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柏是植物。自己不动,风过时动。大动或小动,视乎风力的大小。那大动与小动,也视乎树龄的大小,幼树或年轻的树容易受外界刺激,呼应风的动作尺度就大些。当一株树过了百岁,甚至过了两三百岁,经见得多了:经见过风雨雷电,经见过山崩地裂,看见过周围村庄的兴盛与衰败,看见一代代人从父本与母本身上得一点隐约精血便生而为人,到长成,到死亡,化尘化烟。也看到自己伸枝展叶,遮断了那么多阳光,遮断了那么多淅沥而下的雨水,使得从自己枝上落在脚下的种子大多不得生长。还看见自己的根越来越强劲,深深扎入地下,使坚硬的花岗岩石碎裂。看见自己随着风月日渐苍凉。
人是动物,有风无风都可以自己行动。在有植物的地方行动,在没有植物的光秃秃的荒漠上行动。
现在,有一个人在动。
她拄着一根花楸木的杖,顺着一条小路来到了那几株高大的岷江柏跟前。柏树长在一个近乎于正方形的花岗石丘上。石丘足有一层半楼房的高度,若是年轻人攀住包裹着石丘的粗壮的柏树根,很轻易就能上去。但这个人老了,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子迅疾轻盈地行动。她的手杖上有一个漂亮的龙头,那是她木匠丈夫的手艺。木匠做了架木梯,放在花岗石丘跟前,以供他妻子每天去石丘顶上的五棵老柏树下收集柏树的香叶。后来,县里开发旅游,这几棵老柏树成了景点,在石丘上凿出了石阶,就不用这木梯了,那是后话。有时,木匠也从自己做的梯子上去,站在老柏树下,用劲从树身上撕下一长绺爆裂开的棕色树皮,凑近鼻子,嗅闻这树的芳香。那些隐约的香气,像是他身后那条小路上颗粒粗糙的泥土中那些云母碎片闪烁不定的亮光。风拂动这些碎片时,如果恰巧与阳光相撞,它们就无声地闪闪发光。就像是它们之间在断断续续,不明所以地窃窃私语。太阳被云遮去,它们集体噤声;太阳从云缝中露出半边脸,它们又一致地兴奋起来。
这是五株学名叫岷江柏的树,枝柯交错成一朵绿云,耸立在村前这座突兀的石丘上。
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某位高僧念恶咒发大法力,把这石头从对面山顶上弄下来的,是一块飞来石。当然,那位大法力的高僧肯定不是为了让这五棵柏树有个生根之处,也不是为了使石丘旁边的村庄看起来有某种好风水,他是为了某种惩戒的目的,为了向人示威而把这石头从高高的,从村里仰着头都看不见的对岸山顶上弄下来的。这个且不去说它。倒是有地质学家认定,这块石头的历史,比旁边村庄古老许多。许多是多少呢,好多好多个一万年。也许是一万个一万年。至少有这块岩石在的时候,村子里的这些人的祖先还是在林中寻食的猴子。
到了后来,当这里成为一个旅游景点,为了文化内涵的挖掘,宣传材料上就只说那个传说,而不肯说地质学家的判断了。
那个木匠曾经被人安排,每天坐在石丘跟前,一边给游客讲飞来石的故事,一边向顾客收取停车费。景点是不收费的,但停车场占了村里的地面,所以,要收取每车五元的停车费。其实,他就只是一个木匠,一个性格隐忍软弱的中年人。
性格隐忍怯懦是因为在此之前的人生中,这个人还没有遇上过什么让他能够扬眉吐气的事情。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终于算是遇上了一件。他的儿子,在这个夏天,高考一举而中,成为这个僻远乡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
他的儿子,也是个像他一样沉默不语的人,一个时常皱着眉头的人。
那个天天到老柏树下收集香柏叶的妇人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她见自己儿子皱着眉头的样子,总是会心疼不已:孩子,人生来不是为了无故忧虑愁烦的呀!这孩子那时纯善,只是笑笑不说话。于是,这女人就埋怨她的丈夫,你这个死人,没什么可以传给儿子的,就把皱眉头的样子传给他了。
木匠这时候却舒展开眉头,笑了,这个村子里的男人有什么好东西传给后人呢?猎人把追踪麝香鹿的本事传给儿子吗?政府把禁猎的布告都贴到村里了。马帮首领把赶马的诀窍传给儿子吗?村里家家都有拖拉机,还有人都买了卡车了。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难道让驱雹喇嘛把对着天上乌云念出的咒语传给他?对喇嘛不敬,在这个村子肯定是不受欢迎的。而且,现在村里有接受过培训的防雹队用***驱雹,喇嘛的咒术怕也是要失传了。
女人说,那么木匠的手艺呢?
木匠说,手艺还有用,可是,我儿子要上大学了,不用当个没出息的木匠了。
他还说,善织氆氆的女人还手把手教会女儿吗?供销社的机织花布比这个漂亮多了。于是,女人停止了手中纺织羊毛线的陀螺,说,那我纺下这些线也没什么用处了?木匠说,差不多吧,你又不是没看到过商店柜台里那些各种色彩的机纺毛线,不过,你的手里没这个东西也没地方放着啊。
女人又拿起纺线陀螺,左手转动了坠在下方的转轮,右手越举越高,看着手指间漏下蓬松羊毛旋转扭结,变成交织紧密的毛线。这个女人像大多数妇人一样,对自己艰辛的生活不以为意,却不能见别人心灵与身体受到小小的折磨。她见了别人哪怕轻皱个眉头,都会以为别人内心有多么难当的煎熬,都要以手加额,说:天可怜见!天可怜见!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儿子,常常眉头深锁,来来去去都在她眼前。
当她和木匠的儿子已经是大学一年级学生时,母亲再说天可怜见,儿子就说,妈妈,我不是忧愁,我只是喜欢想想事情。
天可怜见,你那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嘴唇上刚长出了茸茸胡须的儿子就说,生命啊,世界啊,好多好多啊!这孩子说这话时,有些骄傲的味道,也有些为了皱眉而皱眉的味道。
这位大学生说这话的时候,刚回到乡下家里过他这一生中许多个假期中的又一个暑假。从到乡中心小学上三年级开始,他就离家越来越远。家隔乡政府所在的镇子十五公里。距上初中的县城五十公里。隔上高中的州府一百七十公里。离上大学的省城五百三十公里。这是他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
他和母亲说话的地方就在村前那座突兀而起的花岗石丘跟前。
石丘上长着五棵村人尊为神木的老柏树。
太阳升起来,驱散了峡谷中夏天早晨稠湿的雾气,晒干了玉米、土豆和核桃树上的露水。
母亲刚洗了头发,正对着镜子细细梳理。她对站在窗前的儿子说,王泽周,你说柏树上的露水也干了吧。
王泽周没有说话。
母亲又说:王泽周,你站开一点,你把光线都挡住了,我从镜子里看不清头发梳好没有。
王泽周把身子挪开一点,站在母亲身后从镜子里看她。母亲披散的长发闪闪发光,直垂到胸前,那面镜子太小,照不出那么长的头发。王泽周就笑起来,这面镜子照不出那么长的头发。
母亲不说话,她用梳子从头顶把头发一分两半,在镜中细细端详那被梳齿犁开的发线,是不是端正笔直。
当她开始编结辫子的时候,又对儿子说,王泽周,我让你看看柏树露水干了没有。
从楼上的窗口望出去,王泽周先看到家里院子,院子中投下核桃树的阴凉,然后是院墙外正在扬花的玉米地,和同样正在放花的一垄垄土豆。越过这些庄稼地,视线尽头才是那座花岗石丘和石丘顶上的五棵柏树。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柏树细碎的枝叶失去了细节,像是一团深绿色的云,哪还能看到上面露水的情形呢?倒是能隐约听见石丘背后,湍急的河流发出轰轰的声响。
王泽周笑了,你这是没话找话。
母亲把编好的辫子盘在头顶,我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就是要没话找话。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几乎都有些撒娇的意思了。她说,我要是不没话找话你会打开眉头笑起来吗?
