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家湾的石板路蜿蜒如褪色的丝带,游开钰挑着两筐山货走在最前头,竹扁担被压得“吱呀”作响,倒像是在哼着久违的乡谣。
廖家心抱着襁褓跟在后头,绣鞋踩过青石板上的苔藓,惊起几只晒太阳的瓢虫。
村口老槐树上的乌鸦“哇”地叫了一声,倒像是在给这对归人接风洗尘。
三个月后的康宁县城,廖家父母摸着新置的青砖瓦房,粗糙的手掌在雕花窗棂上反复摩挲,眼眶比屋檐下的红灯笼还红。
廖父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半块干硬的玉米饼:“这是在廖家集藏的,一直舍不得吃……”
话没说完,廖家心已扑进母亲怀里,眼泪洇湿了老人家打着补丁的衣襟。
农历十月初六的月光像撒了把碎银,廖家心在产房里疼得直冒冷汗,游开钰蹲在门槛上,把青砖地都磨出了个坑。
当婴儿的啼哭撕破夜幕,他冲进房里的模样,活像个打了胜仗的兵。
“就叫游来闻吧!”他抱着皱巴巴的小团子,声音比山风还抖:“《天问》里的‘闻’,咱娃得做个心里透亮的人。”
“游来闻”取自《楚辞•天问》,“闻”为知闻,“闻”字暗指对时局的警觉。
老槐树下的打谷场成了游海青的“新战场”。
他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背在烈日下泛着油光,扬起的木锨划出金色的弧线,谷粒如雨点般砸在竹&席上。
廖家心坐在树荫下,怀里的游来闻正啃着拨浪鼓,口水把虎头鞋都浸湿了。
“瞧你爹这架势……”她笑着用蒲扇拍了拍游海青的后腰:“怕是把谷子当鬼子在打呢!”
游海青直起腰,抹了把汗,谷糠粘在睫毛上,倒像是戴了副金色的面具。
三年时光,不过是老槐树添了三道年轮。
当廖家心再次被阵痛折磨时,游海青守在门口,把晒干的艾草搓成了麻花。
“游姝韫!”他望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儿,轻声念着:“‘静女其姝,石韫玉辉’,咱闺女得像山里的璞玉。”
院外的老母鸡“咯咯”叫着,扑棱着翅膀刨出个小土坑,倒像是在给新生的小生命行礼。
游海青抱着儿女站在田埂上,看着金黄的稻浪翻涌,突然觉得这平平淡淡的日子,比任何勋章都沉甸甸。
游家湾的晨雾还没散尽,货郎的拨浪鼓就“咚咚”地敲碎了安宁。
游开钰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火苗映得他眯起眼睛,从货郎鞋底摸出那封皱巴巴的信。
“都办妥了!”短短五个字,却让他想起游家军解散那天,兄弟们攥着大洋红了的眼眶。
灶上的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白粥的香气,倒像是在给往昔岁月送葬。
庄邵峰托人带来的米糕甜得发腻,游海青掰开糕点,地契边角硌得牙齿生疼。
“老哥哥怕是在刀尖上跳舞呢。”他对着腌菜坛叹气,坛子里的酸豆角泡得发白,倒像是庄邵峰眼下的处境。
廖家心举着油灯,看丈夫把地契用油纸裹了又裹,埋进黄桷树下时,树根旁的野蜂突然炸了窝,嗡嗡声里,她听见游海青小声嘟囔:“这树怕是要成精,藏了咱们多少秘密。”
日子本该像老水车慢悠悠地转,可青天白日的消息像场冰雹,砸得人措手不及。
游海青蹲在打谷场搓稻草,听货郎气喘吁吁说完,手里的草绳“啪”地断成两截。
“咋就走漏了风声?”他望着远处的炊烟,突然想起上个月给旧部寄去的家书,信纸边角还沾着游来闻的口水。
廖家心抱着游姝韫站在门槛上,小女儿咬着手指咯咯笑,却不知外面的风雨就要卷进这方小院。
游安舟坐在太师椅上,旱烟袋锅子敲得扶手“当当”响,烟灰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
“儿啊,你说咋办,咱老骨头跟着你!”老爷子的话让游海青鼻子发酸,突然想起当年自己出征时,父亲也是这样拍着胸脯。
祠堂里的长明灯忽明忽暗,老族长游治义拄着枣木拐杖,杖头的铜环撞出清脆声响:“游家的祠堂不是纸糊的!当年倭寇来了,咱没怕过;如今这些龟孙子,敢动游家一根汗毛?”
夜幕降临时,游海青蹲在黄桷树下,摸着埋地契的土包。
树洞里的野蜂又安静下来,月光透过焦黑的枝桠洒在他脸上,映出一道当年战场留下的疤。
他突然笑了,笑声惊飞几只夜枭:“原以为能躲进这土里,没想到还是被刨了出来。”
廖家心递来件夹袄,衣摆还带着太阳的味道,夫妻俩望着村子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听着远处传来的犬吠,像在听命运敲响的战鼓。
游家湾的夜,静得能听见露水滴在草叶上的声响。
游海青蹲在黄桷树下,指尖摩挲着那方埋藏地契的土包,仿佛在抚摸一段不愿醒来的旧梦。
廖家心站在他身后,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摇曳,映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
“蜂子都歇了,你倒比它们还躁。”她轻声道,声音低得像是怕惊扰了夜色。
游海青咧嘴一笑,露出几颗被烟熏黄的牙:“蜂子蛰人还能飞走,咱们要是被蛰了,怕是连窝都端了。”
正说着,远处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熄了灯。
黑暗中,游开扬的身影匆匆奔来,额头上挂着汗珠,手里攥着一把镰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海青,庄老哥的人刚递了信儿,说青天白日军队明早就到!”游开扬喘着粗气,喉咙里像是塞了把干稻草。
游海青眉头一皱:“这么快?”
