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2章 黄昏惊雷

游家大院的院坝上,晒谷的竹&席还留着阳光的余温,摸上去暖烘烘的,像是白日里太阳晒透了每一根竹篾。

游海青盘腿坐在那把老藤椅里,椅子“吱呀吱呀”地响,像是随时要散架,却又倔强地撑着他。

游姝韫趴在他膝上,小手捏着根狗尾巴草,踮着脚往他鬓角插,嘴里还咯咯笑着:“爹爹变老神仙咯!”

殷如涵坐在一旁,手里捏着针线,正纳着鞋底。

针尖穿过粗布的“噗嗤”声,混着游来闻背诵课文的童音,在院子里悠悠荡荡,活像是首没谱的乡间小调。

“交出去便交出去吧。”游海青晃着蒲扇,眯眼望着院角的丝瓜藤,藤蔓攀着竹架,嫩绿的须子卷得紧紧的,像是生怕掉下来。

“当年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就知道身外之物轻如鸿毛。”

可这话音刚落,院门“砰”地被撞开,殷如涵跌跌撞撞冲进来,发髻散乱,银簪歪斜,手里攥着的信纸被泪水浸得皱皱巴巴,字迹模糊成一片墨痕。

“爹……爹他……”

殷长青的死讯像道惊雷,劈碎了游家大院的宁静。

殷如涵整日蜷在厢房里,对着父亲留下的砚台发呆。

那方砚台是殷长青生前最爱的物件,墨池里还留着未干的墨汁,她的泪水滴进去,晕开一圈又一圈的黑痕,像是永远写不完的悼词。

游海青蹲在门槛上卷旱烟,火柴“嚓”地擦亮,火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烟雾缭绕间,他恍惚又回到了野人山的那些夜晚,枪声、炮火、战友的嘶吼,还有那永远散不去的血腥味。

谣言比游家湾的暴雨来得还凶。

有人说殷家地窖里藏着金山银山,有人赌咒发誓看见殷如涵用红绸子裹着金条往游家运。

风声越传越邪乎,连村口的老槐树底下都聚满了交头接耳的人。

民兵们扛着红缨枪涌进院子那天,老黄桷树的叶子吓得簌簌往下掉,像是预感到什么不祥。

领头的汉子一脚踹开堂屋门,供桌上的祖宗牌位“哐当”倒地,灰尘扬起,呛得人直咳嗽。

“游海青!把赃物交出来!”

游海青望着满地狼藉的厢房,衣物被褥被扯得像战败的军旗,散落一地。

他喉咙发紧,想起交出产业时攥在手里的地契,如今看来,那些纸片子倒比真金白银还烫手。

“同志,我们真没……”

话没说完,麻绳已勒上手腕。

游来闻哭喊着扑过来,却被民兵一把推开,小身子重重摔在青石板上,膝盖磕得通红。

暮色渐浓,游家大院在余晖里显得格外冷清。

殷如涵搂着几个孩子,看着游海青被押上拖拉机。

引擎“突突”地轰鸣,黑烟喷涌,像是要把整个黄昏都染黑。

“看好孩子!”游海青沙哑的喊声淹没在拖拉机的噪音里。

游姝韫攥着那根狗尾巴草,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晒谷场上,洇湿了竹&席。

原以为交出了产业,就能守着平淡日子,却不想命运的波澜,从来不会挑时辰。

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声震得游海青太阳穴直跳,双龙场的青石板路像搓衣板似的,把他颠得骨头都快散了架。

路边的老柳树垂着枝条,倒像是在给这位昔日的 “山货郎” 送葬。

军管会的铁门 “吱呀” 一声打开,锈迹斑斑的铁环撞在门框上,那声响,比野人山的狼嚎还瘆人。

牢房里的霉味浓得能拧出水来,稻草堆里藏着的耗子瞪着绿豆眼,倒像是在看游海青的笑话。

“游海青!起来交待问题!” 铁皮喇叭的嘶喊声撕破黎明,他揉着被手铐勒出紫痕的手腕,恍惚间以为又回到了战场 —— 只不过这次的敌人,藏在看不见的暗处。

审讯室的灯泡忽明忽暗,像极了他飘忽不定的命运。

“说!殷长青的金银藏哪儿了?” 审讯员拍着桌子,惊飞了墙角的蜘蛛。

游海青盯着对方袖口露出的半截钢笔,想起当年在战场上用钢笔写家书的光景,苦笑道:“同志,我要真有金山银山,何苦挑着山货走街串巷?”

话音未落,“啪” 的一声,竹鞭抽在桌面上,溅起的木屑扎进他手背。

日子在无休止的逼问中发霉。

有时被折腾得狠了,他就数墙上的砖缝,一块两块,像数着曾经游家军的弟兄。

夜里饿得发昏,老鼠啃食稻草的声音,竟成了难得的 “交响乐”。

有回实在撑不住,对着墙角的耗子嘟囔:“老伙计,要不咱俩搭伙过日子?”

