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四:花岗石丘和柏树的故事

  教了两年书,虽然不是师范专业出身,但无论教材与教法,都相当熟悉了。于是,王泽周又有了闲暇,从柏木箱子里取出上学时看过和没有看过的那些书,慢慢读来。特别那些关于地方史和人类学方面的著作,在他读来好像总是深有心得。

  暑假回乡下家里,他又进一步去寻访上学时曾搜求过的村前花岗石丘和那几棵老柏树的故事。

  村里人都说,知道这个故事最全的,是驱雹喇嘛。

  王泽周记得少年时代,这个身穿袈裟却蓄着长发的人在夏日里最闷热的中午盘坐在花岗石丘上,背倚着参天的老柏树。他已经在那里忙活了一个上午,用泥,用面粉捏出了种种偶像:像人的偶像,像兽的偶像,无论像人像兽都面目狰狞。还有一些泥偶具有某些奇怪的形状,却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中午,驱雹喇嘛忙乎完这些,已经大汗淋漓,他把那些泥偶面偶排列好,就坐下来,静观着天空中是否有乌云出现。夏天,峡谷里早晨是雾,太阳出来后,热力蒸腾,那些上升的雾气大多升到天上成为薄薄的絮状白云。有时候,峡谷中那些看不见的热气会把上升的雾气聚集在一起,变成一座座墨色的山峰,或者搅和成一个个巨大的黑色涡漩。大片的天空一片湛蓝,但那些墨色云却在天空的某处不断地聚集。这样的情形常常发生在午后两三点钟。那时,没有一丝风的峡谷里蝉声聒噪,天上乌云聚集成的山会猛然崩塌,乌云形成的巨大涡漩会突然迸散。隆隆雷声中,驱雹喇嘛拼命摇晃着手鼓,对着乌云念诵咒语。没人听得懂他的咒语,但听得出他腔调里怨怒的,乞求的,祈使的,谴责的情绪频繁地交替出现。那时,隆隆的雷声滚动着横过村庄上空,雨水清凉的前锋率先抵达,被强烈的阳光照耀得晶晶亮的雨水倾盆而下。顷刻之间,暴雨就把峡谷里的闷热荡涤得一干二净,清凉的水汽四处漫溢。最多二十分钟三十分钟,雨水猛然收住,峡谷里又满是灿烂的阳光。山坡上的树,地里的庄稼都绿得耀眼。天空中的云絮白得发亮。驱雹喇嘛从花岗石丘上下来,半眯着眼睛,是一副累得半死的模样。驱雹喇嘛要让村里人看到,天上所以降下来暴雨而不是冰雹,全是他奋力作法的结果。他的两个徒弟把那些用过的泥偶面偶抛进大河,然后,拿着师傅的手鼓和坐垫跟他回到半山上的小寺里去。其实,那不是一座真正的寺,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稍显孤独的居所,而居所里有个秘不示人的祭坛而已。

  绝大多数时候,天上降下的确实都是雨水,但有时,峡谷里上升的热气流太过强劲,会把已经降到半空的雨,又重新顶回到天上,于是,那些本已倾圮崩散的乌云,又重新上升,重新聚集,更加阴沉更加凶狠地翻卷。按驱雹喇嘛的说法,那是制造冰雹的凶神从天上恫吓人间。

  后来,县里发了***在各乡组建防雹队,同时还派了科普宣传队,把讲述冰雹形成原理的彩色挂图展示在村子里。人们一看就明白了,那些乌云所以变成冰雹,都是夏天峡谷里上升的热气太过强烈的缘故。是强烈上升的热气流把乌云变成的雨水重新顶回天上,使它们在冷风劲吹的高空中冻成了冰,冰再次下降,又被热气顶着上升,最后,降落到地上的冰雹大小取决于往复的次数。也就是说,冰雹形成不是天上的原因,而是取决于峡谷中热气上升的力量。那是驱雹喇嘛的法术失灵的年代。天上乌云聚集时,喇嘛开始摆布他那些泥偶与法器,参加了防雹小组的年轻人便把火箭炮拉出来。其实那只是一个简单的发射架,就是中间安装了一道金属滑槽的木头架子,用一个金属三角架支撑起来。防雹弹前端一个爆炸部,中间是推进部,尾端的三角翼中间,伸出一段导火线。把发射架对准那些堆积如山、边缘被太阳照出耀眼金边的乌云,点燃导火线,嗞嗞的燃烧声中,青烟和火药味弥漫开来,火箭发出尖利的啸声飞向天空,以手遮额的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拖着有些弯曲的轨迹,一头扎入天上的乌云中间,轰然爆炸。人们愿意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发***的轨迹还没有散尽,又一发***又升上了天空。连驱雹喇嘛也停止了念诵咒语,忍不住要抬头去看***如何在乌云中炸开。云山在爆炸声中崩散,很快,雨水就降落下来了。

