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港封城第五日。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空无一人,石板路上只有风卷起的落叶在轻轻滚动。商铺的招牌在风中微微摇晃,橱窗里的商品依旧陈列整齐,却无人问津。偶尔有几只流浪猫在街角穿梭,打破了这死寂的沉默。路灯在白天也亮着,仿佛在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行人。
百米高的雾钟塔宛如一柄巨剑刺入灰雾,蒸汽凝结的水滴从塔身处坠落,在街道上铺成一层雪毯。
迦楼娜·影汐下令切断的报时齿轮仍卡在“二十四点”的刻度上,塔顶的雾影卫队旗被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旗面垂落时,如同亡灵探向人间的枯手。一队雾影骑兵从塔底疾驰而过,马蹄踏碎冰晶的脆响,是死城中唯一的活物之声。
港口码头。
贵族的水晶栈桥悬浮于腐海之上,香槟残液在透明廊桥内蜿蜒成河,丝绸披肩如苍白水母缠住鎏金栏杆。
下方二十米处,贫民窟的朽木支柱早已被船蛆蛀空——那些贪婪的软体动物在木质结构中钻出蜂窝状的孔洞,表面看上去完好无损,内部早已腐蚀。
潮汐裹挟着贝壳与珊瑚撞击码头基座,紫黑色棱柱疖块层层堆叠,形成一片“生物钻石”礁群。无人清理的沉积物中,牡蛎壳与藤壶尸骸宛如海洋上的狰狞冠冕。
正午的惨白日光下,一群海鸥掠过腐海。
它们被银雾女神号的残影惊动,振翅盘旋时发出沙哑的鸣叫——那艘曾辉煌的游轮如今倾斜在朽木码头旁,甲板上的炼金符文早已熄灭,铆钉孔渗出褐红色铁锈,像一具被深海巨兽啃食的骨骸。
海鸥的喙尖啄过船舷时,剥落的漆皮下露出一串扭曲的刻字:「黑斑病爆发第19日,安全官维克多·黑棘葬身于此」。
锈蚀的铭牌旁,几支枯萎的鸢尾花被海盐凝成琥珀色的雕塑——那是某位船员偷偷放置的悼念,花瓣上的雨露与维克多的遗言一同沉入腐海。
城北的圣卡缪大教堂。
哥特式尖顶刺破浓雾,如一支直指苍穹的灰白利剑。
教堂正门前,音乐之神卡缪的雕像巍然矗立——那是一位卷发垂肩的青年,面容悲悯如诗,手持青铜竖琴,琴弦早已锈蚀断裂。他背部的天使翅膀半展,羽翼缝隙间凝结的露水顺着石雕滑落,在石阶上冻成两行冰泪。雕像的双眸以天渊教圣典中描述的“慈目”雕琢,此刻却因冷凝水侵蚀,竟似垂泪凝视满城疮痍。
教堂内,两千张铁床以祭坛为中心排列成同心圆,感染者的面部在黑斑结晶与霜寒符文下扭曲如琥珀中的虫豸。
唱诗班席位堆满焚烧防护服的灰烬,管风琴的铜管被拆解为输液架,悬挂的血浆袋在风中摇晃,滴落的血珠在地面凝成蜿蜒的溪流。
一名修女跪在祭坛前,将天渊教经书《卡缪福音》撕成纸片投入火盆,火焰舔舐烫金书页时,黑烟中浮现出用感染者血液书写的祷文:
琴弦虽断,圣音不灭
卡缪神庇护,瘟疫终将逝去。
灰烬随风飘向雕像断裂的竖琴,宛若神灵无声的叹息。
城南的暗巷黑市。
锈蚀的商铺半埋地底,交易窗口的钢化玻璃布满裂痕,戴鸟嘴面具的商人将「霜髓灵剂」推入验货管道,贝仑币坠落的叮当声引来了雾影卫队的偃甲猎犬。
钨钢利齿咬断一名买主手臂的瞬间,黑市顶部的通风管传来密探的窃笑——他们的窥视镜片映着绿色冷光,如同夜枭凝视垂死的田鼠。
角落里,一名走私贩掀开斗篷,腰间偃甲乌鸦的猩红眼珠骤然亮起——机械鸟翅翼上的海歌家族纹章闪过幽光。
