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蛛丝马迹

晨曦的霜露打湿庭阶,人声皆寂寂,高门结重关。

香馆,对很多人来说是买醉寻/欢的好去处,每至夜幕,这里的灯光会亮过圣城任何一个角落。

也只有青洛会想到让诩罗殇藏在此处,也只有伏龙能找到此处给诩罗殇安住。

柳云拔出银针,静静地收入针囊。

床上的人呻/吟了一声,仿佛既痛苦又舒服。柳云推开最近的窗子,让风漏进来。

“五脏化液心为汗,你的体温太高,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耗尽水分,就像被蒸干了一样。”柳云回看床上的人,“你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吗?”

诩罗殇似笑非笑,模样甚为恐怖:“我现在知道了。”

柳云抬起手半挡着自己的左眼:“若是只看你的左脸,香馆的姑娘们一定会将你奉为上宾。你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变故?我敢说若换成别人,只需要照一照铜镜,就自我了结了。”

诩罗殇不语,因为他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是没照过镜子,而是经历了那般折磨活下来的人,怎么也不肯再死第二次。

“我治不好你。”柳云坦然道,“不过我能减缓你的痛苦。”

诩罗殇闭了闭眼:“所以在夔鼓找回来之前我要日日忍受噬心之痛?”

“你确定你身体里的蛊虫听到鼓声就停止肆虐?”柳云问。

诩罗殇想了想:“也许不一定。”

柳云笑了一声:“抱歉,我实在没见过比你更乐观的人了。”

“多谢。”诩罗殇看着他,“你今天来给我治疗的时辰似乎过早。”

“不错,因为我想问你几件事。”柳云关上窗子。

诩罗殇冷笑:“你?还是太子殿下?”

“没什么差别。”柳云道,“就像你听命于五皇子还是七皇子一样。”

诩罗殇眯了眯眼:“你想知道什么?”

“也没什么。”柳云微笑,“只是好奇你在南夔传承着阴兵借道的故事,将来在史书里有一笔记载也未可知,怎么舍得跟六殿下回来?”

诩罗殇淡淡道:“人若能死在故土,即便不被记录于史册,也没什么可惜的。”

柳云继续问:“你能自/由行动的时候为何不自己回云胭?”

诩罗殇反问:“谁会接受一个半人半鬼的征南将军?”

柳云紧着问:“难道没想过直接面圣说出所有真/相?”

诩罗殇笑起来:“你以为皇帝会让我活下去?”

柳云脸色一变:“什么意思?”

诩罗殇似乎黯然地叹了口气:“看来你们都认为他老了。”

“等等,”柳云凝视他,“什么叫‘我以为’?就像你跟着六殿下回来,必然也是谈妥了筹码的。为何不与当今天子谈?皇帝能给你的岂非比我们都多?”

诩罗殇撑着床坐起来:“他要杀我也比你们毫无顾忌得多。”

柳云给他在后背支起一个寒竹做成的凉垫:“你究竟,是谁的人?”

诩罗殇闭起眼睛,享受着从背脊传来的凉意:“柳云,你能延缓我的命一日,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如何?”

柳云站起来,走到窗口,打开窗子,又关上,然后才转身面对他:“一言为定。”

薄绸轻纱帷幕重重,光线暗淡,沉水香气在空中飘浮。

阮云萱拢了拢被子,翻了个身,耳边隐约传来兰心和另一人的对话。

“王姬还没起身呢,咱们六殿下宠得很,谁也不敢去叫。”兰心似有几分嫉妒。

“这样啊……”另一人声音明显失落,“太子妃娘娘在等呢。”

“日上三竿,巳时都快过了。”兰心叹口气,有些歉意地道,“燕婉妹妹,麻烦回禀太子妃,说王姬一醒来我就禀报,大约用完午膳便去相见。”

燕婉点了点头,没再有回话。

阮云萱拉起被子蒙住头,复闭上眼睛。

其实她早早便醒来了,甚至听见了西暖阁青洛出门的动静。刚到辰时那刻,她披衣起身踱步半晌,若是就此穿衣传膳去往未央宫赴约还不算晚。可她凝视着那个封存人参的锦盒,仿佛心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重得让人连头也抬不起来,于是悄悄翻箱倒柜后复又躺下。

直到肚子发出抱怨之声,阮云萱才唤人进来服侍,对于兰心的不满,视若不见。

昨晚翻出诗笺

青洛派人传话回来,说有事不能赶回,阮云萱打赏下人、用罢午膳,如常去往祈煊殿。

至祈煊殿后不叫通传,阮云萱看到轩辕晚晴神情恹恹,似乎颇为疲惫,一面添香,一面手按心口。

“云先生让熬的药就快凉了。”燕婉提醒。

“搁着吧,我不想喝。”轩辕晚晴深吸了一口气。

“不喝怎么行呢?”阮云萱疾步入殿,“姐姐你的脸色越发不好了。”

轩辕晚晴温和友善地冲她微笑,并不责怪清晨爽约之事:“药太苦了,实在难以下咽。”

阮云萱四下一望:“姐姐没尝尝从南夔随军带来的佛头果吗?可解良药之苦。”

“没有,我胃口向来不大好,最近更是吃不下东西。”轩辕晚晴顿了一顿,补上一句,“别担心。”

阮云萱讪讪地,刚要将锦盒送上便听见通报:“客卿柳云求见。”

轩辕晚晴举目凝思:“请先生进来。”

柳云走进来躬身一揖,侧首一顾,看见阮云萱,微有诧异,但随即温雅淡然地欠了欠身:“六皇子妃。”

阮云萱大窘:“还不……不是……”

柳云含笑,看向轩辕晚晴:“太子妃今日玉体可安?”