  驱雹喇嘛只好放弃了他传了不知多少代的生计,去别寻生路了。

  他的两个徒弟都离开了他,一个去到白云寺,正式落发拜师,成了一个真正的出家人。另一个徒弟彻底从人们眼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去了什么地方。

  再后来,夏日的天空中有乌云气势汹汹地翻沸时,村前的老柏树前,就只有防雹队的身影了。即便用了科学手段,防雹队也有失手的时候,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毁坏了正在扬花灌浆的玉米,把苹果园中没有长成的青苹果砸满了地面。驱雹喇嘛曾经打算过重操旧业,但没有人还要他再回来。冰雹落地不过两三个小时,县里乡里的干部就来到村里了,他们站在泥泞的地里评估灾情。有了***,除了对被毁损的事物本身的怜惜,人们并不像过去会为缺粮而担心了。相信科学的年轻人还如此幻想过,既然冰雹是因为峡谷里的上升热气流引起的,那给这些热气降温不就行了?他们幻想,一排抽水机沿着奔腾的大河排开,喷起高高的水头,就像省城广场上的音乐喷泉和水幕电影,夏天的烈日一升上天空,就把所有抽水机打开,扬起清凉的水雾,峡谷里的热气流不就起来,直冲云天了?

  当然,他们也知道,这个世界上也许没有这么多抽水机,可以布满上百公里的大河两岸,而且,那么多抽水机又需要多少电力呢?如今村子里的家用电器越来越多,水电站发出的电不够,需要加一台稳压器来增加力量了。不然,灯光会变得昏暗,电机不肯运转。何况,这些年轻人也正在离开村庄,去城里替人看车,甚至有人远走省城,甚至外省的省城,去干一些他们刚刚听说过不久的营生:保安、挖掘机手、风情餐厅里的演员……再不济,也会买一台卡车,为越来越多的工地运输材料。这时,报纸上、电视上已经在说如何迎接新千年的话了。

  王泽周在这样的暑期里回到村里,为的是继续挖掘花岗石丘和老柏树的传说材料。

  他在家里问父母,村里有谁最知道这些老故事。

  母亲望望父亲,父亲说,那就只有驱雹喇嘛了。

  曾经在他十岁前后变得美丽,在中年灿烂绽放的母亲开始变老了,肥胖的身躯都有些臃肿的意思了。王泽周还是会陪着母亲去柏树下收集馨香的落叶,陪着她在屋顶一角的祭坛上燃起祈神的香火。那时母亲的祷词是,神啊,蒙您的恩让我这么幸福,要是再有一个儿媳,有两个孙子,我就更幸福了。

  王泽周知道,这话不是说给神听的,王泽周说,我听见了,我怕妈妈再幸福就更加心宽体胖了。

  母亲说,可你爸爸,还是那么瘦,他怎么就不能心满意足,休息一下呢?母亲说,你劝劝他,让他歇歇。王泽周知道,父亲的手脚是停不下来的。家里活做完了,他就出去挣钱;没钱可挣了,哪一家有事,他就去帮忙。

  王泽周是这样劝父亲的,你这样,人家会笑话我。

  父亲说,笑话你什么?

  王泽周说,说我不奉养老父。

  父亲正色说,没见过天底下的人笑话人勤快的。父亲还说,你不是也闲不下来,假期了,不好好养养脑子,还搜集什么老故事。费脑子的工作才是最辛苦的工作。父亲因为能说出这样的话有些自得,村里人他们不知道,我可是知道,费脑子的工作最累人了。

  这一来,王泽周就无话可说了。

  父亲也说,你要知道最全的老柏树故事,就只有那个驱雹喇嘛了。

  于是,王泽周在盛夏一个峡谷里热气蒸腾的日子爬上村后的山路,去访问驱雹喇嘛。

  驱雹喇嘛带一座祭坛的房子在村后的山坡上,从那座房子可以俯瞰整个村子。他的徒弟离开后,下层的房子都废弃了。王泽周上到二层的天台,迎面就看见好几年不见的驱雹喇嘛站在楼梯口迎他。喇嘛气色不错,虽然脸上皱纹增加不少,面孔却像一只老铜器一样闪闪发光。他说,一早,树上的鸟就告诉我有客人来访。