母亲这样说话的时候,对着镜子歪着头,脸上浮现出年轻女子娇羞的表情。
王泽周知道,现在该是母亲往柏树下去的时候了。三月,地里种下了玉米、土豆;四月,给它们间苗,追肥,锄草;五月,六月,玉米嗖嗖生长,土豆的须根四出窜动,又给它们培墒,除草,追肥。现在,它们在七月开花了,传粉了,珠胎暗结了。农家人才松弛下来,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夏天,获得一些闲暇的时间,消消停停地做一些美丽的事情。
只有王泽周的父亲,周围几个村子里唯一的木匠,永远不得空闲,忙完了地里的活计,远远近近的人家早捎了口信来。这时节,他就得了空应了口信去给那些需要新家具的人家做几案,做柜子,在那些几案和柜子上繁复地雕花。都是佛教的七宝:莲花、经幢、海螺、双鱼,等等。母亲就留在家里,把家里和自己收拾齐整,等儿子回家。
王泽周知道,母亲梳洗齐楚了,就该往老柏树那里去了。
他取下挂在墙上的篮子,随了母亲下楼。
他提着篮子,和母亲一起经过那些茂盛的玉米和土豆,往那座花岗石丘去,往石丘顶上的五棵老柏树跟前去。母亲刚梳洗过的,盘在头顶的发辫被太阳晒得更显乌黑,闪闪发光。王泽周觉得自己提着个篮子,亦步亦趋跟在刚把自己拾掇得容光焕发心情舒畅的母亲身后,自己在那种气氛中都变得有点像是个姑娘了。
于是,他就要把篮子塞到母亲手中。
母亲头也不回,你提着!
王泽周便紧走几步,超过母亲,一路小跑,到了那石丘跟前,才回身看着母亲不紧不慢地走近前来。这时,他的眉头又习惯性地紧锁起来。母亲走上前来,捧住他的脸:可怜见的,这么好的日子,你有什么样的心事啊!
王泽周摇摇头,从母亲亲昵的手中摆脱出来。我没想什么。于是,他说出了那句话:我不是有什么心事,也不是有什么忧愁,我只是喜欢思考。
说话的时候,几棵老柏树散发出隐约的香气。
这句话从一个唇上刚长出茸茸胡须的嘴里说出来,立即就把母亲镇住了,但她还是很镇定,并不把内心的震动表现出来。她只是重复了一下那个似乎距自己的生活太远的词:思考;她又重复了一次那个对她的嘴巴来说还很生疏的词:思考。
王泽周听母亲说出这个对她来说很陌生的词,立即眉开眼笑,对啊,思考!
这时两个人已经走到了花岗石丘跟前。石丘向着村子这一面有好几米高,柏树虬曲粗壮的根盘绕其上。王泽周踩着一条斜着的树根几步就上去了,显得灵活矫健。而母亲是踩着父亲做的木梯一级级走上石丘的。
站上石丘顶,河水声猛一下大了起来。河就在石丘的下方,隔着公路,在那里大声喧哗。母子两人对此并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立时充满鼻腔的柏树的馨香。空气如此湿润,但老柏树散发出来的却是干燥的香味。昨天黄昏,王泽周就把一张毯子铺到了柏树下面。晚上,群鸟宿在树上,早晨,鸟群又从树枝上奋力振翅起飞,那些所有动静,会使鳞状的细叶簌簌落下。铺下那张毯子,为的就是接住这些自然掉落的香柏叶。在树的上方,二十多米三十多米的高处,不止是鸟,还有河上起来的风,山上下来的风,都会把好些香叶摇落。甚至是没有风,没有鸟,只是太阳出来,使枝上稠密的露水蒸发的那一点点动静,都会使一些香柏叶簌簌脱离枝头。
新叶长出的时候,就是老的叶子掉落的时候了。
村里人会来收集这些针叶,作为薰香煨桑的材料。
经过了一个夜晚,和一个早晨,毯子上早已落满了馨香的柏树叶。母亲把这些细叶都收进篮子里。王泽周又在周围那些裸露的岩石上,盘曲在岩石表面的树根上,收集了另外一些落叶。很快,篮子就满了。
收集这些柏树洁净的香叶时,王泽周问母亲,求神佛佑护非要用这样的香叶才行吗?
母亲答非所问,我不知道神佛要不要我们的供养,我只知道这是自己的心愿。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个夏日,这个村子所出的第一个大学生的第一个暑假。这个村子没出过什么人物。村子里有小学校已经三十多年了,但全村读完小学,中学,又考上大学的,王泽周是第一个。之前,聪颖的,还有更多不甚聪颖的男孩也上学,但没有读出过什么名堂。也有到庙里出家的。但出了家也是平常,念念经,打打卦,夏天,还带着经书、鼓、镲在各村游走,诵经化缘。也是从这个村里出去的一个喇嘛,从山顶上俯瞰过这个村庄的地形,说不应该呀,这么好的风水,不会不出个人物的呀!但这个平静美丽的村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了说不上多少年头了,的确也没出息过什么人物。那个喇嘛说,不要说这些莲花一样环抱村子的山,不要说从村旁奔腾而过这么大声的河,就说石丘上那几株不要一点泥土,直接就把根扎进坚硬的花岗岩的老柏树吧。老柏树有多老?反正村里最老的老人生下来,看见它们就是眼下这个样子:苍老的树皮深深爆裂,遒劲的树根,有些盘曲在岩石表面,有些深深地楔入岩石,使得坚硬的岩石裂开了一道道缝隙。五棵柏树和那座石丘就是一个奇观。但是,在这个村子的第一个大学生王泽周回到村子里过第一个暑假的时候,四处寻找奇观的旅游时代,一大巴车的人被一个摇着三角旗,没心没肺地背着现成解说词导引着的时代还没有真正到来。更不要说后来的自驾车旅游时代了。
很多很多年来,村里人的确也认为这座石丘与这几棵老柏树确实是这个平常村子的一个不那么寻常的部分。的确也有从这个村子出了家的人提过,说这样的风水出现在村子里,应该是不寻常的啊!但就是说这些话的人本身也没有显露任何非同寻常之处。他们自己也没有成为远近有名的高僧大德,也就只是能念念度亡经能做做驱除冰雹的法事的寻常之辈。
抛开玄妙的风水不谈,这座石丘有一个好处是所有村人都知道的,那就是花岗石丘和静穆的柏树一起,遮断了村前那条湍急河水的喧哗。
越过这座石丘,是公路,公路之外,十几米高的河岸下,就是在嶙峋的花岗岩间奔涌的大河。这条河在上游和下游都平静无声,独在这一段,在陡然下降的河道中急奔如雷。
这条河该是有名字的,叫岷江,或者叫白龙江,又或者叫大渡河。或者是这三条大水上众多支流中的某一条。总之是生长着岷江柏的三条大水中的某一条。或者在四川省,又或者在甘肃省。反正都是一个中国地方。
三条大水都一样奔流在时而逼仄时而开阔的深峡中间,有些地段被阳光照亮,有些地段则沉沉地蜿蜒在大山移动的浓重阴影里。
这个村子就坐落在其中某一条河边。
这座村子是有名字的,但是既然我们准备将其看成是这三条大水边上的任何一个村落,那么,就让其处于无名状态。
如果不太拘泥于细节,而从命运轨迹这样的大处着眼,这个村子和坐落在这三条大水边的那些村子真的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在村前村后,立着一株或者几株岷江柏。这些村子从没有被书写过。也许有过自己的口传故事,但这些故事流传过三五代人后,又从人们的口边流失了。所以,它们都是些有着漫长历史的村庄,但同时又是没有历史的村庄。
对这个问题,前些年,村里来了大学人类学专业和社会学专业的调查人员,打开录音机想要从人们嘴边搜集遥远年代的故事时,村子里的人说,以前的事情,也许那些老柏树是晓得的吧。那也是朴素时代,还没有人为旅游业,也是某种奇观化创造早前的故事。比如奉某种动物为图腾的故事。再比如虔信宗教而纯净明澈的所谓原生态生活。而且,也还没有人刻意在外来人面前过那种新构造的故事里的生活。
在过他大学第一个暑假时,王泽周只是登上村前的石丘,帮助母亲搜集从柏树上掉下的带香味的针叶。他提起铺在树下的毯子的两只角,母亲提起毯子的另两只角,那些针叶便簌簌作响滑向了毯子中央。母亲半跪在地上,一捧又一捧,把柏树叶装了大半篮子,王泽周又从周围石头上和裸露在岩石表面的遒劲的树根上收集了一些针叶,把篮子装满。他收集这些柏树叶的时候,母亲要他小心,不要碰坏了石头上面薄薄的苔藓。王泽周笑着说,妈妈有环保观念。