他正要将一支泛着噬魂晶涎荧光的炼金试管塞入买主手中,黑市顶部的通风管爆出刺耳蜂鸣,雾影卫队的偃甲猎犬撞破钢化玻璃,钨钢利齿离他咽喉仅剩半寸。
走私贩猛踹货架,试管“当啷”滚入地缝,偃甲乌鸦的翅翼“咔嗒”撕裂斗篷,带着他遁入排污管道。
猎犬叼起残留的试管标签,警告文字一闪而逝:「辉光锚定素——零下贮存,活体未验。」
城西的沉默图书馆。
黑曜石砌成的矩形建筑兀然矗立,外墙密布《防疫法典》雕文,每一道凹槽内都流淌着消毒水味。正门两侧立着雾影卫队的青铜哨塔,弩箭瞄准擅自靠近者,塔顶的噬疫棱镜将日光折射成惨绿色光栅,笼罩整座图书馆。
今日唯一获准进入的医师,正将雾影回廊的青铜令牌嵌入门禁凹槽。
令牌表面蚀刻着沈芳璃的云雀徽记与「特批通行」的咒言,符文亮起的瞬间,门缝喷出灭菌气雾。他裹紧防护服穿过长廊,靴底碾过地砖上干涸的消毒凝胶,发出黏腻的吱嘎声。
禁书区深处,一本靛蓝封皮的天蛮族巫医古籍静静躺在祭坛上。医师用令牌熔断锁链时,书页间滑落一片干枯的「霜岩苔」标本——这种植物仅生长于利亚大陆以北的沃肯公国冰蚀海岸。泛黄的插图旁注有文字:「霜岩苔根茎蒸馏所得‘岩苔愈生膏’,原为天蛮部族治疗风寒肺疾之法。其性温厚,可固本培元,予患者自愈之机。」
“沈医师,或许这就是转机……”他低声呢喃,将药方内容录入云雀翅翼间的传声螺片。
云雀振翅穿透图书馆的灭菌气雾,翅尖拖曳的荧蓝数据流如彗尾划过疫城上空,直奔雾影回廊的实验室。
迦楼娜·影汐勒住战马的瞬间,暗影匕首的刃光割裂了城西的浓雾。她仰头望向天际——一道灰色轨迹如彗尾般划过沉默图书馆上空,那是偃甲云雀振翅疾飞的残影,方向直指雾影回廊。
“维瑟拉家族的传信雀……”她眯起眼,军靴碾过街边散落的「霜髓灵剂」空瓶。
未及深究,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从巷口炸开。
“总督大人!是艾莉森!”副官低喝。
街道尽头,琉米尔·艾莉森·奥伯伦正拖着一身臃肿的“防护服”蹒跚而行——那玩意儿用二十层纱布、防水帆布和镀金锁子甲缝合而成,连手指都被裹成蚕蛹状,活像一具镶着金币的木乃伊。
“艾莉森夫人,”迦楼娜的嗓音冷如铁砧,“《防疫法典》禁止私自售卖药品。”
艾莉森用裹成球的手肘掀开面罩,露出憋得通红的脸:“哎呀,总督大人,我可是在‘免费发放’广告单呢!”她晃了晃手中印着「霜髓灵剂:一夜退烧!黑斑克星!」的传单,袖口滑出一瓶伪装成香水的药剂,“您瞧,连封面包装都是赠品风格呢!”
一名怀有身孕的女记者踉跄着靠近,黑斑已从她的脖颈爬向浮肿的小腹:“求求您……卖我一瓶……”她的《银冕晨报》记者证被血渍糊住——正是她曾曝光艾莉森在银雾女神号的活体实验。
艾莉森眯眼打量她的孕肚,嗤笑道:“真不巧,刚卖完,不过……”她将香水管塞回锁子甲夹层,“若你愿意在《潮声日报》登个道歉声明,或许能卖你一瓶。”
“副官,送她去雾影回廊。”迦楼娜打断道。
女记者却嘶声摇头:“医院……早已堆满裹尸袋了……”她颤抖着指向街角紧闭的杂货铺,“我住在附近,本想出来买点吃的。”
迦楼娜沉默片刻,解下腰间的灭菌棱镜抛给副官:“送她回去,用偃甲狗每日投递净化水和压缩粮。”她转头盯着艾莉森——那女人正把「辉光锚定素」的试管插进炖锅缝隙,橘色发梢随夸张的耸肩动作摇晃,活像只炫耀毒羽的孔雀。
女记者扶墙离去时,迦楼娜的偃甲云雀突然震颤,传出沈芳璃沙哑的求援声:“殡仪馆焚化炉炸了!所有尸体必须转移到城外露天焚烧——若在城内处理,黑斑孢子会随风扩散!”
