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细雨斜斜掠过殷府雕花窗棂,殷如涵握着团扇立在回廊下,见游海青正踮脚替父亲修补书房漏瓦。
他的青布衫被雨水洇出深色云团,竹扁担横在廊柱边,沾着的山泥竟与院角青苔相映成趣。
这是他半月来第三次登门,说是顺路送新采的野茶,可每次都能与父亲在书房谈至月上中天。
“小姐,该用晚膳了。”丫鬟的轻声提醒惊散了她的思绪。
殷如涵转身时,发间玉簪不慎勾住垂落的紫藤,细枝摇曳间,正撞见游海青低头递来的竹篮。
篮中除了鲜嫩的雀舌茶,还卧着几枝沾露的山杜鹃,花瓣上水珠将将要落不落,恰似她此刻悬着的心。
书房里,殷长青的咳嗽声混着墨香飘出。
游海青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笔下“大江东去”的狂草忽然转成簪花小楷:“雨打芭蕉夜未眠”。
殷如涵立在屏风后,见父亲抚掌大笑,亲自将珍藏的端砚推到他面前:“好个‘风摇竹影昼难闲’!后生,可知小女最擅画竹?”
这一问惊得游海青手中墨锭“当啷”坠地,墨汁在青砖上晕开,倒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抬眼望去,正撞上殷如涵从屏风转出的身影,月白襦裙沾着紫藤花瓣,手中却握着他前日遗落的货郎秤——秤杆上刻着的“童叟无欺”四字,与她腕间银镯上的缠枝莲纹在烛光下交相辉映。
仲夏夜的殷府,流萤在荷塘上织就幽绿的光网。
殷如涵倚着雕花窗棂,指尖抚过游海青留下的诗稿,墨迹未干的“荷风送香气”旁,她用红笔添了句“竹露滴清响”。
忽闻院角传来竹扁担的吱呀声,慌忙将诗稿藏于袖中,却见游海青挑着两筐山货立在月下,筐边还挂着串刚摘的野葡萄,紫莹莹的果实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前日听小姐说喜食酸果。”游海青挠着头,耳尖泛红,将葡萄递过去时,粗糙的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指尖。
殷如涵低头剥着葡萄,酸甜的汁水溅在衣襟上,恍惚间竟觉得这味道比平日里吃的蜜饯还要清甜。
廊下的风铃突然叮咚作响,惊得两人各自后退半步,却又忍不住偷眼相望,笑意藏在眼角眉梢。
秋分那日,殷长青命两人同抄《诗经》。
游海青握着笔杆的手青筋暴起,笔下的“关关雎鸠”歪歪扭扭,急得额角沁出细汗。
殷如涵见状,轻轻覆上他的手,温声道:“莫急,我教你。”
两人呼吸相闻,游海青只觉掌心发烫,连带着心跳声都震得耳膜发疼。
待抄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宣纸上墨迹晕染处,竟似开出并蒂莲。
寒冬腊月,青天白日军的搜捕愈发猖獗。
游海青深夜冒雪赶来,衣上还沾着未化的冰晶。
殷如涵将他迎进书房,用铜炉为他烘暖冻僵的手,却触到他掌心新添的伤痕。
“是去城南送药时…… ”话未说完,殷如涵已红了眼眶,取出金疮药细细涂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易碎的珍宝。
游海青望着她低垂的睫毛,突然想起廖家心临终前的笑容,而此刻眼前人带给他的,是劫后余生般的安稳。
惊蛰时节,殷府突然闯进一队士兵。
殷如涵将游海青推进暗格,自己则抱着装满诗稿的木箱拦在门口。
“这是家父的手稿,污了可赔不起。”她扬起下巴,声音却在颤抖。
待士兵离去,游海青从暗格钻出,见她鬓发散乱,怀中诗稿却完好无损,而最里层藏着的,是他前日所写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七月流火那日,殷府突然张灯结彩。
殷长青握着游海青的手,将女儿的生辰八字郑重塞进他掌心:“我这书斋缺个掌灯人,小女又爱听你讲野人山的故事……”
话音未落,殷如涵已红着脸将绣着曼陀罗的帕子塞进他袖中,帕角绣着的“留得青山在”,竟与他藏在鞋底的廖家心旧帕暗合。
成亲那日,游海青挑着空扁担穿过红绸装点的街巷。
筐中虽无山货,却盛着殷如涵亲手绣的鸳鸯枕,还有父亲从龙溪山捎来的曼陀罗种子。
殷如涵凤冠上的珍珠垂落额前,遮住她泛红的眼眶。
游海青掀起盖头的瞬间,两人同时望向妆奁里的物件——她的银镯缠着游海青送的山藤,他的腰间别着殷如涵绣的平安符。
红烛摇曳间,仿佛看见无数个日夜的情愫在此刻绽放,乱世中的两颗心,终于在诗墨与烟火里,找到了栖息的港湾。
游家湾的唢呐声惊飞了老槐树上的喜鹊,红绸子扎的花轿颤悠悠晃过青石板路,倒像是漂在岁月长河里的一片枫叶。
殷如涵踩着绣鞋跨进游家门槛时,裙摆扫过门墩上斑驳的苔藓,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家和万事兴”的字画——此刻,这方院落里飘着的糯米香,倒比墨香更教人踏实。
厨房里,张灯莲正往蒸糕上撒桂花,见新儿媳局促地立在灶台边,笑着往她手里塞了把擀面杖:“别学那画里的菩萨干站着,来,教教婶子,你娘家的千层饼咋个做法?”
