川军对付军犬的老法子。
追兵在沟口乱作一团时,四团已悄然登上接应的竹筏。
最后一艘竹筏离岸时,游开钰看见日军联队长站在燃烧的汽艇残骸上,军刀劈砍着浓烟。
他摸出张锦呈将军那枚“死”字铜扣,轻轻放进沈时岳的医药箱:“留着,给村南茨竹当糖纸。”
灯笼沟的晨雾渐渐散去,两千盏孔明灯仍在天上飘着。
有盏灯的竹骨突然断裂,燃烧的草鞋坠向江心,惊起一尾红鲤。
那鱼儿跃出水面的弧度,像极了川军出川时,父老乡亲们挥别的臂弯。
黑水河的浊浪拍打着竹筏,游开钰解开染血的绑腿布,轻轻盖在临时拼凑的柏木棺材上。
沈时岳用手术刀在棺头刻下“张”字最后一笔时,刀尖突然迸出颗火星——对岸山脊上,日军观测镜的反光一闪而过。
“骑兵连挂孝。”游开钰抓起把河沙,任其在指缝间缓缓流下,“沙漏漏完前,我要看到白幡过三道湾。”
崔凡辉默默给战马披上白麻布,马鞍旁挂着的不是军号,而是川中送葬用的唢呐。
送葬队刚过黑水渡,上游就漂来几截浮木。
老樵夫烟袋杆一挑,浮木突然翻转——竟是涂了桐油的日军潜水兵。
“水耗子!”周疯子抬手一枪,子弹穿透木壳,在水面绽开朵血花。
“继续走。”游开钰看都没看漂远的尸体,只是将张将军的铜扣别在棺材钉上。
铜扣映着朝阳,在柏木上投下“死”字的阴影,恰好遮住一道未愈合的弹痕。
正午时分,送葬队行至鹰嘴崖。
山道上突然滚落碎石,数十名日军从岩缝中钻出,刺刀上挑着白布——竟是伪装的送殡队。
“停棺!”游开钰一声令下,十六名抬棺的川军同时蹲身,棺材稳稳落在准备好的条凳上。
“太君也来吊丧?”崔凡辉的唢呐突然喷出铁砂,最前面的“孝子”应声倒地。
伪装成纸人纸马的机枪同时开火,崖壁上顿时下起血雨。
沈时岳趁机绕到敌后,手术刀精准切断引爆山石的导火&索。
日军少佐在望远镜里看到这一幕,战刀差点劈碎观察镜:“八嘎!支那人送葬都带炸药?”
他不知道,棺材夹层里确实藏着炸药——这是川军准备与敌同归于尽的最后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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