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五:家乡消息

  王泽周考上了研究生。

  又回到当年就读的学院上学去了。他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自己在学习生涯中的感受。人类学使他旁及到别的学科。比如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和宗教学。习得的系统性知识使他思维明晰。

  他也关心着家乡旅游开发的进展。

  家乡传来消息,白云寺作为一个旅游景点很快就火起来了。去那里的不仅是省内的游客,甚至远及京城和东南沿海,不仅如此,港澳台地区的游客也开始出现了。这些远客不像旅游团队,不光对门票的高低毫不计较,还会献上丰厚的布施,在寺院呆下来学习打坐,学习观想。

  家乡还传来消息,老家村前的那段河流上的漂流项目被叫停了。对于普通游客来说,那段河流实在是太湍急,太危险了。审批部门转达了专家委员会的意见,这段河流只适合于探险,不适合开展面对大众的消遣性漂流。而花岗石丘上那几株老柏树却成了一条名为圣地之路的旅游路线上的一个景点。因为王泽周发表的那篇删改后的传说故事,使得这个地方正好成为去往白云寺的前站,称为圣地之路的起点。

  每到暑假,王泽周还是要回家看看。

  他是在职上的研究生,工作关系还在县旅游局,自然也要回局里露个面。第二年,老局长就退休了,多吉当上了旅游局长。多吉说,现在局里人手少,旅游局面一打开,人手就显得更紧张,你不会接着往下念博士吧。王泽周说,可能的话我还是想接着念。多吉转移了话题,说我陪你去拜望一下贡布,他如今是常务副县长了。在一间宽敞的铺着地毯的办公室,贡布坐在办公桌后面,痛快地对多吉说,我们这位老同学还是你局里的干部,带他到景点上去看看!

  贡布副县长还起身把他送到楼下,在楼梯间行走时,他说,看看,行政工作千头万绪,我的博士论文一拖再拖,怕是永远不能毕业了!不像你,一门心思地做自己的论文。其实,他的口气是让王泽周感到,毕不毕业,当不当得上博士对他来说是无足轻重的。贡布好像看穿了王泽周的心思,说,我也说嘛,实在毕不了业也就算了。哎哟,你知道,我那个导师,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他说,你们家出过一个县长,再出一个有什么稀奇,有本事就把一个真正的博士证书给我拿到手!

  王泽周想,也许,正在从事的行政领导工作,让这个对人有亲疏与异同的分别心的人,正在发生可爱的变化。

  于是,他用玩笑的口吻说了句正经的话,这么些年的学院经历,常常身处在暧昧不明的语境之中,他学会了用玩笑的口吻说正经的话。他说,你的导师到底是学术权威,才说得出这个话。

  贡布丹增端正了神色:我知道这个时代标准很多,但我这样的人肯定认为他是学术权威!这是由于民族情感。他还说,我知道,有些话我对你说你肯定不接受,我这个身份也不合适说,我的导师虽然不是你的导师,但你也该多向他请教请教,都是同族人嘛。

  王泽周的话没有出口,你不是一直不承认我跟你是同族么。

  两小时后,王泽周和多吉已经出了县城,站在那座花岗石丘前了。河流还是原来的样子,河道中乱石狰狞,参差的巨石间,波浪激烈翻涌。下午时分了,转到西边的太阳把那几株老柏树的阴影投射在河面上,随着波浪的翻涌,那些投映在水面的浓重阴影颤动着,上下翻动腾挪。村子也还是一模一样。如果有某种变化,就是村子似乎比过去更安静了。王泽周当然知道村庄如此安静的缘故。年轻人大多都出去打工了。一些人一直去到大城市,在城里的主题餐厅和酒吧,当服务员,同时从事种种歌舞与民俗表演。当年驱雹喇嘛不辞而别的徒弟之一,再次出现时,就是城里一个叫做茶马古道的酒吧的老板了。这个酒吧,从这些生长着岷江柏的河谷地带的村庄中,招收了十几个能歌善舞的青年男女,在王泽周就读的学院的那个大城市,进行种种土风歌舞表演,使得都市小资趋之若鹜,夜夜爆满。以往,外来客一出现,村中小学校的学生们便会闻风而至,但现在,村小学撤销了,学生都到了乡里的寄宿制中心小学,不到星期天和节假日,很难见到那些能使村庄充满活力的小孩子们四处窜动的身影了。

  但一些变化还是让王泽周吃了一惊,花岗石丘的一面被削平整了,刻上了用鲜明的红色油漆描画过的“六字箴言”。几棵柏树上,悬挂起了密集的五彩经幡。

  王泽周说,我们这个村的人都信仰佛教,包括我那个外乡人父亲,却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多符号化的东西表达信仰。

