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口码头的黄昏,细雨如烟。
江面上浮动的雾气将整个码头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远处山峦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仿佛也在为这场庄严的交接默哀。
接应的88军官兵列队而立,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为首的是一位鬓角斑白的老军官,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缓缓抚上那具柏木棺材。
棺木上还残留着弹痕和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晕染开来,像是一幅悲壮的水墨画。
“开棺……”老军官的声音沙哑而沉重。
随着棺盖被缓缓掀开,一股淡淡的药材清香飘散而出。
所有人都怔住了——棺内整齐码放着二十套日军军官制服,每套制服的心口位置都别着一片带血的樱花糖纸。
那些糖纸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卷曲,像是仍在燃烧的火焰。
老军官的手顿在半空,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滑落。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转身望向停泊在码头另一侧的一艘不起眼的竹筏。
那竹筏上堆放着几捆药材,在雨中散发着苦涩的芬芳。
游开钰站在竹筏旁,雨水顺着他的脸庞滑落。
他轻轻掀开最上面的一层药材,露出下面安详躺着的张锦呈将军。
将军的遗容被整理得一丝不苟,八个弹孔处的伤口已经过精心缝合,胸前的将星在暮色中依然闪亮。
“老长官…… ”老军官踉跄着上前,跪倒在竹筏前。
他颤抖的手指轻轻拂过将军冰冷的额头,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滴落在将军的军装上。
码头上突然响起一阵整齐的拉枪栓声。
所有88军官兵自发列队,举枪向天。
随着一声令下,震耳欲聋的枪声划破雨幕,惊起江边栖息的白鹭。
枪声在峡谷间回荡,仿佛两千忠魂最后的呐喊。
游开钰默默退到一旁,看着88军的士兵们小心翼翼地将将军的遗体移入一具崭新的楠木棺材。
那棺材内衬是川绣的松鹤延年图,底部铺着故乡的黄土。
当棺盖即将合上时,游开钰突然上前,将一枚青铜钥匙的断片放在了将军交叠的双手间。
雨越下越大,江水开始上涨。
运送灵柩的轮船拉响汽笛,悠长的笛声在峡谷中久久回荡。
岸边的川军将士们挺直腰板,雨水冲刷着他们满是硝烟的脸庞。
没有人说话,只有江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像是在诉说一个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
“报告师座!”通讯兵气喘吁吁跑来,“熊本师团残部正在强渡黑水河!”
游开钰望向东北方,那里的天空被炮火染成橘红色。
他摸了摸腰间,青铜钥匙的断茬刺得掌心发疼:“传令,全军挂孝出征。”
雨幕中,白幡猎猎如刀。
送葬用的纸钱漫天飞舞,每张上面都用朱砂写着“死”字。
沈时岳的手术箱里,张将军的铜扣突然“叮”地一声翻了个面——露出背面刻的小字:“葬我于高山兮,望我故乡”。
雨丝斜织成网,游开钰的白幡军已抵黑水河北岸。
沈时岳的手术箱突然发出“咔嗒”轻响——那枚铜扣竟自己卡进了箱锁的机关。
老樵夫烟袋锅往地上一磕,溅起的火星照亮岸边新立的木牌:“昭和十五年五月,熊本师团渡河处”。
“师座,鬼子在搭浮桥!”崔凡辉的望远镜镜片上雨滴密布。
只见对岸日军工兵正将门板抛入河中,每块板子都用红漆画着古怪符咒。
胡竟坤推了推眼镜:“是神道教的水神祭,想求渡河平安。”
游开钰解下腰间断钥,在雨水中涮了涮。
钥匙断口处的锈迹褪去,露出里面暗藏的硫磺粉。
“放‘水灯’。”他轻声说。十六盏白纸灯笼顺流而下,每盏灯芯都裹着辣椒粉。
日军少佐举着军刀正要踏上浮桥,最前面的灯笼突然炸开。
辣椒烟雾中,浮桥上的门板开始诡异地上下起伏——原来每块板子下面都绑着老乡们献出的腌菜坛子,此刻正被湍急的暗流搅得翻滚不休。
“开火!”游开钰的驳壳枪打碎第二盏灯笼。
埋伏在芦苇丛里的川军同时射击,子弹专打浮桥绳索。
一个日军工兵跌落时,怀里的神符散落江面,竟都是撕碎的山川地图裱糊而成。
沈时岳跟随易沉的特务连绕到上游。
他解开医药箱,取出二十个玻璃瓶——里面泡着的正是日军侦察蚁标本。
瓶口打开,饥饿的蚂蚁循着糖纸气味,径直爬向日军架设的电台电线。
对岸突然传来爆炸声……
崔凡辉兴奋地大喊:“蚂蚁啃断电线,引爆了他们的弹药箱!”
混乱中,老樵夫烟袋杆一指:“看水里!”
