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8章 倦鸟归巢

游家湾,晒药的竹匾突然被风掀翻。

老族长游治义抬头望向天空,对正在碾药的孙媳笑道:“要变天喽,去把祠堂西厢房收拾出来——咱们游家的鹰,要归巢了。”

当游家军的草鞋终于踏出野人山的烂泥地,踩上坚实的石板路时,炊事班刚煮开的白粥香气飘来,竟比瑶台仙酿还勾人魂魄。

有个新兵捧着粗瓷碗,手抖得跟筛糠似的,滚烫的粥洒在手上都浑然不觉,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眼泪掉进粥里,倒像是往珍馐里撒了把盐。

这一嗓子扯开,满营的汉子们都绷不住了,有人捂着脸蹲在墙角,肩膀一抽一抽的;有人抱着战友的肩膀嚎啕,鼻涕眼泪糊了对方一军装,活像两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娃娃。

薛家坳的秋风卷着枯叶,将游家军的军旗吹得猎猎作响,却吹不散空气中凝滞的悲伤。

戈卫铭提前备好的大洋在木箱里码得整整齐齐,蓝布衣裳叠得方方正正,可这些平日里见了就眼热的东西,此刻却烫得人心里发慌。

游开钰站在土坡上,看着曾经生龙活虎的兄弟们,如今个个眼眶通红,胡子拉碴,像极了被霜打过的茄子,喉头不由得一紧。

“各位弟兄!”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坳里回荡,惊飞了树梢的寒鸦:“当年出川时,咱们谁不是攥着半块冷馒头就敢上战场?如今能活着回来,老天爷算是开了眼!”

他摸了摸腰间早已空瘪的酒壶:“这一百大洋、一身新衣裳,不是买你们的自由,是给咱们这身骨头标价——值!”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回家就说做了小买卖,别让人知道咱们在刀尖上舔过血。但记住……”

他突然提高声调:“就算头发白了、牙掉光了,咱们骨子里流的,永远是游家军的血!”

游开钰眼睛湿润,身如标杆,缓缓举手,向全体官兵敬礼,这是最后的军礼。

这一礼,是对往昔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感恩,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祝福。

全师官兵回礼,稍微有点滑稽,大多数都是流着泪回礼。

发钱发物时,场面比对鬼子冲锋还混乱。

有个老兵攥着大洋,硬币边缘都快掐进肉里,咧着嘴笑:“师长,这钱我要给我娘打副银镯子,她总念叨我没出息……”

话没说完,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军官们捧着小黄鱼,长衫在风中扬起,却没了往日的威风,倒像是一群丢了魂的书生。

心里都明白,这一别,虽然没有千里万里,再聚却是一件很难的事了。

武器交接时,崔凡辉摸着心爱的汉阳造,嘟囔着:“老伙计,以后不能带你逛窑子了……”

惹得旁边人破涕为笑,眼泪却还在脸上挂着。

夕阳西下,余晖给每个人的背影镀上金边。

游开钰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突然觉得这山坳像极了戏台子,如今曲终人散,只留下满地狼藉的道具。

他摘下军帽,抖落帽檐上的泥点子,轻声对身旁的廖家心说:“从今天起,我就叫游海青了。”

风卷起他的话音,消散在天际,仿佛带走了那个在枪林弹雨中厮杀的游开钰,留下的,只是一个想在乱世里寻一方安宁的普通人。

铜镜里的血月像滴在宣纸上的朱砂,把廖家心的脸染得妖冶。

她手里的木梳沾着艾草灰与桐油调和的膏状物,在游海青脸上细细涂抹,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描绘一幅传世画卷。

“当家的,你这脸一遮,倒像个要去赶考的酸秀才。” 她噗嗤一笑,指尖蹭过游海青的眉骨,“就是这眼神太利,得学学眯眼装糊涂。”

游海青被刺鼻的桐油味呛得直皱眉,嘟囔道:“早知今日,当初该跟戏班子学两手变脸绝活。”

康宁县城的石板路还留着雨渍,担担面馆的蒸汽裹着辣椒香扑面而来。

庄邵峰刚把竹筷在粗瓷碗里搅出漩涡,身后传来的吆喝声惊得他差点打翻醋碟。

“来碗担担面,多放辣子!” 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腔调,让他的手悬在半空僵住。

回头望去,角落里的长衫男子正低头给身旁妇人挽发髻,指尖灵巧地穿梭青丝,倒像是在摆弄一件稀世珍宝。

“倦鸟归巢!” 庄邵峰的嗓子突然发紧,粗糙的手掌抹过眼角,柜台下藏着的包袱被他拽得哗啦作响。

游海青抬头时,眉梢眼角已没了战场上的肃杀,倒像是个久居市井的寻常人。

“老哥哥,这面摊的辣子还是这么冲。” 他笑着接过包袱,掂量间地契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这些宝贝,还得劳你老当回守财奴。等哪天想盖座园子,再来找你讨钥匙。”