母亲露出了女孩一样天真的笑容,然后,她的脸上露出了怜惜的表情,她说,它们生长得那么不容易,应该怜惜的啊。
王泽周知道,村子里的人总是隐隐传说,母亲以前是半疯半癫过的。王泽周也知道,村里人现在也把母亲这种天真,自怜,怜人,看成疯病痊愈留下的后遗症。
但他喜欢母亲这些表现,有时像个少女一样天真,有时像个姑娘一样顾影自怜,有时又像佛一样慈悲。
他喜欢和母亲一起把这些香柏叶拿回家,铺在石板上晾干,揉碎,然后,在某一个早晨,塞进楼顶的祭坛里。祭坛就真是一只侧面有个开口的坛子,安置在楼顶的墙角上,把柏树香叶填进去,点燃了,坛口就一缕缕、一股股升起浓重的青烟,散发着香气,伴着简单的祝祷,在蓝天下扶摇直上。
这天,就在母子俩把柏树香叶装满篮子,准备起身回家的时候,河边突然喧腾起来。
顺着河流所来的县城方向,沿河蜿蜒的公路上驶来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三辆车都闪着彩灯,响着呜哇呜哇的警报,停在了石丘下面的公路上。公路下方的河道中,湍急的河水冲击在参差着巨大的灰白色花岗石的河床上,激起巨大的浪花和声响。说也奇怪,之前,王泽周和母亲在柏树下收集香叶的时候,只觉得世界一片寂静,并没有意识到那些白浪发出了那么巨大的声响。可是,看见警察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车上跳下来,兴奋地站在路边望向湍急的河水时,王泽周耳朵里立即就灌满了河水大声的咆哮。
接着,一群骑自行车的人出现了。这些人更是激动万分,他们的喧哗声甚至压过了河水的喧腾。这是从县城出来的看热闹的人。他们都丢下自行车,直冲向河边,不顾警察的阻拦,下了陡峭的河岸,在河边被水浪拍击的巨石上争抢位置。
王泽周说,一定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
这条河上游大致都水流平缓,到了村子上边一公里处,突然增加了下降的坡度。公路边竖着一块警示牌:连续弯道,连续下坡3km。也是到了这一段,隔河对峙的山壁突然变陡收窄,加速的河水,白浪翻腾,涛声如雷声轰响。这样喧腾翻沸了三公里后,两岸的山又退到远处,水流重又变得开阔平缓,如果不是河面上一个个旋转着移动着的漩涡,有些地段,几乎都看不出河水的流动了。
那些比河水还喧腾的人现在都安静下来。他们找到各自的位置后都引颈踮脚向着河的上游张望。王泽周站得高,比那些站在岸边和公路上的人看得更远。他也举目往上游望去,只望见河水陡然加速陡然下跌处,像突然断裂在悬崖上的冰川一般,呈现出一段晶莹透明的断口。那安安静静的断口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就在那闪光中间,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像。就像是冰川上突然投下一只盘旋的大鸟影子——被放大了的大鸟有些怪异的影子。其实,那里出现的是一只橡皮舟。但王泽周和他母亲从来没在这河上见过这种东西。王泽周想,这东西该是什么名字。后来,他想,这个东西就是在电视上见过的橡皮舟了。
他的思绪停顿,河水却没有停止,还在一个劲地向前奔流。
橡皮舟上那个人在湍流上举起了红色的桨,做出奋力划动的样子,但他举起的桨还没有落到水上,橡皮舟就腾空而起,然后,又摔在了一堆破碎的白浪中间。舟中人的手高扬起来,王泽周发现舟中人穿着一身和桨一样通红的衣服。橡皮舟在湍急的水流中蹦跳不止,像一匹第一次在背上放上鞍子的马。河水的咆哮声又重新充满了整个世界。
村子里的人都闻声而动,站满了花岗石丘岗。
急速的河水上,橡皮舟几乎是从人们面前一掠而过。
橡皮舟和河水都跌入峡谷更深处,被一些树和一段高岸挡住,消失不见了。
河水再次出现在视线中时,那已经是在等待的人群都可以张望得到的地方。
那不过是两百米长的一段河道,波浪把那小舟一下托举到最高处,又一下扔进波谷中。几次沉浮,橡皮舟和舟上的红衣人就飞快地从人们眼前冲过去了。然后,在河道被一道断崖遮断处,那个红衣人举起红色的桨叶在一块巨石上撑了一下,橡皮舟猛然掉了一个头,这时,屏息的人群才发出了一阵惊呼。河水那么迅疾,还未等人们的惊呼声落下,橡皮舟就消失在人们视线里了。
警车和救护车重新启动,开往下游,自行车流也尾随而去。
妈妈问王泽周,那个人到河上去做什么?
王泽周说,漂流。妈妈,漂流。
漂流是什么?
探险。妈妈,漂流就是探险。
年轻人已经不耐烦再回答什么问题了,他脸孔涨得绯红,纵身跳下那丘岗,向着河流下游奔跑而去了。
母亲一直看着儿子奔跑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现在,除了河水闷雷般的轰鸣,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那些看热闹的人群消失后,河水越是轰响,倒越显出这河谷亘古以来的寂静。她提起篮子回家。当她把身子背向身后的河流时,河流的声音也消失了,她闻到篮子里蓬蓬松松的柏树叶发出淡淡的香气。
明天,儿子就要离家回学校开始他第二学年的大学生活了。一个下午,她都在家里替儿子打理行装。
三天前,王泽周的父亲就带着全套木匠工具去白云寺了。他说,反正儿子跟自己也没什么话说,不如出去寻点活路。儿子上了大学,由国家管饭,每月还发几块钱买牙膏肥皂。但他还是愿意儿子手头多几个零花钱,添一两件光鲜衣服,或者,和同学老师下个小酒馆。
王泽周的母亲名叫依娜,是很少女意味的名字。这个有着很少女意味名字的依娜如今是个中年妇人了。她为儿子做着一切行前的准备时,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情感。想起丈夫,却没有那么强烈的情绪。她只是估摸着,这人也该回来给儿子送个行吧。
天近黄昏的时候,儿子才回到家里。
母亲还是那个问题,探险是什么?
王泽周饿了,拿着一个馍狼吞虎咽,无法回答。
母亲说,我想了半天了,不就是不要命吗?年轻人不要命,他妈妈要知道,日子该怎么过啊?
儿子伸长颈项,奋力把那块馍吞下去,我弄清楚了,那个人快四十岁了,不年轻了。
那他是为了什么?
儿子说,为了抢在美国人面前,抢这条河的首漂权,为国争光!
还有美国人也想和他一样?
他就是要抢在美国人前面。
人想到河上去死,还用得着争先恐后吗?
遇到这样的话题,王泽周就会想,教育真的在把自己变成不一样的人。那时的电视里常常播一句话,叫知识改变命运,王泽周会想,我就正是那样的人啊!当然,这些念头都只是藏在心里,他叹口气说,妈妈,我们还是不讨论这件事情了吧。人们认为精神有毛病的母亲从不生气,总是沉浸在幸福和怜惜的情绪中间,所以,儿子这么说话,也不会改变她的情绪,她说,年轻人不知道当母亲的会心疼啊!
母子俩这样说话时,听到王泽周的父亲回来了。
母子两个住了口,听他拨动门栓的声音,听着他动作迟缓得仿佛有些犹疑不决地上楼来。今天,他上楼的声音更加迟缓,听起来一定背负着一件重物,那东西一定体积宽大,正不时和楼梯扶手磕磕碰碰,发出声声响。王木匠在村里少语而隐忍,全村也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勤勉。有些人说,这个人从不休息,他是用这种办法折磨自己吗?是的,这个世界上,有人是因为过分勤勉而被人轻视甚至讨厌的。村里人对木匠并不讨厌,但有意无意的轻视是一定的。
这种轻视甚至包括他的家里人。听到他背负着什么东西磕磕碰碰上楼的声音,王泽周用有些轻佻的语气对母亲说,猜猜爸爸带回来了什么东西?