殷如涵的耳垂红得像熟透的柿子,面团在她手里渐渐鼓成小山,案板上“哒哒”的声响,和着院角游来闻追鸡撵狗的笑闹,倒像是支不成调的乡间小曲。
游姝芹出阁那日,嫁衣上的金线刺得人眼睛发酸。
殷如涵蹲在绣楼底下,偷偷给大女儿塞了包压箱底的银锭子:“莫听那些三姑六婆嚼舌根,咱们游家女儿,到哪儿都是顶门立户的梧桐树。”
游姝芹抹着眼泪笑骂:“后娘这嘴,比媒婆的巧舌还厉害!”
转身时,殷如涵瞥见她鬓角别着的白玉兰,突然想起自己初来乍到,正是这朵小花插在窗台上,给清冷的闺房添了抹活气。
二女儿游姝婳总爱躲在黄桷树后头偷瞄殷如涵。
那日撞见后娘蹲在田埂边教游来闻识野菜,小丫头片子抱着布娃娃凑过去:“后娘,这苦苣真能治口疮?”
殷如涵摘下斗笠给她遮阳,指尖的茧子蹭过游姝婳的脸蛋:“能啊,就像生活里的苦,嚼着嚼着,没准儿就甜了。”
风掠过新插的秧苗,把这话卷成涟漪,一圈圈荡进小姑娘心里。
最小的游姝韫总爱往殷如涵怀里钻,肉乎乎的小手揪着她的发辫当缰绳。
有回打翻了殷如涵酿的米酒,小姑娘吓得直哭,殷如涵却捏着她沾着酒渍的脸蛋笑:“咱们韫儿这是要提前尝尝当新娘子的滋味?”
哄得小家伙破涕为笑,倒把旁边偷乐的游来闻笑成了滚地葫芦。
夜幕降临时,殷如涵倚在雕花窗边,听着隔壁房里传来婆家妈张灯莲给孩子们哼的摇篮曲。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梳妆台上,银簪子泛着温润的光——这簪子是婆家妈张灯莲所赠,说要“以旧迎新”。
她忽然明白,这游家的日子,就像老井里的水,看着平平淡淡,却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根。
游家湾的老黄桷树又添了新叶,只是树下没了往日的热闹。
游海青坐在门槛上,摩挲着泛黄的地契,纸页间还残留着腌菜坛子的酸味。
殷如涵往灶里添了把干柴,火苗 “噼啪” 爆开,映得她眼角都有些纹路了:“当家的,这药厂医馆,可都是你拿命换来的……”
游海青却笑了,笑声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当年从战场上捡回条命,就该知道,有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想起野人山的瘴气、薛家坳的军旗,还有那些埋在黄桷树下的旧物,突然觉得手里的地契轻得像片落叶。
交产业那日,双龙镇的石板路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游海青带着儿女们,把算盘、账本整整齐齐码在桌上,倒像是摆了桌未动的宴席。
老药工王伯红着眼眶抓着他的手:“东家,这‘游记’的招牌挂了几十年啊……”
游海青拍了拍他粗糙的手背:“王伯,往后这招牌上写‘人民’二字,可比写‘游’字更金贵!”
医馆门前的铜匾被卸下时,“双龙人民医院” 的红绸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游姝婳牵着游姝韫站在人群里,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医馆抓药,父亲总爱把她举过头顶看药柜上的小铜铃。
此刻,新挂的木牌上,“人民” 二字被阳光照得发亮,倒比那些小铜铃更晃眼。
海青学堂里,游姝婳摸着崭新的黑板,粉笔灰簌簌落在她蓝布衣裳上。
曾经的先生们正忙着整理课本,嘴里念叨着 “新学制”“白话文”。
她忽然想起儿时在这里摇头晃脑背《三字经》的光景,再看墙上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的标语,眼眶不由得热了。
游来闻和游姝韫追着红旗跑过操场,笑声撞在教学楼的红砖墙上又弹回来。
离开时,“海青学堂”,也被“双龙中心校”代替。
游海青站在远处望着,想起自己改名 “海青” 时,原以为能躲进这方天地,却不想时代的浪潮还是推着人往前走。
他弯腰捡起一片飘落的梧桐叶,叶脉清晰如掌纹 —— 原来这世间,唯一不变的,就是不停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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