轩辕晚晴道:“喘气倒还舒畅,只是每每深吸,肋骨之上仍感刺痛。”

柳云瞥见桌上原封未动的汤药,叹了口气:“是微臣失职,微臣会再斟酌剂量,尽可能减轻药的苦涩。”

听他这么说,轩辕晚晴反而不安:“先生何须自责,是我太挑剔了。”

柳云道:“微臣重新开方后,请太子妃在服药前食用人参煎果,这样虽然药量减少,但效果却是相同的。”

轩辕晚晴点头:“多谢先生。”

“姐姐,”阮云萱开口,“我正要将此宝献上,可巧先生就提到了人参。”

燕婉赶忙接过打开,柳云莞尔一笑:“参王中的上品。”

轩辕晚晴并没因此惊讶,只是颇为感激地握住阮云萱的手:“劳妹妹费心了。”

阮云萱想起轩辕国的奢靡,自然明白轩辕晚晴见遍珍宝,一棵百脚参王也许还未放在心上,不禁感到抑郁气闷。

轩辕晚晴打量她的神色,沉吟片刻提出再去游湖。柳云叮嘱几句,话语恭敬,却难掩关怀之情。

泛兰舟于碧湖,一直划靠在鸿波水榭,阮云萱和轩辕晚晴登上凉亭说话,燕婉和兰心等在小舟上。

“姐姐,你晕船么?”阮云萱见她掩口干呕,忙替她顺背。

轩辕晚晴定了定神,展开紧蹙的秀眉:“无妨,大概是这几日胃气不畅。”

阮云萱轻轻“哦”了一声:“这几日去祈煊殿都不曾遇到太子殿下,纵然国事再忙,姐姐有恙,也该分出时间来陪伴才是。”

轩辕晚晴眸光动了动:“他已遣云先生为我配药。”

“我也在奇怪这个,”阮云萱歪着头,“云先生是御医吗?为何服饰不同于我见过的?云胭这里和南夔的风俗差异很大,我还不能全部辨识过来。”

“你做的已经很好。”轩辕晚晴鼓励地看着她,解释道,“云先生是客卿,并非御医,客卿是未来能成为相国的人选。”

阮云萱恍然:“好了不起啊……这样的人肯为姐姐诊病,真好。”

轩辕晚晴微笑:“他的确很了不起。”

阮云萱叹道:“那也需得姐姐这样的人才能劳动他吧……就连那家伙……”言及此,连忙闭口,不自然地耸了耸肩。

轩辕晚晴凝视她:“妹妹,大婚后你们便去洛城吗?”

阮云萱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多半是去的,青洛不喜欢这里。”她说得快而轻率,让人觉得仿佛无心,然而越无心的话有心人听了才越发真切,遂这话一出口她便认真打量轩辕晚晴的神色。

轩辕晚晴果然眸子一黯:“你呢,也不喜欢这里吗?”

“我……”阮云萱羞涩地笑笑,“我的夫君去哪里,我自然就去哪里,他喜欢的地方,我才喜欢。”

轩辕晚晴流露出羡慕之情:“洛城苦寒,难得你肯这样想。”

阮云萱心中不悦:“跟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苦寒又算得了什么呢。”

轩辕晚晴似有所悟:“不错,能跟他在一起已是幸福。”

阮云萱蹙眉:“姐姐你也不喜欢这里,对不对?”

轩辕晚晴和言道:“是啊,不喜欢。”

阮云萱没料到她会坦言:“那你喜欢哪里?洛城吗?”

轩辕晚晴微微出神:“唔……洛城。”

“你……!”阮云萱忽地站起身来,“传言果然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轩辕晚晴一愣:“妹妹,你说什么?”

阮云萱怒道:“你与青洛……你们……!欺人太甚!”

“妹妹?”轩辕晚晴略显惊惶,快速思索方才是否说错了什么。

阮云萱羞恼道:“以后若要送什么人参鹿茸,也不必借我的手!是我不知情识趣,横亘在你们中间!”她是性烈如火的人,一怒起来头脑发热再听不进劝言,“只可惜他的妻子是我,你永远也只能是他的二嫂了!”

轩辕晚晴愕然,方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脑中的嗡嗡声只让她觉得精神紧绷焦虑。

阮云萱忽然从怀中甩出一沓纸张,唇边浮起冷笑:“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情,我原本是不愿相信的。可诗笺在此,由不得我不信!”

轩辕晚晴颤着手捻起洒落在身上的宣纸,那力透纸背的字迹看得人犹如置身冰/火地狱。

阮云萱看不得她迷茫而悲伤的目光,背过身去:“晚晴姐姐,我们大婚,你预备怎样祝贺?”

轩辕晚晴沉默,闭上眼睛,两年前,清风月下,若木冥辉,她看不见那个与她谈论兵法、舒解心怀的男子是何等样貌,只是从他的话语中感到无尽伤怀、郁郁而不得志,此后嫁到云胭,终于相见,她唤他“安远将军”,却也明白窥视到他眼中的愤怒和伤痛,她不敢多想,生怕戳破那一层窗纸,被藏匿的漩涡卷进死亡的深渊,她爱青羽苍,她只能爱青羽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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