我猜不出来,母亲笑着说。
但是,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语气里那种调笑意味是不应该的,于是,她换了郑重的语调,我真的猜不出来,他一定又把自己累坏了。
说话间,王木匠的身影出现在灯光隐约的楼梯口,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只是一团隐约的白光。村后溪流上的小水电站已经建成了很多年,机器已经老旧,村里的电灯数量却在增加,又有了更耗电的录音机、奶油分离器、洗衣机、电视机,所有这些,使得每家人明亮的电灯光变得越来越暗淡。这个暑假村长还让王泽周帮村里向县水电局打了一个报告,请求报废旧的水电站,修一座发电量更大的新电站。报告中引用了详实的数据:全村三十二户三年内新增电灯六十七盏,小型电器二十七台,和农机具(脱粒机)三部。这些数据都是王泽周和村会计一起一家一户统计来的。这些数据也引用到了他的社会调查报告里。这是学院没有硬性规定但“提倡并鼓励”的大学生社会调查实践活动。
直到王木匠来到了屋子中央电灯直射的光线下,王泽周才看清楚了,父亲背着的是一口新木箱。王泽周站起来,双手托住,父亲这才松开了绳子,反身和他一起把木箱放在了地上。
王木匠对妻子说,我想你肯定为王泽周准备了很多东西,我就去做了新的木箱。他又对王泽周说,你说你有了好多书,就带到学校去做你的书箱。你闻闻,这箱子有多香,纯柏木箱子!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王木匠喝了一点酒,他说,柏木板是他在白云寺做了三天木工活换来的。
白云寺就在距村子小半天路途的半山腰上,从村子里就可以望见。寺院在“**”期间摧毁,十来年前匆忙重建。最近,又开始了新的重建。为了这次重建,伐下的柏木已经干燥了三年。原先大殿的柱子,用大锯解开来做成一间间屋子的护板。最馨香纹理最漂亮的那些,作了新添置的全套箧装《大藏经》的夹板。
王木匠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得意表情,他说,我在每一块护板上都刻了一朵漂亮的莲花,活佛很满意我做的东西,要给我加工钱。我对活佛说,我不要工钱,我只要几块柏木板子,为儿子做一个书箱。活佛说了,大学里的那些书,配得上装在这么馨香的箱子里。
母亲看着王泽周,你爸爸让你得到吉祥的祝福了。
王泽周却说,天哪,这么笨重的箱子,我怎么弄到学校啊!
王木匠说,重才是好东西,杨树的木头才是轻飘飘的,只配做火柴梗,做肥皂箱子。你看县里的木材厂就用杨树做这些东西。他说,儿子,你不懂木头,这香柏木可是好东西,我故意用了最厚的木板!
王泽周不能告诉父母的是,他在学校里,本就是同寝室那些室友的耻笑对象,这只笨重的箱子,不知又要给他们什么样的口实。
离家的那个早晨,王木匠去借拖拉机了,他要亲自送儿子到县城的长途汽车站。母亲陪着他守着那个做工牢实,却很笨重的新木箱等在家门口。王泽周对妈妈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谁的箱子用这么厚的木板,以前爸爸做箱子也没有用过这么厚的木板。
这时,几个村里年轻人跑来,气喘吁吁中包含着莫名的兴奋,那个人死了!
马上有人纠正,不是死了,是失踪了!
王泽周马上就明白了,他们说的是昨天从河上漂过的那个人。
他们说,在下游的某个河段上,漂流人靠岸下船,在河滩上搭了帐篷过夜。天刚亮他又上了船。他在一段两公里多的平静河面上划行。然后,橡皮舟进入了一段新的激流。橡皮舟到达下一段平静的河面时,漂流人却消失不见了。如今三个小时过去,几百人在河岸上下往复寻找,都没有他的任何踪影。他们说,那个滩不长,还不到一公里长,但那个人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母亲说,哦,可怜的人。
王泽周对母亲说,妈妈,你不用可怜他,他是探险者,他知道自己面临的所有风险,他知道自己可能死在河上。
母亲说,那我可怜他妈妈。
王泽周脸上露出了与年纪不相称的严酷而冷静的神情,也许他妈妈已经先他死了,也许,他妈妈愿意承受这样的结果。
母亲还是问,他为什么要到这条河上来?
已经告诉过你了,他要赶在美国人来之前,妈妈。
美国人为什么要到我们的河上来,他们的家乡没有河水吗?
妈妈,他们的河上很多船来来往往,比我们这里公路上的汽车还要多,在有船的河上漂流没有意思,那不是探险。
可是——
可是什么?妈妈?可是什么?王泽周脸上露出的那种即将投入辩论的表情学校里的同学都熟悉,但他母亲却从未见过。
父亲开着拖拉机来到家门口,他说,王泽周,把箱子搬到车上来吧。
王泽周说,可是——
王木匠说,把你的箱子搬到车上吧。
王泽周说,这么重的箱子,我搬不动。
王木匠说,搬上来。
长到这么大,王泽周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这个在村子里尽量不出声生活的人,眼里流露出一种有重量的目光。他的身心都感到了这目光中的重量。于是,他把箱子搬到了拖拉机车斗里。箱子确实有些沉重。王泽周把木箱抱起来放进车斗时,脸孔都涨红了。
王木匠笑笑,对妻子说,我们走了。
拖拉机开动的时候,做母亲的像村里的其他女人一样,开始哭泣。对这个村庄来说,这是家里一个重要成员出远门时一位主妇、一位母亲所必须表现的。这样的哭泣既是出于固定的程式,也是一种真情流露。
拖拉机顺着村道摇摇晃晃穿过玉米地,绕过那座花岗石丘,穿过柏树的影子来到了公路上。
王木匠加大油门,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拖拉机加快速度驶向县城。
拖拉机喷吐出的带着刺鼻化学味道的黑烟慢慢消失在空中,发动机的突突声也渐渐消失了。聚在村口的人们各自散去。只有静静的阳光落在村庄,和环绕着村庄的玉米地上,落在村前的柏树上,落在飞珠溅玉的河上。激荡的河水闷雷般咆哮。也许是这声音响了太久,响了成千上万年了,无人之时,这山鸣谷应的声音也成了寂静的一部分。当这样的寂静笼罩住整个河谷和谷中的村子的时候,似乎在这条大河流经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一个冒失的漂流者在这条河上失去踪迹。
也没有一个大学生刚刚结束了他的暑假,离开了这个生养他的村庄。
这样的寂静似乎对一个冒失的漂流者的生死毫无所感,也对一个大学生复杂的情绪毫无所感。比如他不但对父亲亲手做成的香柏木箱子中所包含的情意毫无所感,反而一直在苦恼,他要怎么把这口沉重的箱子搬到学校。他还想到,在那间四张上下铺上一共睡了八个人的寝室中,这口箱子一定会成为室友们的取笑对象——在他们眼中,这口没有油漆,白花花的,不必要地用了那么厚木板的箱子,一定正是这个土气的乡下人的最好象征。
王泽周走后的第二天,村子里下起雨。
迷离的雨雾,使得被砍伐得千疮百孔的山野好看起来。尤其是那五棵柏树,苍老的深黛色中泛出了青翠的新绿。
那时,王泽周正坐着人力三轮车穿过城市,进到学院,和那口柏木箱子一起来到了宿舍楼下。寝室在三楼。他能想象自己抱着这沉重的木箱,气喘吁吁地上楼,又跌跌撞撞穿过走廊,走进寝室,会吸引怎样嘲弄的目光。他胆怯了,仅在想象中,他就不能承受那些目光的重量。
这箱子太笨了。这箱子确实太笨了,用了比通常的箱子厚两三倍的板材,四个角上还包上了铁皮。不像别的同学轻刷了油漆的木箱,还上了锃亮的便于提携的金属把手那样轻巧。而真正阔气的带的是有拉链的皮箱。和王泽周同寝室的贡布丹增就有两口这样的皮箱。也有不带箱子的,那是从乡下来的同学,比如同寝室的多吉,他用的是褡裢。褡裢其实就是两只连接在一起的口袋。乡下人出行,把褡裢一左一右搭在马背上,可以盛放很多东西。饭锅、茶壶、皮袄、被褥,都没有问题。牛毛织成的褡裢上还有漂亮的图案。有了这些图案,便完全符合了人们对于高原乡土的想象。而这口柏木箱子,只是那些很现代化的皮箱木箱藤条箱帆布箱和纯乡土的褡裢之间的笨拙而又尴尬的过渡形态。大学里流行这样的观念:要么最洋,要么最土。大学里总是容易流行极端的观念。
倒是三轮车夫说,这箱子多香啊!
王泽周不肯接受这样的赞美,又不是女生的香水,要那么香干什么。
三轮车夫见王泽周犹豫,以为他是扛不动箱子,便说,你引路,我帮你把箱子扛到寝室。
三轮车夫扛起了箱子,催王泽周,走啊,我只要你加两块钱。
王泽周松了一口气,就在前面引路。三轮车夫似乎对他刻意保持距离毫无感觉,快步跟在他身后大声说话。他说,他自己的儿子上中学了,要是能像他一样考上大学,那就是他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王泽周没好声气地说,这里的学生家里没有祖坟。
那你们藏民把死人喂鹰是真的了?