  这一句,就把他的访问腰斩了,本来,王泽周是准备从他不为村里驱雹后靠什么生活说起,但看着他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间,擦得铮亮的铜壶,知道那样的问话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何况,他最终的目的,并不是寻求新旧对比的例证。于是,他说,你不认识我了吧。

  喇嘛礼貌地说,认识啊,你是谁谁和谁谁谁的公子。

  公子,村子里从来没有人会把别人家的儿子叫做公子。

  这使得他也必须显得文雅,显得知书达理,他说,我此行前来,想请您讲讲柏树的故事。

  喇嘛说,公子,那不是一个故事,那是事实。公子,不是柏树的故事,是柏树下面那块飞来石的故事。

  王泽周没有说话,等待他开讲这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他有些轻微的反感。从神话发生学的意义上讲,他直觉这个故事是编造出来的。编造故事的人就是想要造成一种效果,恫吓性效果。

  这个故事说的是,一千多年前,这个地方还处在只信仰一些地方神自然神的时代,一个佛教的游方僧从西藏来到这个峡谷。他来在这些高山深谷的地带的目的,是要让人们改奉佛教的神灵。从干燥高原上下来的僧人不适应这个峡谷的炎热与湿润,病倒在了村子前。那时村里还没有那座花岗石丘,那个位置上,是地方酋长的雄伟城堡。酋长阻止人们救助这个生命垂危的僧人。僧人把他看成一个野蛮的生番,酋长也把这个传教者看成一个危险的异教徒,他坚决拒绝摧毁祭坛而改奉别处的神灵。故事发生的那个夜晚,整个村庄为猎到了两头鹿和一头熊而饮酒歌舞。在人们接近癫狂的喧哗声中,那个发着高烧的僧人爬行到河边,啜饮了清凉的河水,然后,他爬过一些更加清凉的石头,把自己的身体投入到河水之中。在翻沸的河水将他吞没前,僧人用最后的力气发出了凶猛的诅咒。

  喇嘛说,那是最有力的诅咒。

  王泽周说,也是最恶毒的。

  喇嘛抬头看他一眼,重复说,那个僧人在被波浪吞没前发出了最有力的诅咒,到了启明星升起的时候,精疲力竭的人们拖着一夜放纵后空虚的身体回到家中进入了梦境,篝火的余烬在空地上兀自闪烁不定。此时,那个诅咒应验了。从对岸悬崖的高处,从高高的山顶开始,响起了连续不断的隆隆声响。像是雷声,但不是雷声。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顶的悬崖上崩落了,隆隆作响地滚下山来。一路上,这块巨石砸碎了别的岩石,并在森林中一路摧折那些高大的粗壮的树木:杉树、松树、柏树、栎树,巨石撞倒这些树,把这些树巨大的躯干碾压在身下,巨石就以这样势不可挡的方式为自己开辟出宽阔的通道,发出夏天的雷一样的巨响,轰轰隆隆地滚下山来。一路上,宿鸟惊飞,走兽奔逃。

  喇嘛沉迷于奇迹的讲述,发出由衷的赞叹:啊啵啵!那么快就应验了!啊啵啵!那么有力的诅咒!

  王泽周说,佛教是慈悲教法,为什么要用这么恶毒的诅咒?

  当然是慈悲的,不然那块巨石怎么会没有砸在别的地方?

  是的,故事里,最后那块巨石从河对岸的悬崖上飞了起来,越过了河流。巨石飞过河流的那一时刻,要么发出最巨大的声音,要么是处于更为巨大的寂静中间。那一刻,石头的力量是那么巨大,无形的空气都被冲击得吱吱作响,河上腾起水柱,星星闭上眼睛,整个村子沉睡中的人们的梦境被巨大的力量压碎了,变成一些菲薄的、灰蒙蒙的碎片,飞出了身体,从窗户里飘飞出来,在黎明时分同样是灰色的光线中飘飘荡荡。最后,那块巨石稳稳地砸在了酋长的城堡上。那时,要么是发出了最巨大的声音,要么,是更巨大的寂静,人们似乎都听到了,似乎又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在巨石落地的那一刹那,整个世界都跳荡了一下,然后,那座雄伟的城堡就消失了,被从天而降的巨石完全砸到了地下。所有垒成这座城堡的泥土、石头、柱子、横梁、灶火、巨量的财宝、酋长、酋长的庞大家族的所有成员都被严严实实砸到了地下,没有漏出一粒灰尘,一声尖叫,甚至连破碎的梦境的灰色碎片也没有漏出一片。就是这样,那座城堡就在黎明时分消失了。

