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山的雾像团揉皱的棉絮,裹着曼陀罗的苦香。
游海青背着老族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廖家心的低唤:“海青,等会儿。”
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他脊背骤然绷紧——这是她每次施针前的习惯用语。
廖家心蹲在块岩石旁,银簪挑开腐叶,露出几株嫩绿的七叶一枝花。
“给老族长磨成糊,能退烧。”她指尖沾着泥土,在衣襟上蹭了蹭,却蹭出片暗红。
游海青这才发现她左襟已被血浸透,顺着衣褶蜿蜒成朵不祥的花。“你……”他喉间发紧,伸手要扶,却被她摇头止住。
“别声张。”她将草药塞进他掌心,指腹触到他虎口的老茧: “当年在野人山,你替我挡过七次枪子儿。这回,让我替你引开追兵。”
她发间的竹簪在雾中泛着冷光,簪头的曼陀罗花苞忽然绽开——那是她用鲜血催开的毒花。
枪声从山腰传来时,游海青正背着老族长钻进矿洞。
他听见廖家心的呼喊混在枪声里,像把钝刀在割他的心肺:“往野菊谷跑!别回头!”
矿洞内漆黑如墨,他却看见十三年前的廖家心,穿着月白旗袍站在药田边,发间别着朵刚摘的野菊,说要教他认曼陀罗的根茎。
“海青,这花虽毒,却能救人。”那时她的眼睛亮如晨星:“就像有些路看着险,走通了就是活路。”
此刻矿洞里传来婴儿的啼哭,他怀里的游姝韫正攥着廖家心的银簪,簪头的野菊纹上还沾着新鲜的血。
三日后,青天白日军在野菊谷发现廖家心。
她背靠曼陀罗花丛,身下是七具尸体,手里攥着半朵紫色的花。
带队的军官踢开她的药箱,里面滚出染血的襁褓布,上面用银簪刻着歪扭的字:“游家妇廖氏,宁死不降。”
游海青找到她时,山雀正在她发间筑巢。
他用刺刀削下黄桷树的枝桠,在曼陀罗花丛里搭起简易的坟茔。
老族长颤抖着摸出族谱,在“廖氏”名下添上“殉节”二字,墨水滴在她血浸的衣襟上,晕开团紫色的花。
“三小姐说,曼陀罗的根要向阳埋。”游开扬哽咽着捧来山土: “她这辈子都在救人,临走也要守着这片能救命的花。”
游海青握着她的银簪,簪头的野菊已被血浸透,却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
他突然想起她曾说过的话:“花开花落终有时,唯有香魂绕青山。”
立碑那日,游来闻抱着妹妹跪在坟前。
四岁的男孩攥着朵曼陀罗,奶声奶气地喊着“娘”,却不知母亲再也不会应他。
游海青摸着儿女们的头,看着碑上刚刻的挽诗,墨汁混着他的血泪,在青石上洇成永不褪色的印记。
恍惚犹闻笑语柔,醒来方觉梦终流。
寒衾孤枕三更月,旧巷闲房满院秋。
每忆厨间调膳事,常思灯下补衣眸。
阴阳两隔情难断,泪洒黄泉念不休。
青天白日军撤退的那晚,龙溪山下起暴雨。
游海青站在矿洞口,看见廖家心的坟头闪过道紫光——那是漫山曼陀罗在雨中绽放。
他握紧腰间的竹鞭,鞭梢缠着她最后一块染血的衣襟,忽然听见山风里传来她的轻笑,还是那么清亮,那么温柔。
“海青,你看。”恍惚间,她站在花丛中,衣袂飘飘:“咱们的根,终究是扎在这青山里的。”
雨声渐急,他却笑了,笑得血泪横流。
因为他知道,这漫山的曼陀罗,从此就是廖家心的魂,是游家军的骨,是这乱世里,永远烧不尽、砍不断的,希望之花。
游家湾的日子,像村口那架老水车,吱吱呀呀地转着,慢悠悠的,却又一刻不停。
游海青如今成了个“货郎”,挑着两筐山货走街串巷。
竹扁担压得弯弯的,走一步“吱呀”一声,活像是跟肩膀诉苦。
筐里装的,有时是山菇、笋干,有时是草药、野蜂蜜,偶尔还藏着些别的东西——比如几封用油纸裹紧的信,或是几块沉甸甸的大洋,压在筐底,外人瞧不见。
村里人都道:“游家老大如今落魄了,竟做起这等营生。”
游海青听了也不恼,反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穷嘛,总得讨口饭吃。”
可谁也不知道,他这“穷”,是装出来的。
他挑着担子,走遍了十里八乡,哪里新驻了兵,哪里多了眼生的衙役,他比谁都清楚。
有时候,他蹲在集市角落,一边吆喝“山货便宜卖咯”,一边竖起耳朵,听旁人闲扯。
那些碎嘴婆子、酒馆醉汉,嘴里漏出的消息,比官府的告示还灵通。
每回从外头回来,两个小丫头就眼巴巴地守在门口,一见他身影,立刻像两只小雀儿似的扑过来。
“爹爹!今日可带了好吃的?”游姝韫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
游海青哈哈一笑,把空竹筐往地上一放:“今日没卖完,剩了两颗‘活宝贝’,你们要不要?”