不是喂鹰,是天葬。
祖先不埋在坟山上,怎么保佑后人呢?
这是王泽周很难回答的问题,还好,寝室到了。
先到的几个同学,正聚在一起抽烟。烟是红塔山,这么高档的烟当然是父亲当县长的贡布丹增从家里带来的。室友们说,哦,王泽周也回来了。三轮车夫把箱子放在地上,揣上钱,转身走了。
贡布丹增的一头鬈发收拾得更飘逸潇洒了,他从嘴边取下烟卷,语含讥诮,王泽周,你不是从乡下来吗?怎么在城里还有亲戚啊?
王泽周站在箱子旁边,没有说话。
看到他窘迫的模样,室内的几个人都向着天花板喷吐着烟雾,大笑起来。
跟他一样来自乡下的多吉也叼着烟卷,发出比所有人更大的笑声。
王泽周没有说话,开始整理自己的床铺,并把新木箱安置在床头上。其间,他还下楼一次,捡来几个砖头,再把新木箱放在上面。那些恶少相的室友都出去了,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铺好床铺,整理好书本,他们还没有回来。室内的烟雾已经散尽,明净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其中的一方恰好落在柏木箱子上面。他坐在床边,注视着脚前那只笨重的柏木箱子——准确地说,是箱子被阳光照亮的那一部分。阴影隐去了箱子整体的笨重,而只照亮了一小方木板。他注意到木板上漂亮的纹理,像是平静河水上的层层涟漪。
这个寝室的几个人都是贡布丹增聚在一起的。他是一个天生有领袖气质的人,在头一学期,他就把分散的不同寝室的这些人聚到了这个寝室。五个是他喜欢的人——聪明的,漂亮的,女生见了容易心旌摇荡,眼光发亮的。拿褡裢入校的多吉和王泽周属于老实本分的,他本不放在眼里。但是,他说,有什么办法,谁让你们都是我一个州的老乡,又在一个班上,我不罩着你们行吗?于是,王泽周和多吉搬进这间寝室。多吉就此成了贡布丹增的死忠,他的应声虫。但王泽周没有,他不是不愿意,但临到关键时刻,不能像多吉一样没有自己,于是,渐渐地,他就成了一个另类。
多吉对王泽周说过,你就不能对大哥尊重一点吗?
王泽周说,学校里也要搞帮会吗?
多吉说,兄弟,你太认真了。
王泽周说,为什么要不认真呢?
晚上,这帮人在外面烧烤摊上喝饱了啤酒回来了。
他们还在继续他们的话题。话题向来是班里或年级里或者校园里那些漂亮的女同学。突然,他们的话题从女同学的容貌与身材,一下就转到了那个失踪的大河漂流者身上。他们用来包裹剩菜的晚报,一直在连续报道对这个失踪者的搜寻情况。
这几个室友,突然从垂涎欲滴的花痴变成了激昂的爱国者。
睡在床上的王泽周开口了,失踪前我看着他从我们村子前漂过。
寝室里一下静下来,这回,他们没有粗暴地打断他,说明他们在倾听。
贡布丹增说,是王泽周开口说话了?
王泽周说,三天前,那人就从我们村前的激流里漂过,他举着一支红色的桨,过了我们村三十多公里,那条船上就没有他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船,是橡皮舟。
寝室里又安静了一会儿,一个室友开口说,要是你亲眼看见了这样的英雄壮举,就应该在班会上讲讲。
王泽周说,我就看见他三分钟时间,河水又急又快,也许只有一分钟时间,他就过去了。
贡布丹增说,看看,三分钟,也许只有一分钟,你难道没有追踪一阵子?你以为这种事情是随随便便就可以遇到的吗?
王泽周说,追了一阵,追不上就不追了,我没有想到他会死。
好几个室友都模仿这个寝室里老大的口气,说,看看,看看……
这是他的大学二年级。寒假,他照例回家过年。
将上三年级的暑假,王泽周没有回家。
不回家需要一个理由。他的理由就摆在床头上。他从图书馆借了二十多本书摞在床靠墙的一方。自己的借书证借不到那么多书,用同学的借书证才借够了数量。校园安静下来,王泽周从教室里搬来两张椅子,再把柏木箱放在上面,床前就有了一张书桌。使用这张桌子的第一天,丁教授在校园碰到抱了好几本书的他,你这个学生,假期了还读这么多书,真的假的?
丁教授还跟着他来到宿舍,看到了他摞在床头上的更多的书,咦,好几本都是我建议过的书目嘛。
丁教授还问,你是叫王……王什么?
王泽周。汉族姓,藏族名字。
泽周,泽而周之,汉语也通,怎么是藏族名字。泽周,什么意思?不,不对,名字肯定就有个意思,我不问你,这不尊重,我收回。接下来,丁教授掀动着鼻翼,咦!什么香?什么香?王泽周你不是交了女朋友才不肯回家的吧。
老师知道没人喜欢我。
这是真的,女同学她们喜欢家庭有钱的,喜欢家长是干部的,就个人条件来说,喜欢身材高拔,模样英俊,头发鬈曲,性格奔放的。这些王泽周一样都挨不上。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农民,一个乡下木匠。这口散发香气的柏木书箱的笨重样子就是一个证明。
教授说,但是,很香,很高雅的香。
这一回,王泽周也闻到了自己柏木箱子的香。有这只箱子都两个学期了,王泽周好像也是第一次正经闻到这香。他笑了,把摞在箱子上的书挪开,再揭开铺在上面的报纸,对老师说,是这箱子的香。
丁教授取下眼镜,把鼻子贴到箱子上嗅嗅,嗬,真是啊,真是这木头的香。这个世界上居然有香气如此奇妙的木头呀!
老师,我的老家到处都有这种香柏树。
那你家乡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丁教授拍拍他的肩膀,只是,这箱子的样子真是可惜这木头了!
王泽周便接不上话了。
临走,丁教授留下话。他说,学校每年都要在应届毕业生中选择成绩优秀者留校任教。到时候,他一定会向学校认真推荐。丁教授都走出去几步了,又走回来对他说,哎哟,我告诉你吧,你要是早几年上学,那就是个抢手货,那几年的女生追求的对象多半是像你这样爱读书,成绩好的。不过,丁教授说,如今这气氛已经变了。风水轮流变,也许哪一天这风气又变回来了。
夏天,气候湿热,窗外树上,蝉声时起时歇。王泽周就这样坐在蝉声里读书。累了,他会俯下身子嗅嗅柏木的香味,那真有提神醒脑的功效。他静静读书,觉得自己正在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从来没有因为出身而被人轻忽的人。这些书——哲学、历史、文学、佛经,这一切的一切,让他觉得自己能战胜佛经里所说那种分别心:别人对自己的分别心,自己对自己的分别心。在他求学生涯的那几个短暂年头,大学生中还流行严肃的著作,弗洛伊德、尼采和萨特,流行的词是反思,这些也都加深着一个年轻人对世界对人生的憧憬与困惑。
思绪纠结不清的时候,王泽周会想到村前石丘上的老柏树,枝干苍劲,阴翳浓重,静静高耸在一川湍流的吼声之上。记忆中的树似乎是一个不可能的存在,那种沉静的清新似乎是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那几棵柏树竟然出现在他的梦中。
那是一个闷热的中午。他脸上盖着一本书,遮住窗外射来的光与蝉声,躺在床上睡着了。他没有关门,为的是走廊上的凉风可以吹入房间。整座宿舍楼安静到可以听到走廊尽头卫生间水管漏水的滴答声。这个青年人,慢慢在床上睡着了,入梦了。在他的梦境里,河水奔流声中那几棵柏树的枝叶微微震颤。柏树下有一个朦胧的身影,即便是在梦中,王泽周也知道,那该是他的母亲,在收集柏树的香叶,作为煨桑的材料。她会在曙光刚刚照亮村庄的时候,把这些香柏叶填进小小的祭坛中点燃,在宁静无风的早晨,香炉上的烟柱笔直上升,最后融入蓝天。王泽周在梦中走到煨桑的母亲跟前,用自己都不情愿的什么都知道的口吻对她说,妈妈,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妈妈没有回头,说,我只是要我的儿子幸福,愿我的家庭平安。梦中的王泽周继续问,家庭平安?妈妈,包括我的异乡人父亲吗?这是他这些日子从书中读来的口吻。这个年代流行的学问,弗洛伊德。他说,我觉得我们村里没有人会真的记挂他的平安,包括你,妈妈。在梦中,他把这些话说得振振有词,字正腔圆,即便是在梦中,这样的话说出来,也显得那样唐突无礼。但王泽周无法制止自己,他似乎还能对母亲,对这个没有去过比县城更远地方的乡下妇人说出更无情的话。他梦见父亲在一旁伸出手来要制止他……
王泽周终于从那个难受的梦境中醒来了。
他躺在床上,一身汗水。那本书仍然扣在他脸上,遮断了刺眼的光线。在闷热的空气中,那本书散发着纸的味道,油墨的味道,和黏合书脊的胶水味。王泽周有如此纠结梦境的那些年头,严肃书籍行销通畅,所以,那些关于身份,关于国家,关于民族,关于反思,关于未来展望的书籍,都散发着刚刚走下生产线时的味道。
这样的气味充满一个人身心的情形,多少也像是个梦境。
那本书被人挪开了。
光线有些刺眼,王泽周恍然看见一个朦胧的身影立在床前,那身影发出声音在叫他的名字,王泽周。
王泽周没有答应,这个声音很熟悉,也很遥远。
他睁开眼睛,是你?!
