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冷茹心魂牵求学梦 郑光才心系故土情
茹心表妹来探视外婆，也顺便给我们捎带了嫩包谷来。我见她最近猛长了一头，问她今年可否考上了初中。她便低了头道：“我没读书了。二姐去年在补习的时候，写信回来说老读书没啥意思，要退学回家种地，阿爷和阿娘也同意了。但是，阿爷从此就失去了精神的支柱，精神一松懈，人的身体就衰败下来了，再后来，手脚也麻木了。”
我问：“那冷姑爷是不是已经瘫痪了呢？”
“那哪能呢？阿爷只是行动迟缓一点罢了。我猜想其实他应该是一直就有病，只不过是怕影响我们几姊妹安心读书，才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处处逞能，让我们不用为学费等问题而有所顾虑。”茹心说。
“那表哥他们知道了吗？”我怕表妹理解不透，点明道，“知道冷姑爷的身体状况吗？”
“他们都不清楚，阿爷不让我们说出去。大哥去年高考又差几分，估计是在是觉得继续复读没有办法了，就认命了，在招办领了一份委培合同，去信用社贷款去读了面向艰苦乡村定向分配的委培师专。三哥也没考好，阿爷一气之下就熄了我的火，不让我再读书了，叫我回家和二姐、三哥一起种地。现在，我每天都在割牛草，还养了几十只兔子……阿爷说，我们一家人勤巴苦做，也要供大哥念完师专……”
我不知道乡下人有这么多的苦恼，便对表妹说：“表妹，你这么小就不读书了，你不觉得很可惜吗？做那么多的农活，你不累吗？”
表妹道：“累什么？我们农村人还怕累么？种庄稼只有在农忙时节上才累一点，二姐三哥都有劳力，阿爷懂技术，会安排，阿娘做饭做家务。我们农村里可好玩呢！我常和三满（季良）家的春儿一起上山去，她只比我大一岁，也早就没读书了。三满说，春也不读书了，读你妈伙书当屁蛋！除了你们大哥外，二姐、三哥都是篶蛋，不如早点熄火，回家带娃娃（弟弟）。还说，大表哥虽然读了大学，也是个屁蛋，连婆娘都说不上，金娃子表哥，你也要像东西大表哥一样去读大学吗？”
我点了点头，却不知道是说该去读大学还是同意她说的别的什么，总之，茹心表妹走后，我的心情非常沉重，闷在家里看我的武侠片，好几天都不想出门。
不料咱们镇上却出了件新鲜事。郑光才从西藏回来了。郑光才何许人也？就是解放前夕担任咱们重阳镇的镇长。1949年的冬天特别的冷，那天晚上，下着大雪，大外公贾百兴急促地敲开郑光才家的门，对躺在床上抽烟的郑光才说：“听说刘邓大军已经打到了龙门镇了，那边和你一样的镇长，被当成国民党反动派，已经被镇压，国军早就逃跑了，国民党的江山，很快就会变色了。我看你还是快快逃命去吧。你放心，你走了之后，家里我会帮你照看着。”
大外公亲自送他离开了重阳镇。临别，郑光才紧紧抓住大外公的手，说：“哥，你清楚我这一辈子，虽然是国民党，但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是清白的呀。我当这个镇长也没做过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我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其实一点都不想走啊！”
大外公道：“光才呀，你以为我把你送走我心里就好受啊？不是说理的时候啊。我们都不希望你走，但万一被镇压了。你这一辈子就完了呀！走吧，走吧，风声过了、局势稳定了再回来吧！”
郑光才离开重阳镇后隐姓埋名一路逃到了西藏的牧场里，先帮人喂养骡子。1953年，藏区闹事，成立所谓的雪山狮子国，他被胁迫到了云南，继续四处流浪，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救了正在执行任务的一个解放军的首长，并将那位首长护送回来。从此，他脱离了雪山狮子国的控制，还在解放军首长的关照之下，端上了国家饭碗。
重阳镇的居民都传说郑光才发了大财。这次回来还带了不少的钱，每位去看他的亲友都能得到10元钱，有些穷亲戚还得了100元钱。惟有我的大外公贾百兴没有去，甄贤婆婆认为，大外公似乎也应该是不去的，而且应该是郑光才来看这个老哥哥才是合理的：“郑大爷走了之后，郑大娘带起一儿一女过日子，全靠哥哥贾百兴帮衬，郑家成分又高，哎，那些日子，不说也罢……现在好了。终于有了结果了！”