窗外暮色渐浓,游海青往廖家心碗里夹了块红油浸透的担担面,面条在汤汁里打着旋儿,像极了他们这些年跌宕起伏的命运。

“车马已经备好,路上注意安全。”庄邵峰望着这对历经生死的夫妻,突然想起茶馆里的说书人常讲的 “大隐于市”,原来这世间最惊心动魄的传奇,最后都要归于一碗热面的温度里。

马车“吱呀呀”驶离了康宁县城,活似个醉汉摇摇晃晃。

游海青与廖家心这对新晋鸳鸯挤在车厢里,倒把车篷衬得愈发逼仄。

二人谈兴正浓,从《论语》说到《齐民要术》,从三皇五帝扯到隔壁王婆家的芦花鸡,竟把车窗外“唰唰”倒退的青山绿水都作了耳旁风。

那拉车的青骡约莫是听腻了酸文,忽地打个响鼻,惊起路边一窝麻雀——这倒应了古人“禽鸟亦解嘲”的妙语。

两个时辰晃过,双龙场的茶幌子刚在眼前飘摇,马车却像被阎王催着似的"嗖"地掠过。

廖家心鬓边绢花颤了颤,活似只受惊的粉蝶。

游海青见状捻须笑道:“急甚?家中老父母又不会插翅飞了。”

这话倒引得廖家心“噗嗤”一笑,露出排碎玉似的牙。

及至游家湾,但见夕阳给池塘镀了层金,水面上惊起白鹭两三。

那游家大院的门槛早被岁月磨出凹槽,此刻却像张开的双臂。

游安舟老汉的皱纹里能夹住芝麻,张灯莲老太太的围裙上还沾着灶灰,老两口四行浊泪淌成小溪,嘴里翻来覆去只念叨着:“回来就好!”——这话虽俗,却比《孝经》里“身体发肤”云云更熨帖人心。

忽见两个小丫头炮弹似的冲来。

大女儿游姝芹已抽条如新竹,小女儿游姝婳尚是圆滚滚的藕节模样。

一个搂脖子一个抱腿,把游海青缠成了人肉粽子。待瞧见父亲身后娉婷立着的廖家心,两双杏眼顿时瞪得溜圆:“这位姨莫不是画里走出来的?”

游海青干咳三声,支吾道:“此乃……呃……尔等新……”

话未说完,老父亲已拍腿大笑:“好事!比后山的春笋还鲜嫩!”

老太太更利索,转身就从灶房摸出红封塞给新媳妇。

自此游海青真个做起了庄稼汉。

每日鸡鸣即起,戴顶破草帽活像蘑菇成精。

打谷场上连枷翻飞,金黄的稻粒溅到脸上,倒给他添了几颗“富贵痣”。

廖家心也不娇气,提着陶罐送凉茶时,裙角沾了泥星子便笑道:“妾身这倒成了‘踏青’。”

最妙是夜晚纳凉,两个小丫头缠着后娘说故事,游海青在旁编竹筐,月光把一家子的影子糅成个“和”字。正所谓:

褪尽绫罗著布衣,犁耙胜却旧诗题。

人间至味原非鲙,半亩心田可疗饥。

老黄桷树歪着焦黑的脖颈,像个饱经沧桑的老汉。

去年山火燎过的枝干上,竟钻出星星点点的绿芽,在春风里怯生生地晃。

树洞里野蜂嗡嗡进出,衔着碎草筑巢,倒比那些四处征战的兵勇还勤快。

廖家心抱着油纸包,里头裹着游海青褪下的军装皮带、磨得发亮的军衔,这些曾沾满硝烟的物件,此刻安静得像沉睡的老兵。

她在树根旁刨坑时,指甲缝里嵌满红泥,突然想起新婚夜游海青擦枪的模样,枪管泛着冷光,哪有这春泥温暖。

游海青赤着脚踩进田垄,脚趾头陷进冰凉的泥浆里,仿佛触到了大地的脉搏。

木犁 “哐当” 撞上硬物,翻出半截锈迹斑斑的断矛,矛头还缠着褪色的布条,不知是哪个战死异乡的魂灵遗落在此。

廖家心默默将挖出的锈刀、弹壳拢成小丘,夕阳给铁疙瘩镀上血色,倒像是给往昔立的无字碑。

“你瞧瞧!” 廖家心叉着腰,大着肚子挪到田埂边,蒲扇 “啪” 地拍在游海青汗湿的脊梁上,惊起一群麻雀,“当年威风凛凛的游师长,如今晒得比炭还黑!”

游海青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田埂倒映着他咧嘴的模样,皱纹里藏着的不再是硝烟,而是稻谷的清香。

他弯腰捡起妻子掉落的头巾,忽然瞥见她鬓角的白发 —— 原来战火没染白的青丝,竟被这田间岁月悄然点霜。

晚风掠过新插的秧苗,沙沙声里混着野蜂归巢的嗡鸣。

那堆铁器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像被岁月收走的勋章。

游海青揽过妻子的肩,看着黄桷树上的嫩芽在风中舒展,突然想起野人山的瘴气、战场上的厮杀,恍若隔世。

原来这世间最锋利的不是枪炮,而是时光 —— 它能把热血化作春水,将伤疤酿成老酒,在黄桷树下,在这方土地上,长出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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