真的是父亲站在他面前。
是我,王木匠手中拿着刚才他盖在脸上的那本书,你做梦了。
王泽周说,我梦见村前的柏树了。
王木匠说,那是想家了。
王泽周说,我没有想家,我只是梦见柏树了。
这一来,两个人就找不到合适的话了。一旦静默下来,一生小心拘谨的王木匠在此情形下更是局促不安。
从小,父亲在人前这种举止,总是让王泽周深怀耻感。对,心理学上就是这么命名他的这种情感状态的:耻感。这个人为什么不能像其他男人一样,大嗓门说话,大甩着膀子走路,打着哈哈跟女人们调笑呢?以至于他的儿子也跟他一样成了一个拘束胆怯的人。
他对父亲说:这里没有别人,你坐下吧。
父亲说,我坐了两天汽车,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长时间坐着不动,坐够了。
王泽周问父亲,那以前你是怎么去我们村的?不是坐车去的吗?
王木匠这才在床沿上坐下来,说,给我倒杯水喝。
喝了水的王木匠回忆起饥荒年间自己和师傅背着一套木匠工具,逃离家乡,一路做工,乞讨,一年多时间才到达那个使他重新安身立命的村庄。但他从来不习惯对人倾诉,所以,这些话他也没有出口。那些话,只是像村里刚刚出现的录音机,按下快进键,那些清晰的歌唱与话语,吱吱嗄嗄几声就快速地过去了。他放下杯子,笑笑,说,没想到你还把箱子当桌子用呢?他又说,王泽周,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回家。
王泽周指一指散乱在柏木箱子上,和摞在床上的那些书,我写了信给你们,说了我今年假期不回去。
王木匠说,不是那个家,是老家。
老家?
王木匠从手上掏出来几个皱巴巴的信封,放在了儿子面前,老家,我的老家,也是你的老家。
昨天晚上,他看的杂志上,评论家和当红作家正在热烈讨论寻根文学。
王泽周想,我也要寻根去了。
于是,王泽周就跟着父亲去往那个老家。父亲的老家。
中午出发,天近傍晚才接近了那个地方。下了长途汽车,一条土路与公路连接处的标志牌指向一个浅山和山间平坝交界处的村庄。路牌上村庄的名字和父亲在学院寝室中掏出的那几只皱巴巴的信封上的地址是同一个名字。一向平静的王木匠走在一边是茶园一边是稻田的土路上,显得气喘吁吁。快走到村子跟前时,父亲对儿子说,我要休息一下,我要休息一下。
父子俩在离村子不到两百米远的地方坐下来。
太阳西斜,近在咫尺的那个村庄升起了淡淡的炊烟。这是一座中国内地常见的青瓦白墙的村庄。在他父亲口中,这就是老家。正是老家这个词,反倒使得王泽周对这个村庄只有陌生至极的感觉。他这一天的经历,就像是一个漫长的不曾中断的梦境。他希望这只是一个梦境。父亲在他身边捂住脸从口中发出了咿咿唔唔的声音。
他听见自己说,你哭了?回老家应该高兴才是啊!
父亲说,我害怕。
父亲在王泽周出生的那个村庄,是外乡人,也是外族人,现在,他回到了自己真正的老家,到了村口却再迈不动步子,他说,我害怕。
在来到这个村庄的汽车上,王泽周读了父亲身上那几封皱巴巴的信。大约知道了父亲这个外乡人的身世。他就出生在眼前这个村庄。十多岁不到二十岁时,父亲的一个姐姐饿死。为了给剩下的家里人——母亲和三个弟妹省一点救命粮,他跟着一个老木匠出外逃荒。用了一年多时间,一路做工乞讨,当他终于在深山中那个异乡村庄停留下来,这时,一起上路的师傅已经死在路上半年多了。十来年前,他写信和老家的人联系上了。那时,他母亲还在,三年前,他母亲也过世了。
父亲还在哭泣,他说,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我想让你奶奶看看出息了的孙儿,可她老人家已经过世了。
从那几封信中,王泽周还知道,自己该叫奶奶的那个老妇人没死之前,父亲在老家的三兄妹已经分家自立门户了。而这些信也不是三兄妹中任何一个人写的。
每封信都是这样开头:明轩贤侄,老夫代笔,替你娘亲转告……
最后一封信是这位老夫子告诉王木匠母亲的死讯,并催他归乡:
明轩贤侄:此次致书于你,世间已无有你的娘亲,子欲养而亲不待,想必贤侄定是追悔莫及矣。族中人知你艰难,入于蛮人之地,生活所迫,娶蛮妇,共生子,我族中人莫不唏嘘叹息。你娘亲临终之时,留有遗言,说你蛮中之子既已长成,自当能奉养其母,你正可决然还乡,骨肉团圆。
王泽周和父亲坐在村道上,看着黄昏慢慢降落在这个与家乡村庄截然不同的村庄之上。王泽周想,父亲让自己看信的意思是,他再不回山里那个家了。王泽周也早下定主意,他就把父亲送回到他的老家,只把他送到村口,却半步也不会踏进这个村庄,也不会去见这个村子中那个把自己的家乡叫做“蛮中”,把他母亲叫做“蛮妇”的家族的任何一个人。
于是,王泽周对父亲说,爸爸,你该回去了。
父亲泪流满面,你奶奶都不在了,我回哪里去?
王泽周的口气变得冷峻了,你不必害怕,他们不是三番五次叫你回来吗?
王木匠说,我认不得几个字,我家那个老表舅之乎者也的话,小时候我就听不懂。
那你怎么回来了?
我只晓得家里来信就是叫出远门的人回去,我确实也该回来看看了。我离开家的时候,是比你还小的年纪,算算,都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了!
王泽周站起身来,对着王木匠鞠了一躬,说:“爸爸,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妈妈。”说完,王泽周背朝向那个村庄,向着公路的方向奔跑。他听见父亲在身后叫他,叫他名字的声音是那样的无助与悲伤。但王泽周想,你已经回到你的家乡了,你可以跟你的家人在一起了,你已经回到你的家乡了。于是,他加快了奔跑的脚步。跑得越来越快,这甚至让他想到了一本借回寝室还没有开读的美国小说的名字《兔子,跑吧》。接下来,黄昏的微光消失了,他把奔跑的身躯投入了黑暗,偶尔一辆驶过的汽车打开的车灯,把公路,公路边的树和田野照亮,驶过之后,便把车后的一切都留给了更深的黑暗。
王木匠在身后喊,王泽周,你要去哪里啊?!
王泽周没有回答,他只是在陌生乡间的土路上奔跑,在汽车驶过后迅即陷入黑暗的那条公路上奔跑!
他听到了父亲的哭声,却仍然没有回头。
然后,那个从这个村庄逃荒去到他的家乡的王木匠就被抛弃在他身后的暗夜里了。两小时后,王泽周置身在一个陌生县城里,他用十块钱入住了一家旅馆。第二天,他回到省城里的学校。他在公共卫生间里把自己从头到脚用凉水冲洗一番,然后挺直腰身坐在柏木箱子前看书,却怎么都看不进去。蒙上被子睡觉,怎么都睡不着。半夜刚过,他就起床了。他要回家,他要跟母亲在一起。他小时候就听人闪烁其词地用猥亵的言词谈论村里的坏男人如何欺侮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王泽周知道他们说的就是他的母亲。现在母亲又是孤身一人了,他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村里。
走到街上,公共汽车还没有开始运行。他徒步穿过半个城市到达长途汽车站。两天后的下午,也是斜阳西下的时分,他已经回到了那个有老柏树的村庄。
还没有走到家,王泽周就遇见了母亲。
她正在地头把割下的青草,一把把捆起来,晾在栅栏上。这些青草晾干了,储存起来,是来年春耕时耕牛的饲草。当母亲在栅栏边直起腰身时,刚好看到儿子大步向着自己走来。她还没有说出话来,王泽周就张开双臂把她抱在了怀里。儿子成人后,母子间再也没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母亲在他怀里只是短短地倚靠了一下,便挣脱出来,红着脸说:“邻居看见了,要笑话呀!”
