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五章 梅殒千山

梅香凝露于晨雾之间,暖风拂柳在午晴之时。季婷独行于纳凉居外的梅林,青灰石径蜿蜒如褪色的琴弦,每踏一步都惊起几片落梅。五指轻拢,一枚残瓣悄然栖于掌心,朱砂色褪作枯褐,脉络却清晰如昨日刻痕。

林深处,一株老梅虬枝斜探,暗香浮动,恍若二十二年未变的豆蔻时光。季婷倚树而立,素衣染上碎金晨曦,指尖无意识摩挲颈间——赎魂兰的余香早已散尽,唯余一道浅疤如褪色的墨痕。

闭目刹那,梅林忽而喧嚣。

风起,雪沫般的花瓣簌簌而落,铺成青缎软垫。季媛蜷在她膝间酣睡,淡绿绸衫滑落半肩,发间银梨簪缀着晨露,随呼吸轻颤。

玉婉嵋斜倚石案,素红绸衫垂落冰棱暗纹的裙裾,月白瓷盏盛着琥珀酒液,她低眉浅呷,唇间逸出半阙残诗:“雪砌千枝玉,香凝一斛愁……”

防潮垫上,甜糕零落如星。天青绸衫的何芊岚与浅橙襦裙的宁岄为一块杏仁酥扭作一团,笑声惊飞枝头雀。

宁岄指尖沾了蜜糖,反手抹向何芊岚鼻尖,后者佯怒扑去,裙裾扫翻茶盏,清茶洇湿季媛袖口。

季媛蹙眉翻身,嘟囔一句“阿姐管管她们”,却未睁眼。

季婷轻笑,拈起落梅别在妹妹鬓角。那时梅香浸透时光,连风都裹着糖霜的甜腻。

而今风止,枯瓣坠地无声。

季婷睁眼,老梅依旧孤寂,菌毯残片与青灰碎石蜷缩在根须间,似嘲弄往昔的绚烂。她俯身拾起半截断枝,裂口处渗出琥珀树脂,凝成一颗浑浊的泪——像极了紫玉香盒坠入深渊前,折射的最后一线天光。

二十二载血火,焚尽的不止梅林。

……

“梅殒如雪,人散如尘。”

玉婉嵋的嗓音自槐荫下浮出,素红身影如一片薄冰滑入季婷余光。她垂眸抚过镇三江碑,青苔覆了“陆澂”与“程峙”的刻名,只余“天下归心”四字锈迹斑驳。

“那两个老家伙斗了一辈子,如今碑冷人寂,倒省了聒噪。”玉婉嵋指尖凝霜,抹去碑角蛛网,“你却醒了,季师妹。”

季婷未应,目光锁在碑文裂痕——那处缺角,恰似当年江铭炎一剑劈落的讥诮。

“沉眠廿二载,江湖早非你的江湖。”玉婉嵋转身,月白裙裾扫过石阶,“倒是该贺你,凭空得了个儿子。”

“他不是我儿。”季婷攥紧断枝,树脂渗入掌心,“魂人替身造的孽,与我何干?”

玉婉嵋轻笑,袖中滑出一枚青梅玉佩,裂纹被金丝细细补缀。

季婷转眸将笑意返还给玉婉嵋:“这些年……可还恨阿媛?”

十七年前那场暴雨转瞬映入双瞳——岳嬷嬷跪在终夏峰断崖前,枯槁的手攥着玉婉嵋的月白裙裾,断剑割破掌心,血混着雨水渗入襁褓:“她身上流着季媛的血……可是!”