黑暗中传来的窸窣声,倒像是耗子在回应他。

最煎熬的是夜深人静时,眼前总浮现出游家湾的模样。

廖家心蒸的糯米糕,孩子们追着蝴蝶跑的身影,还有黄桷树下埋着的秘密。

“交出去了,啥都交出去了……” 他对着铁窗透进的月光喃喃自语,却不知这没完没了的审查,何时才是个头。

或许生活就是这样,你以为翻过了一座山,却不知山那边还有更汹涌的浪。

双龙场的石板路被烈日晒得发烫,殷如涵攥着两个孩子的手,布鞋底几乎要被烤化在路面上。

游来闻的裤腿沾着泥点,是今早帮婆婆张灯莲喂鸡时留下的;游姝韫的羊角辫散了一半,发梢还缠着从黄桷树上扯下的枯藤。

军管会门口的卫兵端着枪,枪刺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倒比野人山的瘴气更教人胆寒。

铁栅栏后的游海青,胡子拉碴得像荒草,囚服上还沾着昨夜审讯时泼的墨水。

他扑到铁窗前,双手卡住锈迹斑斑的栏杆,指节发白:“如涵,孩子们都还好吧?”

游姝韫突然 “哇” 地哭出声,小胳膊拼命往铁栅栏里伸:“爹爹,我要回家!”

游来闻咬着嘴唇,眼眶通红,却强忍着没落泪 —— 这副倔强模样,倒和游海青当年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还硬撑着指挥如出一辙。

殷如涵伸手想摸摸丈夫的脸,却被冰冷的铁栅栏挡住。

她的声音哽咽得像泡发的老茶:“海青,咱做人得对得起良心。实事求是,不能乱说哟!”

这话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像念着驱邪的符咒。

游海青望着妻子熬红的双眼,突然想起新婚夜,她也是这样一遍遍叮嘱自己早些归家。

此刻,铁窗外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铺在满是裂缝的墙面上,显得那么单薄。

卫兵粗暴地推搡着游海青:“时间到了!快走!”

游来闻突然大喊:“爹爹!我学会写‘海’字了!”

游海青转身的瞬间,泪水砸在囚服前襟,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不敢回头,生怕多看一眼,就再也挪不动脚步。

回家的路上,游姝韫趴在殷如涵背上睡着了,小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 “爹爹”。

殷如涵踩着自己的影子,突然觉得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

谁能想到,这场隔着铁栅栏的相见,竟成了他们夫妻的永别。

命运就像游家湾那口老井,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藏着数不清的暗流,稍不留意,就会被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暮秋的黄昏把军管会的铁窗染成血色,游海青蜷缩在发霉的稻草堆上,数着墙缝里蚂蚁搬家。

突然,牢门 “哐当” 撞开,民兵的影子斜斜地压在他身上:“游海青,明天你可以回家了!”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最后的侥幸。

远处刑场传来的枪响还在耳畔回荡,他比谁都清楚,这 “回家” 二字,是阎王递来的催命符。

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游海青下意识攥紧了囚服。

以他的功夫,震断这手腕粗的铁栅栏不过呼吸之间。可逃?逃到哪儿去?

眼前浮现出游家湾那棵老黄桷树,树下母亲张灯莲纳着鞋底,殷如涵教孩子们念书,游来闻追着蝴蝶满院子跑。

若是他逃了,这温馨的画面转眼就会化作满地狼藉 —— 游家老少要顶着 “逃犯家属” 的罪名,在唾沫星子里讨生活。

“爹…… 娘……” 他重重的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头朝着游家湾的方向,虽然没隔千山万水,却似有根无形的线,紧紧牵着他的心。

九十岁的老父亲佝偻着背编竹筐的模样,八十岁的老母亲颤巍巍往灶里添柴的身影,在眼前挥之不去。

还有那心中的挚爱也在眼前浮现,殷如涵会在油灯下教孩子们读诗词的样子…… 如今,却要让她在泪水中送他最后一程。

七岁的游来闻还等着他教骑竹马,四岁的游姝韫总爱把野花插在他鬓角。

“孩子啊,莫怪爹狠心……” 喉咙里泛起铁锈味,他想起出征前父亲那句 “活着回来”,如今却要食言了。

往昔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旋转。

战场上与易沉、崔凡辉并肩杀敌,文书欣舍身挡弹,胡竟坤拨弄算盘的声响,戈卫铭在暗夜里传递情报的身影,还有师傅徐无虚教他点穴时的严厉眼神…… 那些生死与共的兄弟,那些亦师亦友的故人,此刻都成了心头剜不去的痛。

夜风从铁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游家湾泥土的腥甜。

游海青缓缓站起身,月光爬上他消瘦的脸颊,照着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平静的双眼。

“罢了,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掌心的内力如汹涌的潮水,逆转经脉的刹那,仿佛听见野人山的瘴气在耳边呼啸。

指尖如蝶,点向周身死穴,“啪啪” 声接连响起,像极了当年游家军出征时的鞭炮,只是这一次,是为他自己送葬。

身体重重倒下的瞬间,游海青恍惚看见游家湾的老黄桷树在风中摇曳,树下妻儿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遥远的天际,一颗流星划过,转瞬即逝,恰似他这跌宕起伏却又戛然而止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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