过去的王泽周腼腆内向,特别在意别人的眼光会如何看待自己。但今天,他再一次张开双臂把母亲拥入怀中,他说,他们就是把嘴笑歪了也没有关系。的确,上大学的这两年,且不说学问的增长,王泽周已是一个身体硬朗的成年人了。母亲倚在他怀里,良久,才开口说,好了,儿子,咱们回家去吧。
回到家里,她问王泽周,你爸爸呢?
王泽周低下头,没有说话。
你爸爸到城里去看你,他没有找到你?
王泽周抬起头,看着妈妈,口气里有掩不住的埋怨与责问,你怎么才想起他?
这回是妈妈低下头,你知道,我跟他一直是这样的。
王泽周说,他不会回来了。
母亲还是全不在意的口气,他会回来的。
王泽周逼问,他为什么要回来?
母亲说,他会回来的。
他回他的老家去了,爸爸他也有自己的家乡。
他的家乡是什么地方?养不活一个人的地方,还是家乡?
王泽周有些愤怒了。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母亲很吃惊,一方面吃惊于儿子的滔滔不绝,更吃惊于儿子所说的内容。而王泽周滔滔不绝的时候,脑海里还浮现出书里的词。俄狄浦斯情结。弑父。那他现在是什么?发布对母亲的宣判。谴责母亲没有用全部身心爱过父亲。王泽周放缓了口气,再说他跟着父亲去了却没有进入的,那个由稻田和茶园环绕的青瓦白墙的村庄。王泽周还说了,父亲那几封家乡来信的内容。
然后,他对母亲说,爸爸肯定不会回来了。
他用写文章的雄辩口吻对母亲说,我是不会爱那个村子,所以我没有进去。可是,我想以爸爸的眼光看,那里一定非常美丽温馨。在我们这个村子里,他永远是一个异乡人。不要说别的人,连他的妻子也并不看重他。妈妈,请你不要打断我,你以为爸爸,还有我,没有听过你以前的和那些人相好的故事吗?他的语气的确是宣判的口吻——而你连一点内疚之情都没有,不就是因为他在你眼中,和村里所有人眼中一样无足轻重吗?这时,王泽周心头多年模糊的痛楚一下变得清晰了,无足轻重!这么多年,他的父亲在村子里像一个飘忽的影子,连带他的儿子从小也是一个被轻忽的对象。说这些话的时候,王泽周自己也面色苍白,浑身颤抖,最后,他长出一口气: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但我已经说出来了。
妈妈深深地俯下身子,用双手捂住脸,不断抽泣,不断重复一个词,报应,报应,报应啊!
王泽周发现自己竟能如此凶狠地逼问,报应?因为什么报应?就跟他老是悄悄对我讲争气,争气一样!什么是争气?!
母亲无语,只是更深地俯下身去,更深地抽泣。
王泽周吃惊自己心里竟没有泛起应有的同情,而是有更多恶毒的话语在心头涌动,于是,他起身冲出了屋子。村子很小。背后是覆盖着林木的陡峭庞大的岩石山体。前面是玉米地,再前面,就是那几棵扎根在裸露的花岗岩石丘上的老柏树。他跑到那个石丘顶上,站在那几株柏树下,看到了河上喧腾的激流。他想起那个从这条河上,从这段湍流中在他眼前一掠而过的失踪了的漂流客。漂流客一定以为自己是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但当时,河上的浪头,把他的命运之舟托起,又抛下,即便他仍在挥舞着桨叶,但都是徒然的举动。想起那个其实是随波逐流的探险者,那个漂流客,王泽周心里充满了悲伤,以及无力的愤怒。而这条河的河岸上,再也没有当年那种激流的咆哮也打不破的寂静了。人们在砍伐陡峭山体上那些柏树。利斧的声音,带着发动机的电锯那神气十足的声音在山间回荡。更加震动人心的是那些巨大的柏树倒下时发出的巨大轰响。在那巨大的轰响中,柏树在重重倒地时,把自己摔得断肢乱舞,碎屑飞溅。
就在村子旁边,一块玉米地被平整出来,搭起了两排简陋的木板房。这是那些伐木人的营地。伐木场是县政府新建立的企业。
王泽周坐在石丘上,在他视线所及之处,那些巨树倒下,又从悬崖上直冲向河岸的轰隆声,压过了河流的喧响。他想起在村子里影子一样存在的父亲。那个在家里也被自己和母亲一样忽视的父亲。他从来没有像爱母亲一样爱过父亲。村里人轻忽他,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根底的外乡人。虽然他就像这个村子里的人一样生活,一样劳作,吃一样的饭食,说一样的话语,但他依然是一个无根的外来人。他自己对父亲的轻忽是被村里的气氛所规定的。从小,他就依恋母亲,亲近母亲,而一直把沉默的父亲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现在,这个人离开了,消失了。他才发现,自己是爱这个父亲的。他后悔自己背向那个村庄,开始逃离一般奔跑时,没有带上父亲。
一个人呆在家里的两天时间里,他和母亲几乎都没有说话。
母亲似乎一下就变得苍老了,再没有前两年她洗了头,在窗前梳理头发时,和他一起提着篮子到那花岗石丘上收集柏树香叶时的妩媚了。
王木匠在家的时候,他的儿子,他的妻子都意识不到他的存在,或者说,他的存在,是他们一个永远的尴尬。村里人什么都不说,但他们总能让你感到那种尴尬。
第三天,王泽周再也忍受不住家里这种冻僵了的气氛,他把不多的几件换洗衣服和几本书塞进牛仔包里,他母亲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反正她自己在哭泣的时候,已经说了,报应。母亲哭泣的时候,他没有过去抱住她,她也再不敢随便伸手碰触儿子的身体,拉住他的手臂,或者,把头靠在他渐渐宽大的肩膀上。他想,明天自己该回学校了。他想,当年这个村子,还有母亲,不应该收留那个逃荒的木匠。那么,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一个叫王泽周的杂种被他在大学里的同学轻慢,让他对这个世界产生疏离之感。疏离,这是从书上看来的一个词。疏离,但他现在带着某种快意将其加深一步,厌离,是的,厌离,厌离……他从家里跑出去,穿过玉米地,穿过伐木场的临时营地,登上花岗石丘,投身到老柏树的阴凉与香风中,嘴里一直在念咒一样念叨那个词:厌离,厌离,厌离,直到他对着大河大吼一声:厌离!
那一声吼真是歇斯底里,也许是山间毁坏千年柏树林的伐木声太过响亮,也许是这两个黑暗的字眼发音太过喑哑,他那一声喊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那些伐下的柏木,被嘶叫的电锯切成段,再用呜呜嘶叫的绞盘机从河的那一岸用钢索绞到这一岸,再由人工装上一辆辆载重卡车,运到拜物热初起的世界。他知道这些木头会运到他上学的那个城市的郊区,在一些家具厂中做成整套的家具,走进这座城市中那些刚刚装修完毕的商品房。
王泽周发出嘶吼的时候,那些往卡车车厢里抬着沉重柏木的人们,只有一两个人似乎听到什么,稍稍抬了抬头,就又和其他人一样埋头看着脚下,艰难地把一段段刚伐下的树木抬进车厢。伐木场建立一年多了。村里没有别的活计的男人们,几乎每天都在河岸上往卡车上装木头挣钱。在当地政府文件中,这叫村民增收,每个人每月挣到的几百块钱,都写进了县政府工作报告。在报告中,这个村子因了这伐木业的兴起而成为村民增收的典型。
王泽周看见装卸柏木的人中,有一个人是他父亲!
他跑下丘岗,越过公路,来到那个在河边开辟出来的装卸场上,果然是父亲!