“季家血脉?”玉婉嵋冰玉禁步的银铃在风中碎响,垂眸看向啼哭的婴孩,“不过是借尸还魂的孽债。”

“玉首座……求您给她个名字……”岳嬷嬷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石上,血水混着雨水蜿蜒如蛇。

玉婉嵋拂袖转身,月白裙裾扫过襁褓残片上绣的幽兰纹:

“从今往后,她叫岳冰箐。”她将平安符塞进婴儿怀中,符纸下压着一块青梅玉佩。

……

玉婉嵋指尖摩挲玉佩裂痕,寒霜自她袖口蔓至季婷脚边:“季媛确实可恨——她到死都在用魂人替身愚弄所有人。”

季婷垂眸望着菌毯上凝结的冰晶,恍惚又见妹妹被龙角贯穿时扬起的血沫:“阿媛以命换我一线生机,魂人不过是她执念的残渣……师姐,你困在恨意里的年岁,比尸骨成灰的时间还长。”

玉婉嵋骤然捏碎冰晶,碎屑却反射远处鹅黄绸衫的身影:“师妹倒是豁达,可惜救不了被执念裹挟的活人——”

风骤紧,鹅黄身影掠过梅梢。岳冰箐跪地奉剑,发间冰晶步摇轻响:“师父,浪天冒险团已肃清妖魂残部,辰时便要启程。”

玉婉嵋颔首,玉佩抛入少女怀中:“物归原主。”

季婷指尖轻叩镇三江碑,忽而倾身低语:“你告诉她了?”声若蚊蚋,碎在风里。

玉婉嵋恍若未闻,月白裙裾扫过碑面青苔:“这群莽夫虽行事粗鄙,倒替山庄省了清剿的功夫。”她瞥见岳冰箐欲言又止的神情,眉峰微挑:“还有事?”

“宋团长把天堑号停在斗剑坪前。”岳冰箐耳尖泛红,“他说薛少陵断了两根肋骨,王昭林的空渊剑饰被熔岩焚毁,葬剑山庄连半瓶金疮药都没给……”她越说声越低,“还嚷嚷什么‘御剑术追不上飞船尾气……’”

“放肆!”玉婉嵋袖中冰棱骤凝,梅林霎时覆上薄霜,“区区商贾之徒,也敢辱我仙门?”她拂袖震落满枝残雪,“带路!我倒要看看那铁疙瘩快得过终夏峰的踏雪无痕否?”

……

日影斜过镇三江碑,梅瓣碎金般洒在季婷肩头。江刃飞踏着枯叶走近时,千羽剑的寒气惊落了碑角一只灰雀。

“娘亲。”少年站定三步外,嗓音像淬了冰的刀刃。

季婷未转身,指尖碾碎一片落梅:“我说过,莫用这称呼。”

“魂人用你的骨血塑形,我不过是你半具傀儡。”江刃飞扯了扯嘴角,笑意比剑锋更薄,“但季府二百条命债——总得有人背着。”

“你本名……是江源文?”季婷瞳孔微颤,拔下素银梨花簪,晨光在簪尖碎成星芒,“若遇真心待你之人,赠她。”

“爹给我取的名字文绉绉的,配不上血仇。”江刃飞未接,他抚过剑穗凝霜,“女人只会钝了剑锋,不如唤作刃飞。”

“你的御剑术,起势太急。”季婷忽然并指划空,梅枝随剑气凝成冰棱轨迹,陡然间炸裂成九道残影,正是《踏雪诀》第七式「梅殒千山」。

江刃飞蹙眉效仿,雪刃却只幻出五道虚影。第三遍时,季婷的指尖已按在他腕脉:“气走璇玑,意守天权。”她掌心温度透过布料传来,竟与魂人记忆中的襁褓暖意重叠。

少年猛然抽手,雪刃劈碎冰棱:“用不着你教!”

梅林重归死寂。许久,季婷背身拂去碑上霜花:“浪天冒险团既已整装,不必耽搁。”

江刃飞握剑的指节倏然松开,喉间滚出低哑的笑:“我曾在血海里泡了十六年,如今该去寻真正的归处了——”

剑影载着话音破空西去,轨迹如游龙穿云般舒展,将满地旧事遗落在茫茫梅林尽头。

季婷独立碑前,直到梅影吞没那道玄色身影。菌毯缝隙间,一截烧焦的剑穗随风翻滚——正是江刃飞十天前在岩魔战中损毁的旧饰。她弯腰拾起,穗上冰晶硌得掌心发疼。

……

赤铜色的天堑号悬浮在斗剑坪上空,蒸汽喷口喷涌的靛蓝火焰将穗阳殿的琉璃瓦映得发亮。宋子熙斜倚舱门,长弓“破云”横搭肩头,箭囊上的铜扣在阳光下晃得刺眼。

“哟,咱们的‘冰块脸’终于舍得回来了?”王昭林盘坐在涡轮引擎上,空渊剑穗秃了一半,“怎么,母子情深到要补一堂御剑课?”