  贡布县长说了,朝圣之路上的景点,应该有浓厚的宗教气氛。不然,游客来了,想照个纪念照都没有地方。

  这理由真还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说话间,他们登上了花岗石丘顶,这次是顺着从岩石上凿出的石阶而上。父亲专门为母亲做的那架木梯不在了。整座石丘顶铺上了平整的混凝土,那些虬曲苍劲犹如大地筋骨一样的柏树根都被埋在了混凝土下,埋不进去的都被削得平整了。石丘的边缘钉进了不锈钢管,钢管间悬垂着铁链,游人靠着这些栏杆的保护可以走到石丘的最边缘,居高临下,俯瞰谷中的一川激流。身靠着那些铁链,可以清晰地感到河面上清凉的风扑面而来,河谷中巨大的波涛声被对面陡峭的斜倚着几株缺胳膊断腿的柏树的崖壁撞回来,轰然作响。柏树下还立着一块牌子,上面书写着经过进一步改头换面的那个故事。王泽周想,自己就是那个最早记下这个故事的人。有些游客喜欢这种充满神秘主义的故事,贡布开发旅游资源,所要拼命搜寻的,也许正是他们这种浅陋的兴奋点。面对这一切,王泽周只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他知道,一切都难以改变。但是,贡布也许没有想过,在一个现代社会,一味搬演并渲染这种宗教性故事意味着什么。他想,这其实可以成为一个严肃的研究课题,文化旅游资源开发这种现代性的行为可能导致的现代性信念的瓦解。

  王泽周知道,他不能拿这样的话题出来与贡布讨论,即便在学院的所谓学术环境中,作为论文题目也是不合时宜的。

  其实,这样的文化现象早已是一个普遍的存在,在一次相关的讨论会上,王泽周提到了苏珊·桑塔格的奇观说,马上就遭到了那位当年阻止他的考察报告在学院学报发表的权威教授的反驳。他说,我们自己的问题,轮不到外国人说三道四。

  王泽周当然要争辩,要说明,那位外国人论述的是文化上一种城市消费乡村的现象,并不是特意针对某个地区说的。

  多吉建议他们再去朝圣之路上的另一个景点,然后直达那个今非昔比的香火旺盛的白云寺。

  王泽周摇摇头,都到了家门口,我要回家去看望父母。

  多吉说,你不去会遗憾的,如今那个寺院的禅修班,一次就会来好几十上百个内地信众,这些人多是白领,企业高管,身家上亿的老板,上次还有一对夫妇是著名大学的教授。多吉说,其实我都不相信,这个庙里会来广东台湾的老板,还有高官。

  王泽周说,这个寺院恢复的时候,我父亲一直在那里干活。他说,你知道我那口箱子,就是用寺院里的老料做的。是我父亲用三天木工换来的。

  王泽周告诉多吉,自己老家这个村子,在过去,就是供养白云寺的七个村庄之一。那时,凡有重要的年节,但凡寺院有重要的活动,全村人都会去往寺院。那时,他也都跟着母亲去往寺院,带去供佛的灯油,围着寺院转经,听僧人们击鼓诵经,求活佛摩顶赐福,在寺庙广场前的香炉中燃烧这几棵老柏树落下的香叶。

  王泽周回到家里,依然只见到母亲,父亲不在家。母亲说,一直在大兴土木的庙里有做不完的木匠活,父亲已经在庙里干了快两年了。因为县里打造朝圣之路的旅游点,白云寺不再只从当地百姓获得供养,某个被当地青年竭力模仿其穿着发型的大歌星,一次就上了几百万元的供奉。庙里一边重建历史上有过,却又倾圮了百年以上的种种殿堂,一边正在新建一座星级酒店,以接待高端信众。他的木匠父亲手艺精湛,自然是忙不过来了。

  母亲说,如今,父亲年纪大了,一般的粗活不再亲自出手,只在别人不敢下手的关键处显露***上的绝活就可以了。母亲说,为了修建新的大殿,经县里特批,又伐下了一批老柏树。只有这些柏树,才有与佛殿相配的高级的香味,和与大殿的雄伟相配的二三十米的高度。王泽周注意到,家里的佛龛重新整修过了,龛中手摩膝盖盘腿而坐的佛像前,点着油灯,香炉中都是新鲜藏香的灰烬。母亲告诉他,木匠父亲如今比以前更虔诚了,总是亲自添灯点香,都不容她插手。父亲以前总是念叨几句他们木匠的祖师爷鲁班,说等合适的时候,要请一尊祖师相来供奉,但多少年过去也没有遇到过一尊鲁班爷的像。现在也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王泽周闻到家中充满了柏木的香味,他问母亲:这该不是父亲供佛的缘故吧。

