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碧落永诀故人叹

今年的冬季迟迟不肯落雪,但凛冽的寒风却比每一年都冰沁入骨。轩辕晚晴自明司不再配药后,便愈发觉得冷,有时甚至抱着手炉也依旧打颤战栗。

温泉行宫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时,轩辕晚晴正握着思南的小手执朱笔在奏章上落下一个“勤”字。继而思南便被匆匆赶来的薛墨白带走,风音老泪纵横地禀报了哀讯。

十日后,承昭帝葬入陵墓,一切从简。而陪灵回来的轩辕晚晴被禁军团团围在未央宫中,再难出入。

“他是为了困住我,同时也为了保护我。”轩辕晚晴拿着火箸拨了拨炭盆,“那些恨煞了我的朝臣千方百计想要谋害我,其实他们哪知道,对我而言,死才是解脱。”

“娘娘不要这么说。”风音盛上一碗参王调的乌鸡汤,“梁统领昨日才来传话,多少人/欲鼓动薛王谋反,云胭皇朝可少不了娘娘。何况明司一直在研制新药,必有良方为娘娘续命。我瞧着娘娘这两日不是好了很多嘛!”

轩辕晚晴接过汤来喝了几口:“……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好也就这会儿了。姑姑,你数数我得过的病和受过的伤,若没有柳云和明司在,早不知多久前便撑不住了。”

风音幽幽叹道:“娘娘太苦着自己了……”

轩辕晚晴微笑:“姑姑,麻烦你去传明司带着那两卷遗诏来见我好吗?”

风音点点头,披上大毞速速离去。不一阵,明司背着药箱赶来,轩辕晚晴还维持着烤火的姿势,可鸡汤已经凉了。

“娘娘?”明司凑近,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轩辕晚晴恍惚一倏,笑道:“你来啦!”

明司不免心头一沉,轩辕晚晴的病痛日渐加重,此刻看来已是强弩之末了。从前为骗过众人,她喝下提神补气百倍的汤药,可身体里的各个器/官却越发加速衰竭,明司又配了无数的药方,然而全被推/翻,只因轩辕晚晴现下的状况无论再服下什么药,都只会变成毒。

都说能医者不自医,可明司真正遇见了比自医还要棘手的患者。

轩辕晚晴将两卷遗诏拿在手里摩挲,心肠一阵阵触动。明司以为她旧疾发作不能打开,便伸手帮她展开长卷。熟悉遒劲的飞舞龙文跃目而来,恍如青洛张扬桀骜的笑容。轩辕晚晴恬然轻叹:“你果然给我一纸禅让书……玩笑的话也要当真,真是个孩子。”

风音和明司也定睛细看,不由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禅让皇位予女帝贞敏】

古往今来,乃至后世千秋,此事此诏绝无仅有!

“敏……勤勉光明、聪慧善识。”轩辕晚晴低柔婉转地一笑,“青洛,你可给我找了个极好的字。”

没等风音和明司回神,轩辕晚晴已经将手一松,锦缎落入炭盆,立刻燃烧起来。

“娘娘!”

“明司……”轩辕晚晴忍着肺里的寒气道,“你去告诉墨白,说我手中有皇帝禅让的诏书。”

明司愣住,瞪大眼睛。

轩辕晚晴狡黠笑道:“要当着很多人的面说,要装作惊恐而忿忿不平。”

明司闷声嗫嚅:“这种破事儿偏推给我。”

风音犹不甘心:“娘娘何故如此?”

轩辕晚晴淡淡道:“朝中因势利导之人推举墨白,不过是觉得薛王与一个幼主相比,更懂得分辨是非黑白曲直。墨白若称帝,我自然是该殉葬。而思南若继位,这青姓的天下实际上竟成了我的/天下,他们岂能容忍?……可我若握有禅让的诏书便不同了,唯有同样名正言顺的太子可与诏书一较高下,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全力支持思南。”

明司面无表情地哼道:“那你的结局会更惨。”

轩辕晚晴笑意嫣然:“横竖都是死,惨一点和惨很多,无甚区别。”

明司咬牙道:“蠢女人!”

轩辕晚晴笑觑他:“你跟柳云一样不会甜言蜜语,真无趣。”随即不等他还口,伸手推了他一把,“快去,我等你的好消息。”

轩辕晚晴这一推,在明司感觉起来根本毫无力道,明司鼻子一酸,转身离开未央宫。

风音面色哀伤:“娘娘不看看另一卷遗诏所写为何吗?”