卡车停在一段斜坡下面,人们四人一组,下蹲,把绳索系到木头上,把抬杠上肩,发一声喊,憋红脸,睁圆眼,沉重的木头,断口上露出数百年的年轮,一圈圈年轮间沁出眼泪般的透明树脂的柏木便离了地,在低沉的号子声中,慢慢地被抬进车厢。从地面到卡车车厢,铺着几块厚实的木板。一双双承受着木头全部重量的脚踏上去了,厚实的木板发出吱吱的声响。王泽周跑到卡车跟前时,的确看到父亲就在那些抬木头的人中间。他为回老家穿上的皮鞋脱掉了,放在他简单的行李旁边。他赤着双脚,小腿上的肌肉青筋毕现。王泽周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端详父亲的躯体,所以他吃惊父亲那看上去瘦长细弱的身子却有这样结实有力的双腿支撑。父亲看见了他,只是有着深刻皱纹的眼角与嘴角稍稍绽开一点,就又埋下头去,承受肩头的重量了。
王泽周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父亲劳作的身体。他压着抬杠的肩头,扶着抬绳的手,汗水涔涔的颈项,还有那青筋毕露、结实有力的双腿。这个因为人的轻视而像个影子般存在着的人,原来也是一个血肉饱满的躯体。一个劳动者,一个含辛茹苦的父亲。
王泽周站得离人群远了一些,那是因为不愿人看到自己眼中迷离的泪水。王泽周知道自己泪水盈眶,因为父亲的形象在眼中显得迷离起来。
一辆卡车装满开走了。
终于,所有卡车都装满柏木开走了。
父亲在河边洗了脚,穿上皮鞋,见儿子已拿起了他简单的行李,他笑笑,王泽周,我去学校,你不在,我想你肯定是回家来了。
王泽周语带哽咽,爸爸,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接下来,父亲又随村里人去到伐木场的营地,在伐木场会计室窗口前,往表格上摁手印,领取工钱。照例,父亲排在了所有人的最后面。他对儿子说,你先回去,我领了工钱就回家。
王泽周知道,自己再不离开,眼里的泪水就包不住了。
他快步回到家里,母亲的眼光落在他脸上,又落在他背上父亲的行李上时,脸上掠过一丝惊喜的表情。然后,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哭出声来。这一下,王泽周也放任自己哭出声来。
王木匠是在母子两个的哭声中踏进家门的。他站在屋子中间,神情紧张地问,我不在,家里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母亲赶紧收住哭声,擦了泪水,拿出酒壶,倒上一碗,双手给丈夫奉上。
王木匠说,给王泽周也倒上一碗,他如今是大人了。你也给自己倒上一碗。
儿子说,爸爸,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父亲说,我不回这里能去哪里?
妻子哽咽说,连家都不回,你就去打工挣钱了。
王木匠说,好了好了,除非你要赶我走,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然后,他举起酒碗,把半碗酒泼在地上,说,都喝一口,为了我死去的母亲。
母子俩也学他的样,泼了些酒在地上,默默喝下。
有了酒,尴尬的气氛有所松动,父亲从行李中取出他老家吃食,母亲也从柜子里取出肉干。王木匠依然平静如故,母亲先是被愧疚的情绪所控制,再喝一阵,才敢抬眼看自己的丈夫了。王泽周平生第一次喝了这么多烈酒。他昏昏沉沉躺在地上。他看到母亲盯着父亲时,脸上又露出了妩媚的神情。他闭上眼睛,听见父亲开始说话。他说他的老家,说他三十年没见过面的去世的母亲。说他三十年前,怎样来到这个村庄。
母亲醉了,她说,那时,你就倒在羊圈里,快要饿死了。
父亲说,那时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是地主家嫁不出去的女儿,住的那个地方也比那羊圈好不了多少。
母亲声音喑哑,那时你什么都没有,没有吃的,也没有一件多余的衣服,就有一套木匠的工具。
父亲还对王泽周说,那时,这个村子只有你妈妈可怜我,对我好,那时,你妈妈家的大房子被没收了,她的爸爸妈妈死了,她一个人住在一个破木板房里,就在我们现在这座房子的地基上面。王泽周见父亲第一次喝了这么多酒,也第一次见父亲有点放肆地说到他的母亲,王泽周,那时你妈妈其实没有现在漂亮。很瘦,很害怕,她是后来漂亮起来的,她是后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这些都令王泽周分外地感到家的温暖,虽然他是出身于一个跟村里其他人家都不一样的家庭——母亲出身于一个破落户,父亲是一个异乡来的外族人——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感觉到了家的温暖,在这个父亲从他老家归来的夜晚。同时,在父亲说母亲是他们婚后,是时势变好后才漂亮妩媚起来,才从一个担惊受怕的人变成一个充满幸福感而总是对人充满怜悯之心的人的时候,王泽周感到直接来自心房的锐利的痛楚。因为,从小到大,他听到过村里人的种种谈论。这些谈论都跟他母亲有关。这些谈论都明里暗里地说,那个时代,他的母亲曾经,曾经,只要是有个人愿意,就可以肆意轻薄。那时,只要是个男人,只要这个男人没有怜悯之心,只要这个男人的身心受到兽性的驱动,那么,在那个时代,就有一个年轻的,身体干巴巴的女人,情绪总是处于惊恐之中的女人,可以供他们宣泄对于这个世界的恶意与突然而至的**。王泽周从很小就听到过那些看似隐约却又十分显明的话题,这个村子里,在他出生前的那些年头,有一个女人可以供人随意侵犯,这只是因为她的出身,因为这个出身,这个弱女子无法对这个世界作出任何反抗。
后来,这个弱女子遇到了一个来自异乡的男人。这个隐忍的男人会用木匠那些锋利的工具保卫自己的家庭与女人,更何况,后来他们还有了一个叫王泽周的儿子,更何况,紧接而来的就是让人人平等的好时代。
这个一家人喝酒的夜晚,王泽周第一次敢于在心里清理这些记忆,第一次敢于让这些隐约的印象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
他也喝得有点多了,他说,妈妈,爸爸,我爱你们。
王泽周说,妈妈,爸爸,放心,我们不会再回到那个时代了。然后,第一次醉酒的他就晕过去了。
他是在楼下响起的敲门声中醒来的。伴着敲门声,还有念诵祈福经文的声音。
王泽周发现自己昨晚上都没有上床,就睡在起居室的火炉边上。听到这敲门声,正在准备早餐的母亲的身体和表情都紧张起来。
王泽周从窗口往下望,看见的情形是年年都要上演的。驱雹喇嘛的两个徒弟站在门前,一个晃动着转经筒大声诵念,另一个一手牵着袈裟一手拍门。王泽周还看见,父亲正穿过玉米地,走回家来。他的头上热气蒸腾,一大早,他就去河边往卡车上装那些沉重的柏木了。
见到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回来,两个小喇嘛侧开身子,等他从墙洞里伸手到墙里,拨开门闩。
王木匠领着两个小喇嘛上楼来。他说,还是往年的老规矩吧。
母亲还是呆立不动,两个小喇嘛的诵经声又高了起来,在王泽周听来,这声音不是祝佑,而是催促。
王木匠对妻子说,老规矩了,我知道你都准备好了,拿出来吧。
母亲去了储藏室,搬出来一只柳条筐。上面还覆盖着一条哈达。母亲把这柳条筐搬到窗下的矮条桌上,揭开哈达,显出里面那些供养。一小包大米。一块新鲜的酥油。一块砖茶。她把这些东西拿出来,一一放在桌上。小喇嘛把这些东西一一收纳到一只空口袋里。最后,柳条篮子里剩下了一件精心包扎的东西。王泽周知道,每年母亲都要给驱雹喇嘛缝一件黄丝绸衬衫,如此这般,已经好多年了。所以,两个小喇嘛也知道这是上给他们师傅的供养,直接就要伸手到篮子里取。她突然提着篮子站起身来,她说:“你们在防冰雹,乡里的防雹队也在防冰雹,防住了,不知是谁防住的,去年没防住,冰雹把刚要上市的辣椒都打光了,那就是两家都没防住。”
两个小喇嘛脸上就有点挂不住的意思。
她说:“至少,乡里的防雹队不收供养。”
然后,她转过身去进了储藏室,没有了声息。
两个小喇嘛却还在等待。
王泽周对他们说:“你们走吧,没有什么好等的了。”
一个小喇嘛急了,脸上出现了威胁性的表情,翕动着嘴唇似乎要吐出什么严重的话来,还是另一个理智些,抢在他前面,带着笑意开口了,施主家是知道的,每年,防雹仪式,师傅都叫我们对你家这一方多费些心力呢。
王泽周笑了,防雹队每次都把发射器架在老柏树前,我们家这些庄稼都用不着你们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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