  母亲开了一间房,见屋子里堆满了零碎的形状不一的香柏木料,这些都是在庙里做完木工后的边角余料,父亲总是挑选一些成型的带回家来。你爸爸说,以他的手艺,他要用这些旁人眼中的废料,将来拼拼凑凑,替儿子做一些精巧的家具。母亲说,他是盼着你有个疼你的女人。

  说到这个话题,母亲就流出了泪水,我就没有见过一个男人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得到过女人疼爱的。

  王泽周笑了,摆出他久已忘记的顽皮相,对着母亲耳语说,阿妈,你的儿子有女人疼爱。

  母亲如今生活安定,身体发福,皮肤比以前更加白皙,她洗得干干净净的头发还像以前一样散发着香气。王泽周对着妈妈的耳朵说,要是儿子愿意,他的身边不会缺少姑娘。

  他以为母亲会像以前一样笑出声来,但母亲没有,她还是一脸悲悯的表情,问,那些姑娘会替你做饭?替你清洗被褥?缝补衣裳?替我生一个孙子?

  王泽周真正放松下来了,他想起那些从图书馆和饭局带回家的姑娘,说,妈妈,现在谁还在穿补过的衣裳?

  母亲说,我是不穿了,可是你爸爸,这个苦命人,他还是叫我把舍不得丢掉的衣裳补了又补。

  王泽周问母亲还去不去石丘上收集香柏的落叶。还去,母亲说,有了那个水泥台子,收集来的香柏叶干干净净的,再没有苔藓与杂草掺杂其间了。她说,只是香柏树上的叶子越来越少了。不但掉在地上的少,就是树上,好像也越来越稀疏了。

  王泽周站在窗前,望着那几株柏树,柏树的枝叶确实显得有些稀疏,而且颜色似乎也没有记忆中那般苍翠浓郁了。他想,也许是被混凝土封住的树根使得它们不再能自由呼吸,天上的雨水和凝结的夜露再也无法突破混凝土的封锁渗入根部。

  晚上,父亲回家来了。

  他说,得到儿子回家的消息,他马上就向寺里告了假。父亲很兴奋,他说,是多吉局长告诉我你回来了。他说,手上活忙得很,寺院新建的星级酒店必须在祈祷法会开始时正式落成,接待宾客,现在正在紧锣密鼓地装修,时间只有一个多月了,他要带着一帮木匠,为每个房间打造一套家具,父亲用了这样的词组——他说,知道吗,我要带着他们为每个房间“打造一组有藏文化元素的现代酒店家具”。这些家具包括茶几、椅子、沙发、电视柜、衣柜和书桌。他说,这些家具都是贡布县长亲自请人设计的,他就带着人照着图样做这些家具。除此之外,木匠们还要给每一个塑钢窗户镶上藏式的雕花边框。王泽周很高兴看到父亲身上洋溢的自信,以及他对工作的激情。父亲说,王泽周,你想想看有多少窗户,一百八十个,加班加点啊,半夜都把电灯拉到广场上干!

  父亲说,忙完这些,等你成家的时候,我要亲自为你做一套家具。父亲说,我照着图纸做了这些酒店的家具,你不会再嫌我做的东西土气了!那时,你可以自己画一套图纸。

  那一夜,父亲说了那么多话,王泽周这才意识到,不多话的父亲在某种情境下,也是可以说很多很多的话。他还高兴地附和了父亲的话,他说,那时,我自己画一套图纸,你也能做出来?

  不在话下!

  那一刻,王泽周心头一热,原来,自己这个总是悄无声息,自甘卑微的父亲,也可以说出这样掷地有声的话。他干干脆脆地说,不在话下!

  早上起来,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说,父亲已经走了。他挂念着寺庙酒店的工期呢。王泽周登上楼顶,看见了父亲正在攀上山梁的身影。那是这个村子的人去往白云寺的传统路线。如今,人们大多不走这条路线了。村里人家都有了拖拉机、卡车和摩托车,他们大多会开着车顺着公路沿河而下,然后,从县里专门为打造旅游景点而修建的盘山公路去往寺院。但父亲还是走着这条传统的路线。在山梁上,父亲瘦削的身体只是一个移动的朦胧影子。不止一次在这条山道上跋涉过的王泽周,能够清晰地看到父亲背着双手,喘着粗气,在山路上攀登。他小腿肚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额头上,发际线下,流淌着一颗颗汗水。王泽周听见自己喉咙里响起低沉的声音,那是他在叫父亲,爸爸。