轩辕晚晴疲倦地摇晃着站起来:“不必看了,应是传位予思南的诏书无疑。”

风音凝注她因肺寒而醺红的笑靥映衬着病态苍白的脸色,无声落泪。

轩辕晚晴慢慢走回暖阁,重重倒在床上,急促轻浅地呼吸。

青洛……不愧是我深爱到骨子里却又恨得咬牙切齿的青洛……

今生别离此,也到底要把我将你的军尽数还来。

好一招围魏救赵,好一招李代桃僵。

你也一定算准了,我不肯让你失望。

翌日从昼及夜,未央宫里无一处不暖,熏得人昏昏欲睡,外面是异常的宁静,雪花终于大/片大/片落入凡间。

薛墨白的眼睛在黑幕中亮如星子,他阻住各为其主最后拧成一股绳的兵士,与梁振对峙。

燕婉跪在轩辕晚晴床前,哭道:“王姬,求你了,跟我们走吧!”

轩辕晚晴连说了几声让她起来无果,终于放弃,问风音:“姑姑,思南怎么还不来?”

风音也急,但唯有安慰:“就快来了,筠竹去请了。”

轩辕晚晴复看燕婉:“婉儿,你带着梁振离开吧,我不想让你们看见我死时的样子。”

燕婉哭得更厉害:“王姬不会死的!咱们现在就走,去洛城,他……他在那里等着你了!”

轩辕晚晴浮现哀凉的笑意:“若是这样,当初我送走云萱,还有什么意义?”

燕婉瞠目:“那……那是……王姬自有深意。”

轩辕晚晴眉头轻蹙:“仅仅是私心罢了,我想要青洛的眼中只有我,哪怕不过短短几年。当初羽苍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我一定要他为了我改变。”她的话语中夹带了几丝孩子气,然则未等别人听清,她又沉声道,“一眼见便知解瑶瑟拿的是假死药,柳云曾经制过,也曾教我辨认,可惜有一定的危险性,故而解药才会大伤人体。我知道云萱不会怪我……现在,我已经把青洛还给她了。”

语毕,忽然心脏一痛,轩辕晚晴揪着心口的衣襟剧烈咳嗽起来。

一直不动声色的明司立刻俯身诊脉,脸色却逐渐铁青。他顿一顿,看着轩辕晚晴沁出血沫的唇:“让薛王进来吧,最后一面了。”

“晚晴!晚晴!”

思南带着寒风推门闯进来,不忘急急忙忙脱下挡雪的鹤氅才奔至床前。

轩辕晚晴端详他与青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脸,微笑:“思南,你长大了,云胭的江山要压在你肩上了,有些事谁都不能再替你铺路,你要自己完成。”

思南怕自己手凉,使劲搓了搓脸后才握住轩辕晚晴的手,却发觉自己握住的手更冰。

轩辕晚晴掠过他眼中的惊惶,喘息着断续道:“我此生唯一对不起的只有若涵,思南,你可还记得你说过什么?你是哥哥,你能照顾他。”

思南茫然重复:“我是哥哥,我能照顾他。”

轩辕晚晴掏出贴身存放的琉璃鸳鸯扣:“你要像你的父皇,一诺千金。”

思南接过,含泪点头。

轩辕晚晴又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薛墨白,切忌对他猜忌,以防让人钻了挑拨离间的空子。”

思南哽咽着问:“王叔若要自立,我也一样不闻不问吗?”

轩辕晚晴柔声劝解:“他不会的,思南,他一定会好好保护你。有他在你前面遮挡利箭,你什么都不要怕。”

思南心里气苦,索性哭道:“我谁也不要!我只要你!”

轩辕晚晴又心疼又难过,尚有千言万语要作叮嘱,却已连气都喘不过来,于是身子一软,歪倒在床。

“皇嫂……”

谁也没注意薛墨白是何时进来的,他几步跨到床畔,将痛哭的思南抱开,思南泪流不止,回抱住薛墨白的脖颈:“王叔,王叔,他们都不要我了……都不要我了……”

“为什么不施针?”薛墨白质问明司。

明司绷紧唇,一言不发。

轩辕晚晴眼前昏暗,已经什么都看不见。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喃喃说:“不要将我葬入帝陵,不要将我埋在地下,焚烧我的肉身和骨头,将我撒在阳魂山顶……若……若……”

冰冷的气息渐渐散去,似有若木花香萦绕鼻端,奇异的温暖和麻酥包裹住身体,耳边依稀奏起天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是《采薇》还是《击鼓》,终于不再重要。

冬末春初,太子青曜遵遗诏继位,改元光启,敕封薛王为摄政王、循例晋世子为安晏王,并上徽号予殉葬的皇后——尊为贞敏皇太后。

匆匆数年,如浮生一梦,光启帝亲政后在阳魂山顶修建了一所行宫。

此刻落英缤纷,绵绵的晨光正透出薄雾,汇聚成一缕金霞。

青曜眯了眯眼,握紧手心的鸳鸯扣。

“皇兄!走了!”

一男一女异口同声地在远处唤他。

青曜回过头,笑容澄澈:“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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