  那一阵子,所有鸟都停止了鸣叫。

  天亮了,那些梦境被震碎,被从身体里挤出来的人们走出家门,看到太阳正在升起,看到那些飘飘悠悠的梦境的灰色碎片正被耀眼的阳光融化。这些就像失去了魂灵的人,他们并不知道那些正在融化的碎片曾是自己的梦境。他们好像失去了记忆,并不记得他们面前应该耸立着一座城堡,而不该是一块山丘一样的巨大花岗岩石来取而代之。花岗岩石上崭新的断面闪烁着白色光芒。不但是白色的断面在闪闪发光,而且,连断面中那些灰黑的纹理也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不肯信佛的酋长,不肯善待传法僧的酋长得到报应了,连同他的整个黄金般高贵的家族,被严丝合缝地镇压在地下。

  喇嘛结束了讲述,对王泽周说,公子,所以说这是关于石头的故事而不是柏树的故事。

  王泽周说,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发生过,砸在地下的是我们的先人,我的,也是你的先人。

  驱雹喇嘛不受他诱导,冷静地说,这个世界的人分为两种,信教的人和不信教的人。

  王泽周说,从此信教的时代开始了。

  喇嘛说,现在,末法时代来临了。

  王泽周说,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不过,信教的时代确实太长久了。

  王泽周起身下山,回到村里。他从家里的窗户上就可以望见那座花岗石丘,和石丘上那几棵青苍如黛的老柏树。故事中说,花岗石落在村前的第一个一百年,上面什么都不能生长,第二个一百年,上面才长出了苔藓。这些苔藓先是出现在石丘靠近地面的部分,然后,慢慢向上攀爬,终于覆盖了整座石丘。也就是说,那座石丘用了两百年才不再在阳光下放射刺眼的光芒。第三个一百年,上面长出了杂草和灌木。王泽周甚至想过,要调查一下最初长出的是些什么样的灌木,开蓝花的沙生槐?开白花的珍珠梅?开黄花的小蘖?还是开粉红花的绣线菊?他知道这样会使他的文章更加扎实漂亮,但他更知道,这样的访问是出不了什么结果的。总之,从山顶崩塌下来落在村前三百年后,这块巨石才慢慢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而不再是一个天降异物的极端模样。那时,村子,以及邻近地区很多村子里的人都已成为了佛教的信徒。他们不大明白深奥抽象的教义,但他们敬畏喇嘛们的神通与法术。石丘上花开花落,灌丛中来了筑巢的飞鸟。第四个一百年的时候,也许就是这些飞鸟带来了柏树种子,一些幼小的柏树开始生长。故事里还说,在此之前,峡谷里虽然满被森林,却没有这种香柏树。也是一个高僧,看人们没有香料用于祭祀神灵,才显示神通,让飞鸟从遥远的地方衔来了香柏树种。那时,森林里到处都是散发恶臭的树种,这些香柏树竟然没有落地生根的地方。所以,鸟们才把香柏树种播撒在这座石丘之上。当然,后来那些恶树都被除去,香柏树种又从石丘上散播出去,使得这些美好的树木长遍了峡谷中每一个地方。

  王泽周测算这些树开始生长的年代。佛教是公元七世纪开始传入这一带的高山峡谷区。有关石丘的故事应该发生在那个时期,四百年后柏树开始在石丘上扎根生长,那么,这些柏树最初的出现是在公元十一世纪,算算,到今天已经差不多一千岁了。是的,柏树不是这个故事的核心,而是这个故事的尾声。然后,村子静止在那里,其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见证这几棵柏树在那样一个奇异的所在不断生长。后来,柏树粗壮了,苍老了,遒劲的根须使得那坚固的石体也开出裂缝。这也是周遭陡峭山坡和悬崖上那些姿态奇异的岷江柏共同的生存方式——它们似乎不喜欢生长在地势平整的地方。

  王泽周从村小学借到一把尺子。他把这尺子交到父亲手上,我要一把米尺,就是三个这么长的尺子。

  父亲因为接到这个活激动起来,他总是黯然的眼睛放出了光彩,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尺子!