两个小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手一个拎起来,左边筐坐游来闻,右边筐坐游姝韫。
竹扁担往肩上一架,他就这么挑着两个小孩,在院子里转圈圈。
“飞咯……”他故意晃悠扁担,竹筐左摇右摆,两个小丫头又怕又乐,尖叫连连。
其母张灯莲在灶房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笑骂:“多大个人了,还跟孩子闹!”
游海青嘻嘻回应:“这叫‘负重训练’,练肩膀的!”
“别疯久了!”张灯莲转身回屋,眼角却饱含泪珠。
两年后的某一天,游海青的“生意”格外不顺。
走了一整天,两筐山货竟没卖出几样。
眼瞅着日头西沉,他抬头一瞧,这地方叫朱家冲,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赶夜路怕是不妥。
正发愁呢,忽见不远处有座大宅院,青砖黛瓦,门楣上挂着“殷府”二字。
游海青整了整衣衫,上前叩门。
开门的是一位清瘦老者,约莫五六十岁,一身素布长衫,眉眼间透着书卷气。
游海青拱手作揖:“这位老先生,在下游海青,行商路过此地,天色已晚,想借宿一宿,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老者捋须打量他一番,忽地笑道:“既是过客,便是有缘。请进。”
进了厅堂,游海青才知这老者名叫殷长青,乃是当地一位隐世大儒,年轻时曾中过举人,后因世道纷乱,索性归隐田园,著书立说。
两人寒暄几句,殷长青见他谈吐不凡,便试探道:“游先生可曾读过诗书?”
游海青微微一笑:“略知一二,不敢称‘读’。”
殷长青来了兴致,指着壁上挂的一幅字问:“那这幅《陋室铭》,游先生可会背?”
游海青抬眼一瞧,朗声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一气背完,竟一字不差。
殷长青拍案叫绝:“好!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下一句是什么?”
游海青不假思索:“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殷长青哈哈大笑,亲自斟了杯茶递给他:“游先生真乃妙人!”
两人越聊越投机,从《诗经》谈到《史记》,从孔孟之道说到庄周梦蝶。殷长青诗兴大发,提笔写下一联:
“江湖浪迹一扁担,风雨归来两袖尘。”
游海青看了,沉吟片刻,提笔续道:
“莫笑书生无胆气,曾挑日月走乾坤。”
殷长青抚掌大笑:“好一个‘挑日月走乾坤’!游先生绝非寻常商贩啊!”
殷长青挥毫写下:“松间月照清泉石”。
游海青瞅着宣纸上的墨痕,鬼使神差接了句:“匣里剑鸣旧战场”。
老儒生的笔锋猛地一顿,眼镜滑到鼻尖:“后生,这血腥味,可不像是山货里该有的。”
游海青挠着头嘿嘿笑,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漫过门槛,在两人脚边织成了张细密的网。
游海青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是苦的,心里却是暖的。
夜深人静时,殷长青忽然压低声音道:“游先生,近来风声紧,青天白日军四处搜捕‘乱党’,你这走街串巷的,可得当心。”
游海青眸光一闪,旋即笑道:“我一个卖山货的,能有什么祸事?”
殷长青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山货筐里,未必只有山货啊。”
游海青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老先生说笑了。”
殷长青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若遇危急,可持此信去城南‘福顺茶楼’,自有人接应。”
游海青接过信,指尖微颤。他深吸一口气,郑重拱手:“多谢。”
殷长青摆摆手,叹道:“这世道,读书人帮读书人,庄稼汉护庄稼汉,总得有人撑着一片天。”
窗外,月光洒在院里的老梅树上,枝影横斜,像是写在地上的一行诗。
次日清晨,游海青辞别殷府,挑起竹筐继续赶路。
筐里的山货依旧没卖完,可他的脚步却比来时轻快许多。
走到半路,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殷长青给的信,轻轻摩挲了一下,又小心塞回衣襟。
“这世道……”他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低声喃喃,“果然还是有人,没忘了‘仁义’二字。”
竹扁担“吱呀”一声,像是在应和他。
游海青笑了笑,大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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