江刃飞冷眼扫过他烧焦的衣摆:“总比某人的剑招吞了自己裤管强。”

“都闭嘴。”副团长邵嫣推了推银丝眼镜,咒法典籍在掌心自动翻页,“天堑号能量核还剩三刻钟冷却,再吵就徒步回帕尔兰城。”

林瑶昔突然从桅杆跃下,双刃在薛少陵颈侧交叉:“说!在葬剑山庄有没有偷吃女弟子的胭脂?”鹅黄发带扫过他喉结,“上个月给你发的「凝声传音」,为什么只回了两句?”

薛少陵的青弘剑鞘巧妙格开刀刃:“林姑娘的飞刀准头……实在费解。”他晃了晃左臂绷带,“况且断了两根肋骨的人,嚼不动红豆糕。”

“肋骨断了关嘴巴什么事?”林瑶昔往他怀里塞了包杏脯,“这是浩隽城的疗伤秘方!”

裴邱的天释剑忽然发出清鸣,他望向西北天际:“赵义今晨传讯,伤势恶化需静养月余。”金纹自剑身蔓至瞳孔,“帕尔兰城医院的灵力波动……有些蹊跷。”

圣灵修女瑰熏儿自穗阳殿石阶缓步而下,银十字架折射出冷冽辉光。她指尖轻触圣徽,金芒如星屑洒向浪天团众人:“教皇急召我回宛阳城——七美德圣坛昨夜共鸣,与赵义体内的七德血波动同频。”她目光扫过裴邱掌心未散的金纹,“天耀教庭需要这份因果。”

王昭林捏着烧焦的剑穗凑近:“修女姐姐,顺便帮我的剑穗开个光?”

瑰熏儿淡淡瞥他一眼,圣光掠过剑穗,焦黑瞬间褪为银白:“圣光不渡轻佻之徒。”

慕云兮抱剑立于斗剑坪青铜鼎旁,衍合剑穗缠着半壶残酒。他扬手将酒壶抛向宋子熙:“洛贝仑的‘千鸠醉’,下月初三颙川城见?”

宋子熙凌空接住酒壶,灌了一口大笑:“血影谷那夜的酒还没喝完,这次可得叫上柳玉涵一起——她可是颙川警署的警花!”他跃上舰桥,长弓敲得舱壁咚咚响,“都麻利点!葬剑山庄的牛鼻子们连饯行酒都舍不得摆,咱们趁早——哎呦!”

玉婉嵋的冰棱擦过他耳际,钉入舱门三寸:“宋团长辱我仙门清誉,不该给个交代?”

岳冰箐追来时,正见自家师父与宋子熙隔空对瞪,一个踩碎青砖,一个捏弯弓弦。

“交代?”宋子熙一脚踩碎青砖,“薛少陵的肋骨、王昭林的剑穗、还有赵义被岩魔震碎的三条经脉——葬剑山庄的防护阵是纸糊的吗?”他长弓指向穗阳殿飞檐,“这笔医药费,老子要从你们库房金券里扣!”

邵嫣的典籍中冒出咒文锁链,缠住两人手腕:“再吵,一起扔进熔炉供能。”

天堑号在蒸汽轰鸣中升空,江刃飞最后回望穗阳殿。季婷的素银簪在他袖中发烫,簪尖新刻的“刃过无痕”泛着幽蓝冷光。

“旧物该换……”少年喃喃自语,雪刃映出云层间一道素白身影——季婷独立殿脊,发间再无梨花簪,唯有漫天梅瓣掠过她低垂的指尖。

慕云兮立于斗剑坪中央,目送天堑号撕裂层云。耳畔忽而响起血影谷那夜篝火旁宋子熙的醉语:“下次喝酒,可别让柳玉涵再泼我一身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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