  他用了结实又柔软的花楸木,把一把米尺做得又轻又直,还在上面细心刻划出一道又一道精确到厘米的线条。又在五和十的地方标出了阿拉伯数字。他把新尺子交到儿子手里的时候,说,看看,我的手艺如何?

  王泽周用这把米尺丈量了石丘的周长和高度,还丈量了石丘平坦顶部的面积,他把这些数据都写进了这个故事。所以,最后,他把文章的标题也改过了。原来叫做《一个村庄:石头和柏树的故事》,新的标题是《从一个民间传说着手,对一个村庄关于宗教发源事实的考察》。他用新尺子测量石丘的时候,父亲建议说,我去请一台挖掘机来吧?

  王泽周抬头看一眼父亲。父亲说,顺着石头边往下挖,我们挖挖石头底下,看看是不是真有一座城堡和很多财宝在下面!

  王泽周知道不能这么干,他反复的访问,他的测量已经引得村里人很是惊讶了。有些人并不把他如此举动的原因归因于他所受的教育,而是归结为一个父亲是汉人的人必然跟大家有什么不同之处。

  父亲却显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固执,他说,要是下面真有许许多多的财宝呢?

  王泽周只是非常简单地说了一个字,不。

  他的话是有威力的,如今他已经成为家里的主心骨,一个真正的一家之主,这是母亲当着父亲的面对王泽周说的。她说,我儿子出息了,如今我们也能在村里抬头做人了,我们家有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真正的一家之主。

  父亲总是逆来顺受的模样,他还高兴地跟着说,是啊,如今村里人不敢小看我们家了。

  假期结束,他把这篇文章寄给了丁教授。

  丁教授很快回了信,说他个人非常赞赏这篇文章,赞赏这样认真的调查,赞赏他敢于质疑的勇气。丁教授还告诉他,本来,他准备把这篇文章转给本院学报发表,但考虑到本校部分师生的情感,这样的文章还是暂不公开发表为好。后来,王泽周知道,其实,丁教授把这篇文章转给了学报。学报的编辑也喜欢他的文章。但是主编态度谨慎,把文章送到学院某位知名教授那里去审读。那位教授看了他的文章却相当愤怒,并以某种奇怪的逻辑将其上升到某种难以理喻的“高度”。他写下的审读意见中,用了“背叛”这样的非学术的字眼。

  丁教授当然不会搬弄这些学院式的是非,他鼓励王泽周报考自己的研究生。他在信中说,我非常乐于看到有你这样的弟子。

  后来,这篇文章还是发表了,但不是发表在学报上,而是转到一家文化类的杂志上发表了。但文章已不是王泽周的文章了。文章只剩下了那个故事,题目也变成了《飞来石上的岷江柏》。那就是已经发表过成千上万篇民间故事的最基本的调子。是同情王泽周的学报编辑把稿子交给同样做编辑的同学发表的,不过,那位编辑做了大规模的删削,以致使得这篇稿子变回到王泽周最初写成时的样子了。

  这使差点就要开始恋爱的王泽周收了心做考研的准备,读人类学,读考研必须的考试重点,上厕所时还带着写满英语单词的字条。

  这本泛文化类杂志还专门派了人到现场拍了那座花岗石丘和老柏树的照片作了文章的配图。因为这本杂志发行广泛,文章一发表,他作为关心和熟悉本地人文旅游资源的人才立刻就受到了县里的重视。那时正是各地争相发展旅游业的时代,县里一纸调他到新成立的旅游局工作的调令来到了学校。

  他把恋爱、考研、当干部三个选项带回家中去商量,母亲惊叹说:天哪,为什么你不肯去爱一个喜欢你的女人?

  父亲说,当然是去当干部了,这有什么好想的。

  王泽周说,我还是想再去读书。

  母亲说,有人爱你就不能读书?

  父亲说,当了干部就不能读书?!

  王泽周还带了那本杂志回家,彩页的杂志上那几株逆光站立的老柏树真是漂亮。倒是母亲眼尖,从照片的边上看到了自己家的房子,她说,我们家的房子也在相片上面!