只见浊浪中浮起几十个竹编虾笼,每个笼口都系着白布条——正是川军送葬时用的招魂幡。
虾笼卡住浮桥残骸的瞬间,游开钰吹响铜哨。
周疯子的骑兵连从侧翼杀出,马刀上缠着的白布条在雨中猎猎作响。
一个日军大尉刚举起手枪,就被白布缠住手腕——布条里竟藏着细如发丝的钢丝。
暮色四合时,最后一队日军溃退到黑水河南岸。
游开钰站在浮桥残骸上,望着顺流而下的日军钢盔,忽然对沈时岳说:“张将军的铜扣呢?”
沈时岳打开手术箱,箱底静静躺着一枚崭新的铁钉——那是从棺材上取下的,钉身还带着柏木的清香。
“钉在军旗上吧!”游开钰望向西南方,那里的山峦起伏如跪拜的脊梁,“让他看着,咱们怎么送鬼子回东洋。”
雨停了……
黑水河上漂来盏残破的河灯,灯罩上的樱花糖纸渐渐被水浸透。
纸上的“樱”字化开时,对岸突然传来三弦琴声——竟是日军在弹奏思乡的《荒城之月》。
琴弦崩断的刹那,所有川军都听见了游开钰的低语:
“葬我于战场兮,守我山河。”
黑水河指挥部的煤油灯彻夜未熄,游开钰手中的竹鞭在沙盘上划出第三十七道痕迹。
竹鞭尖上的红漆已经磨秃,露出里面暗藏的细铁条——这是老樵夫特制的,说是能“点醒山河”。
“师座,刚截获的日军电报。”胡竟坤推门而入,眼镜片上凝着水雾,“熊本师团从武宁调来了工兵联队。”
他递上的电报纸还带着雨腥味,字迹被水汽晕开,却仍能辨认出“架桥器材”四个字。
游开钰的竹鞭突然停在沙盘某处。
那里是黑水河最窄的鹰嘴峡,两岸峭壁如刀削,水流湍急处有个不起眼的漩涡标记。
沈时岳的手术刀不知何时也点在了同一位置:“民国二十六年发大水,这里冲垮过德国造的钢桥。”
崔凡辉正往嘴里塞炒面,闻言差点噎住:“师座要炸峡?可咱们的炸药……”
“谁说要用炸药?”游开钰从怀里摸出半张糖纸,正是南瓜镇缴获的那种。
他将糖纸浸入茶碗,纸上的蚂蚁路线遇水显形——竟与鹰嘴峡的水纹一模一样。
老樵夫烟袋锅“吧嗒”一磕:“巧了,明日五月十八,正是黑水河三十年一遇的‘龙翻身’。”
黎明前的军事会议上,游开钰的竹鞭划破晨雾:“工兵连去上游垒沙袋,要形成倒‘八’字堰。”
鞭梢点向沙盘上的漩涡,“骑兵营在鹰嘴峡两侧挂铁索,每根索上系二十个空酒坛。”
“这是要……”周疯子摸着络腮胡。
“请君听戏。”游开钰从作战图下抽出一张泛黄的戏单,竟是川剧《水淹七军》的剧目表。
沈时岳突然轻笑,从医药箱取出个玻璃瓶,里面泡着的正是日军侦察蚁:“再加点‘辣椒面’如何?”
正午时分,日军工兵联队果然出现在鹰嘴峡上游。
望远镜里,他们正在测试新到的折叠舟。
游开钰站在峭壁隐蔽处,手中怀表的时针指向三点——那是老水文员说的“龙翻身”时辰。
“放水!”随着竹鞭挥下,上游的沙袋堰被同时掘开。
积蓄的河水咆哮而下,将日军刚架设的浮桥冲得七零八落。
更诡异的是,那些空酒坛在激流中相互碰撞,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惊得日军战马纷纷坠崖。
混乱中,沈时岳放出饥饿的侦察蚁。
这些蚂蚁循着日军架桥器材上的桐油味,竟钻进了发动机油箱。
当第一艘汽艇突然熄火时,游开钰的竹鞭已经指向对岸:“全线出击!”
崔凡辉的机枪从峭壁洞穴中探出,子弹专打落水日军的救生圈。
胡竟坤发现个有趣现象:每打死一个军官,就有士兵去抢其佩刀——原来日军等级森严,没佩刀者不能指挥部队。
暮色降临时,熊本师团的第三次渡河尝试宣告失败。
游开钰站在崖边,看着顺流而下的日军钢盔像一片片凋零的樱花。
他忽然想起张将军铜扣上的字,轻声对西南方的群山说:“看见了吗?咱们的山河,没有再丢了。”
黑水河对岸,日军营地传来断断续续的三弦琴声。
周疯子不知从哪摸出个唢呐,对着月亮吹起川江号子。
乐声交织中,老樵夫的烟袋锅在石头上磕了磕,溅起的火星照亮沙盘——那里插着面小小的白幡,正指着日军补给线的咽喉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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