迦楼娜策马冲至雾影回廊后门时,黄昏的残阳正悬在瓦伦港锈蚀的钟楼尖顶,将上千具裹尸袋染成血橙色。
那些尸体被随意堆叠在广场上,黑斑结晶穿透裹尸布,在暮色中泛着荧紫磷光,仿佛无数只亡灵之手试图撕破人间与地狱的界限。
迦楼娜挥动暗影匕首,卫兵们沉默着将尸骸抛上运尸车。车轮碾过凝固的血洼时,一声尖叫刺破死寂——
“沈医师!只剩一台「冰髓凝魂舱」!”护士撞开后门,防护服沾满黑血,“37号床和42号床……只能活一个!”
病房内,黑斑病毒将空气绞成粘稠的泥浆。
老人蜷缩在角落铁床上,脖颈的疖块已溃烂至锁骨,他浑浊的瞳孔却死死盯着隔壁床的少年——那孩子不过十五六岁,咳出的血沫在口罩上结成硬壳。
“救他……”老人突然抓住沈芳璃的袖口,喉管发出风箱般的嘶鸣,“这孩子……不该死……”
病房外冲进一名中年男人,咆哮道:“我爹为港口干了一辈子苦力!凭什么让给这来路不明的小崽子!”
他身后,少年的母亲——裹着头巾的农妇——颤抖着举起锄头:“谁敢动我儿子,我就和谁拼命!”
护士长横身挡在双方之间,防疫面罩被砸出凹痕:“凝魂舱只能维持一人生命体征!投票表决吧——”
“投票?你们这些穿白袍的刽子手!”男人的妻子瘫跪在地,指甲抠进地砖缝隙,“我爹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沈芳璃双眸紧闭,拿起通讯器……
……
三个小时后,沈芳璃跌坐在天台边缘,夕阳的余晖将裹尸袋的阴影拉长成扭曲的藤蔓。
伊莱娜·维瑟拉无声地走到她身旁,防护服上的消毒液气味混着晚风刺入鼻腔:“少年暂时脱离危险了……但那位老人,已经装进运尸车了。”
沈芳璃的指尖抠进石缝,喉咙里挤出嘶哑的质问:“凭什么要我选?我连医学院都没上过……你说得对,我根本不够格当医师!”她猛然抬头,泪水在暮色中泛着血光,“在银雾女神号上,我连艾莉森的活体实验都没能阻止……现在却要决定谁能活下去?”
伊莱娜从贴身衣袋中抽出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的丈夫抱着儿子坐在秋千上,背景是瓦伦港未被疫病侵蚀的蓝花楹树林。
“我的家人也在隔离区,疫情前,我丈夫是港口建筑师,儿子总说长大后要造一艘船。”她的指尖抚过照片边缘的裂痕,“但现在,我只能隔着防菌屏障听他的咳嗽声……即便如此,我依然站在这里,因为放弃的代价更大。”
沈芳璃的哽咽被一阵乐声打断。
起初是城东传来断断续续的口琴声,接着城南的陶笛加入,城西有人敲响铁桶,城北的破旧钢琴迸出几个音符。
乐声如星火燎原,最终汇聚成震耳欲聋的合唱。黑斑病患者推开窗户,沙哑的喉咙里挤出奥伦提亚国歌:
《火山与星辰之歌》
火山之焰,熔岩之血,
双岛崛起,星辰为誓……
“这是希望的声音,”伊莱娜按住沈芳璃颤抖的肩膀,“哪怕我们已满手血污。”
一名护士冲上天台,手中偃甲云雀的翅翼仍在嗡鸣:“沈医师!城西沉默图书馆传来消息——”她展开传声螺片投影,显示出「霜岩苔」标本的投影。
沈芳璃站起身,灭菌棱镜的光束割开暮色:“通知药剂科,用我的血做培养基底。”她扯下沾满黑血的手套,走向实验室的背影仿佛一把劈开瘟疫的银剑。
远处焚烧尸体的黑烟盘旋升空,而国歌声仍在继续:
纵使长夜无光,
吾等心向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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