  果然,在照片的最下角,那排栅栏后面,那条穿过玉米地的道路尽头,他们家横排有四个窗户的石头寨楼显出了两个窗口。

  依然拿不定主意的王泽周去了一趟新成立不久的县旅游局。局长摇晃着发表了他文章的杂志,书记发话了,要发现人才,更要大胆使用人才。局长还压低了声音说,县里还准备破格用人,一来就马上任命他做宣传股长。局长提高了声音,我奋斗了十五六年才当上副科长,现在,都要退休了,才干上个正科级的局长!

  王泽周问局长认不认识自己的同学多吉,他是一毕业就分配在县级机关的,局长说,在机关,头一件事,就是做好自己的工作,不去管别人的事情。尤其是别人当什么或者不当什么。不过局长还是告诉了他,多吉是已经退休的老县长的人,当科长已经两年了。局长说,还是马上来报到吧。跟你说老实话,旅游,旅游,我这个乡巴佬可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不在家里好好呆着,要到处去旅游。局长说,旅游就是四处看个稀奇,本乡本土的,我也不知道我们这里有什么稀奇是人家想要看的,你看,你的文章,就是知道那些人想来看什么稀奇。局长还说,以前伐这种树卖钱,如今,这种树快砍光了,变成稀奇的东西了。

  王泽周忍不住纠正说,濒危植物。

  局长摇摇手,快绝种了,就稀奇了。看,你就懂得这个。我快退休的人了,要不了多久,这个局长也是你的。你一上班,我们就出去搞个全县的调查,看看还有什么快绝种的东西。

  王泽周说,对,应该搞一次旅游资源的全面调查。

  局长笑了,看来书记真是选对人了,调动手续都没办,就已经进入工作状态了。

  王泽周真的就跟着局长,开着局里的小车,在全县范围内四处走动。三个月后,他把县境内一座雪山、两个高山湖泊、五个完整的古村落——和三座河上的传统的伸臂桥一起写进了县旅游局的第一份旅游资源报告。报告递上去大半年,就如石沉大海没有了消息。

  王泽周催问局长,局长说,这事是县长才能定的,我不会去催,你没有资格去催。

  其实,王泽周逮到过一次机会,就这件事问过县长。县长说,我也想把旅游搞好,可是我就抓农业出身的,怎么防止苹果园的病害,怎么推广青稞良种,怎么引导农民接受地膜技术,给土地保温保湿,都没有问题!可是这个旅游,没有文化干不成。县长说,你不要着急,上头要从大学里抽有文化的人到各县来,我们县也会派一个副县长来主抓旅游,那时,你们这些文化人一起商量吧。

  又过了半年,等来的旅游副县长是他留校任教的同学贡布丹增。贡布副县长来旅游局开会那一天,对他就说了一句话,而且,不是直接对王泽周说的。他指了指坐台下的王泽周对局长说,我这个同学以前是一心要做学问的,想不到却当上股长了。

  副县长直接跟他说话,是和局长陪他下乡调研的时候。

  这之前,副县长已经否定了河上的三座伸臂桥作为景点的方案。他说,展览什么?呈现什么?这么破旧的桥老百姓早就不想走了,早就该拆了建现代化的桥!我们乡下的村民们也想要开着拖拉机开着卡车进出他们的村庄。王泽周说,新桥可以在附近另外选址。新任副县长这才正眼看了他,这些桥在这里就是麻烦懂不懂,维修要钱懂不懂,要开辟成旅游资源先要鉴定为文物懂不懂,鉴定成文物了文物部门就哪都不让你动,懂不懂?

  王泽周只好说自己不懂。

  接下来,在一个乡政府吃饭,大家纷纷给老县长的儿子新任副县长敬酒,王泽周也只得硬着头皮敬酒。这回,贡布丹增笑了,这倒不错,你这么清高的人也懂得这个了。

  王泽周没有说话。他只觉得冲上脑袋的酒意在脑子中发出飞蝇一样的嗡嗡声响。

  副县长说,好吧,我们去看看王股长写了故事的老柏树吧。

  半个小时后,他们一行的几辆车就停在花岗石丘前。

  大家站成一个半扇形围着副县长,等他发表意见,但他提高了声音时却说,王泽周,你父亲就是用这种柏木给你做的箱子吧。他这样说话,让王泽周吃了一惊,其他人也都互相交换着不解的眼光。但新任副县长并不在意,他继续说,大家知道吧,上本科时,王泽周的木匠父亲给他用这种柏木箱子,那柏木真香,可那箱子的模样真土。他接下来的话让人更加吃惊,王泽周你是因为那口柏木箱子就对这些柏树特别有感情吗?