“怕是有人通风报信。”游开扬咬牙道,“村里那几个二流子,最近老往县里跑,保不齐是闻着味儿了。”
游开扬离开后,廖家心轻轻“啧”了一声,像是早就料到:“树大招风,何况你这棵树底下还埋着金呢!”
游海青沉默片刻,忽地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走,去祠堂。”
祠堂里,长明灯的火苗跳得厉害,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灭。
老族长游治义坐在太师椅上,枣木拐杖横在膝前,铜环在烛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几个族老围坐一圈,脸上皱纹里夹着忧虑。
“海青啊,你当年带兵打仗,如今回了村,倒把祸事也带回来了?”一位族老叹气道。
游治义“哼”了一声,拐杖重重一杵:“怕什么?游家祠堂立了三百年,还没被谁掀过瓦!”
游海青苦笑:“老叔,这回不一样。我可以一走了之,可青天白日军要是抓不到我,血洗游家湾,怎么办?不然就把我交出去吧?咱们硬扛,怕是扛不住的。”
“肯定不能把你交出去!海青,曾经是我们游家湾的骄傲,还带领我们游家湾族人多次击退外敌,这次海青有难了,怎么说也不能弃你而不顾。”
游治义看了看各位族老,见各位族老都沉默无语,又对着游海青说道:“海青,那你说咋办?”
游海青沉吟片刻,忽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我有个主意,游家湾的族人可以一起走。”
游海青的话像块重石砸在祠堂青砖上,烛火被震得明灭不定。
游治义的拐杖在地上敲出闷响:“海青,你说全族上山?你当龙溪山是神仙洞,能躲得过枪子儿?”
老人的铜烟袋锅子磕在椅把上,火星溅在族谱封皮上,烫出焦黑的斑点。
“老叔!”游海青单膝跪地,粗布裤膝蹭过祠堂地上的“忠孝传家”砖雕:“当年鬼子围廖家集,三小姐带着乡亲们躲进药田,靠曼陀罗迷雾保了全村。如今这世道,咱们得学那曼陀罗——扎根深土里,风来就蜷起叶子,雨过再挺直腰杆。”
廖家心突然开口,指尖抚过供桌上的青瓷香炉:“龙溪山后有片野菊谷,我去年种了漫山的曼陀罗。”
她的银簪在烛火下泛着柔光,簪头的野菊纹与香炉暗纹竟严丝合缝:“烟能迷眼,根能入药,最不济还能当柴火——咱们就算躲进山,也能活成棵扎手的刺槐。”
族老们交头接耳时,游开扬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山神庙后头有个老矿洞,当年挖硫磺的,能藏百十人!”
他卷起裤腿,露出小腿上碗口大的疤:“我十三岁在那儿摔过,洞壁上还留着我血印子呢!”
游治义的烟袋锅子半天没动静,众人这才发现老人在抹泪。
他突然起身,拐杖指向族谱上“游氏迁川记”的斑驳字迹:“万历年间,老祖宗游槐公从湖广挑着箩筐入川,躲的是兵荒马乱;咸丰年闹太平天国,族里男丁上山烧炭,女眷下河摆渡——咱们游氏族人,啥时候怕过流离?”
后半夜,游家湾的狗没叫一声。
男人们捆扎火把,女人们把地契缝进鞋底,孩童们抱着母鸡塞进背篓,就连祠堂的长明灯,都被廖家心灌了曼陀罗汁——若是追兵来砸门,这灯油能让人晕死三日。
游海青背着老族长走在最后,黄桷树的影子在他背上晃成一片墨海。
廖家心举着浸过桐油的火把,火光照见村口石碑上的“游”字,被她用朱砂描得通红。
队伍转过山弯时,她突然停步,将火把插在路口的黄桷树树杈上,成为指引离程的灯塔。
黎明前最黑的时刻,游家湾空无一人。
青天白日军的卡车碾过石板路,车灯照亮空荡荡的晒谷场。
带队的军官踢开祠堂门,长明灯“噗”地炸开,紫色烟雾中,他看见供桌上摆着张字条,字迹力透纸背:“地在人心,人在青山。”
龙溪山的晨雾里,游海青听见身后传来枪响。
他握紧廖家心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老茧——那是当年在野人山挖草药磨出的印记。
远处传来山雀的啼鸣,廖家心忽然轻笑:“等开春,漫山曼陀罗开花时,咱们该给族里的娃娃们,讲讲什么叫‘留得青山在’了。”
山风掠过黄桷树,吹落去年埋下的地契封土。
那张泛黄的纸上,游海青的指印与廖家心的草药汁早已融为一体,在晨露中泛着生机。
而在他们身后,游家湾的炊烟正从龙溪山深处升起,像极了那年在野人山,他们用热血与智慧点燃的,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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