果然，郑光才等前来拜会他的人走了之后，亲自登门拜见大外公。我十分好奇，要去看个究竟，富贵表兄和富豪表兄，前些年还要周济郑家，日子过得很艰难。因为富贵表兄是出了名的“猪八戒”——又懒又好吃，在我们这里，任随哪家的女儿都不愿意嫁他。那回从外地来了两兄妹，在他们家讨冷水喝，大外公却给他们喝了凉开水，于是哥哥做主，马上把妹子嫁给了富贵表兄，热热闹闹过了三天，新婚三天之后，新娘子和家中的钱以及比较值钱的东西一起失踪了。富贵表兄做了三天的新郎官，大喜大悲的刺激下，得了疯病，他到街上去求郑姨婆，郑姨婆找到媳妇刘三姐，她们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找出一个瘫子姑娘让富贵表哥和她结了婚，还为富贵表兄生了一儿一女。只是这位表嫂说话不清楚，走路不稳当。
贾家这些年的日子还勉强过得，大外公93岁了不仅能挑能抬，还能戴上老花镜看书，郑光才到的时候，他正在堂屋外的竹板凳上坐着，几十年不相见，他们已经不能互相认识了。姑婆说：“哥，光才回来了，我们来看你……”大外公说：“看啥子哟，能回来就好。我这阵子总觉得耳朵发烧该不会是有人念我吧？哪知道……几十年了，你还认得我这个哥哈，真是稀客，稀客哈！进来进来，富豪，快给你姑爷泡茶来！”
大表嫂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也想看看热闹。大外婆便喊她进屋子里去，不让她出来丢人现眼。可她偏不，嘴里“噢喔奥”地说着只有她才明白的话，口水牵线地往下流，比划着什么……我知道这表嫂很爱凑热闹，农村里那里做生整酒，先大家都不让她去，她也能忍受，但自从给表兄生了个儿子之后，再不让她去，她就冒火了抱起儿子就往堰塘里走去……吓得大外公家里任随哪家做生整酒都早早地去赶礼，还得先给人家说好话，说表嫂去吃生酒的时候有什么不适当的地方，请多多担待。
大外公与郑光才两个有句无句地聊着，大外婆和姨婆她们就进厨房去忙。郑光才说：“哥，我这条命是你送我的。这几十年，我一直盼着回家看看，可一直没机会，也没勇气……我着急也没用，等了这么多年了，眼看着也快不行了，我快满80岁的人了，也说不清楚哪天就会死了。叶落归根，我不想死在外头啊，这些年全靠了您帮她们母子过日子，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您的恩情……这是1000块钱，一点小意思，难以报答哥哥的恩情于万一，您千万不要嫌弃！”
大外公问：“兄弟，这些年，你都在哪里？咋个不来点讯息呢？”
郑光才说：“大哥，您送我走后，为了逃命，我就直奔西藏，在那里的一个牧场安顿了下来，给他们喂牛、喂马、喂骡子，不久，雪山狮子国的兵来了，把我们抓去为他们喂马，赶车了；我随着他们到了云南的边境上，在与解放军作战的时候，我在山区里救了一位首长的命，我在他的指引下，将他带回了部队，他为了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就让我在边境的农场里当了一名工人。我当时不敢以真实的身份出现啊。就编了一个谎，说自己是举目无亲，无家可归。农场里的一个姑娘经常照顾我，四年以后，我就给她结婚了，如今，我们的三个女儿都成了人，大哥啊，我真对不起白蔹啊，我不知道她竟然等了我几十年！大哥，我真的不知道啊！”
在郑光才长篇叙述的时候，大外公一点一点表情都没有。我满以为大外公会骂他忘恩负义之类的话，谁知道听完了，大外公却淡淡地说：“白蔹是个苦命的人，婚姻都是天注定的。只要你还是想着她也就够了，那些年她为你所受的苦、所遭遇到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你下辈子好好报答她吧！”
“大哥，我已经和丽雅娜说过了，她也同意，让我回来终老。我每个月还有几百块钱的薪水，不会拖累白蔹的……”
“兄弟，话不能这样说。我们这个地方穷虽然穷一点，但规矩不能穷，只要丽雅娜住得惯，你们一起回来吧！你们的儿子在这里，孙子都这么大了，等你们百年之后，才有后人来你们的坟头烧香磕头，是不是？一定要喊她来。！”
“哥，我就是不想让她们来，怕是闹出什么矛盾。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我想清静一点。”
“你真是的。你们仨个人，加起来好几百岁了。泥土都埋到脖子上的人了，还有啥矛盾呢！就那样吧，我也累了，想早点休息了，大家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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