  王泽周正色说,你可以看看国家公布的濒危植物名录。

  副县长说,那么,如果这些树可以成为一种旅游景观,那县境内还有没有别的濒危植物?

  王泽周说,当然有。他说出了另外三种二级以上保护植物的名称。

  那为什么那些植物不能成为旅游资源?

  王泽周说,显而易见,这种植物最具观赏性,还因为他和当地历史的交集,还有大家都能看见的整个峡谷……

  副县长再次打断了他,因为你那个民间故事?凭一个民间故事就对村庄历史妄加推断?

  激烈的话语冲到了王泽周的嘴边,但得意洋洋的贡布副县长转移了话题,他说,大家看看下面的河!

  大家便移步到石丘边缘,去看那条隔着一条公路的河。那条河从上游七八百米处,随着乱石嵯峨的河床陡然下降,平静的河水变成了一川飞珠溅玉的喧腾激流。

  他问王泽周,说说你在学校时讲过的故事。

  王泽周说,我不记得你在学校听过我讲什么故事。他真不记得这个得意洋洋的家伙认真倾听过他讲什么故事。

  副县长说,就是那个抢在美国人前漂流这条河牺牲了的那个人。

  王泽周想起来,他曾经站在河岸上,看见一只橡皮舟在激流中剧烈颠簸,旋转,被浪头抛向一个巨石又一个巨石,那个红衣人手里舞动着一支实际上不起任何作用的红色的桨叶,像是一只奋力挣脱困境而拍击着翅膀的大鸟。就那样,那个人顺波逐流穿越了这条险峻的峡谷。王泽周记得起,这个人后来却在下游不远处,一段不该出事的河面上神秘消失了。

  在他就学的那个城市,一个老院落里,曾经有过一座关于这个人的纪念馆。后来,城市大规模改建拆迁,这个纪念馆也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副县长说,这就是真正的旅游题材!有这么具有挑战性的水流,还有这么好的故事,这里应该搞一个漂流项目,必须!王泽周,我作为副县长给你第一个任务,好好写写那个牺牲在这条河上的漂流勇士!我们需要这个故事!

  那天下午,他们又去了白云寺,副县长当即拍板确定了这个寺院作为重点开发的景点。副县长说,今天都市里有些人生活平庸,要刺激,我们有漂流!他们若精神空虚,缺乏信仰,我们有寺院!在寺院背后山坡新造的露天大佛前,他胸前刚由活佛挂上的哈达迎风飞舞,更使他显得风度翩翩,自信满满。王泽周这才注意到,新任副县长已经改换发型了。当年的飘逸长发不见了,现在,一头乌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理得一丝不苟。

  回程的车上,局长对王泽周说,我看出来,你和他有过节,可是,看起来县里的旅游真正要开展起来了。

  王泽周没有说话。当天晚上,他就打开柏木箱子,取出了放置了多半年的考研材料。

  不得不说,比起原先县里的干部,贡布丹增工作起来真是雷厉风行,县里旅游资源第一期开发马上就开始了。等到夏天过去,王泽周拿到人类学硕士专业的录取通知书时,通向白云寺的三公里水泥公路已经建成通车了,寺院前宽阔的广场也用混凝土全面硬化了。

  王泽周在县旅游局上班的最后一天,就是参加这条公路的通车典礼。王泽周正好站在同学多吉身边,听说,县里已经定下他要来旅游局当副局长,再下一步,老局长一退休,他就顺理成章接任局长了。在一个县里,干部的调动与升迁常常是热门话题。王泽周对多吉没有对贡布丹增那么反感,便问他什么时候上任。多吉说,没办法,贡布大哥分管旅游,他要我去,我还有什么话说。王泽周说,你现在还叫他大哥?我记得他比你还小半岁。多吉说,这有什么,他就是大哥!王泽周也没话可说,对自己困难万分的事情,在别人那里都是天经地义一般。对,用你,他放心也顺手。多吉说,那你为什么非让他感到不顺手呢!

  王泽周说,我马上就不在机关,我要去读研究生了。

  多吉看了他半晌,说,贡布还在读博士呢,还不一样当县长!

  我想我混不了这个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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