  随着这一声呼唤,这位在大学里学习文化人类学的在读硕士已经泪眼迷离,他眼前出现了那个他去过一次,没待进入就迅速逃离的内地村庄,他仿佛看到,走在山道上的父亲,听见他的呼唤,回过身来,挂满汗水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先是眼角起了更多细密的皱纹,然后,眉毛舒展开来,眼睛明亮起来,鼻子似乎也动了一动,使得他的嘴唇也裂开了。父亲笑了,父亲说,不要停,再走几步,就到顶了。那是他几岁,十几岁时,父亲在那条山路上对他说过的话。

  王泽周愿意忘记,但他还是记起来,在他听闻村里人议论母亲没有遇到父亲以前,被一些男人随意欺凌的传言。

  那时,就是在这条现在由父亲独自走着的山道上,父亲对他说,你不能记恨你的妈妈。

  父亲说,你妈妈在我逃荒的时候,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收留我,嫁给我,这才有了你,我们的儿子,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我不准你记恨你妈妈。

  回学校过县城的时候,王泽周去了贡布副县长的办公室。他所做的事情,能够使得父亲身上发生那样的变化,使得王泽周心情复杂。

  贡布丹增一如既往地潇洒自信,他说,看来你并不愿意否认我们项目的成功。他叫人沏来茶,亲自端到他面前,和他并排坐在沙发上,说,看来我们的屁股还是可以坐在一起!

  王泽周说,你确实相当雷厉风行,敢说敢干,不过,我要提醒你,也许那几株树会被你弄死的。听他说完原委,贡布丹增笑了,不就是几块混凝土,铲了就是,看,只要是合理化的批评,我都虚心接受。虽然我不认为几块混凝土就会把柏树弄死,但依你就是,小事一桩。

  王泽周说,我还是对把寺庙作为旅游资源,作为藏文化的当然符号持保留意见。

  寺庙都盖星级酒店了,还不够现代化?你父亲的木匠手艺让他挣了大钱,你不喜欢?

  我谢谢你和多吉这样关照我父亲。

  他不像你!看看,你还是在感情上觉得拧巴。你就觉得我们这里太落后了。

  王泽周说,我们是老同学,所以坦诚相告,我觉得发展旅游还有其他路径。

  我也告诉你,宗教不是属于哪一个民族的,你没看到寺院开放旅游以来,增加的信众都来自内地,那些老板,那些成功人士,都不是藏族人,这就是宗教文化的价值。算了,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第二年春天,家乡传来消息:那五株柏树中的三棵,已经出现了枯萎的迹象。虽说,柏树是常绿树种,其实也是落叶的,一年四季,都有新叶在生长,也有老叶在凋落。但是,春天里,应季而动,还是这种常绿乔木抽新枝长新叶的好时节。土地解冻,顺着河谷四季流淌的风此时也转换了方向,从河上游往下吹的干冷的西北风转换成从河的下流上溯而来的温暖潮润的东南风了。当河谷中那些落叶的桦树、花楸、槭树和柳树都绽放出嫩绿的新叶,抽出娇嫩的新枝的时候,柏树也要应时而动,抽出新枝,发出簇簇翠绿的新叶,在停顿了一个秋天和冬天之后,再次开始生长。这些柏树,虽说一年四季都没有停止过新老的更替,但真正的成长是在春天。此时树冠的表层,完全被新叶覆盖,远望之中,仿佛一层翡翠色的云气包裹着塔状的树冠。而且,也就在这个季节,这些老树还在生长,不仅是斜倚而出的枝叉在生长,在扩展着它们随着太阳的东升西落周而复始的从西向东的阴影,还有粗壮的树干,仍然在生长。王泽周记得,小时候,母亲清扫树下那些落叶的时候,他会听到一些隐约的声音从树身上传来。有时,是柏树纤维粗大的表皮,在嚓嚓崩裂。母亲说,那是长身体的树把树皮撑破了。王泽周会说,那树就没有好衣服了。母亲让他放心,母亲说,树比人幸福,树会自己又长出新的适合身体的衣服。母亲还说,树和人不一样,人总把好衣服穿在外面,但树总是舍不得丢掉旧衣服,树总是把新衣服穿在最里面。于是,王泽周就去抚摸那些绽开了道道深刻裂痕的老树皮,原来这百层千层的,都是这些老柏树舍不得脱掉的旧衣裳。

  那时,在那个僻远的村庄,花岗石丘就是他朴素美好的自然课堂。

  他会把耳朵贴着树干上最深最长的裂缝,屏息静气,仔细倾听。很多时候,他听见的是自己身体里各种各样的声音。但有时,他真的能听到,树的躯干里,似乎是在吮吸的声音,似乎是水在流淌的声音。母亲说,是啊,春天了,树扎在泥土里,岩石里的根都醒过来了,它们在喝水,它们把喝到的水一直送到树顶的天空,顶着雾气的最高处。因为树还想再长得高一些。

  王泽周说,我想看见树的高处在怎样生长。

  母亲笑了,说,那你得变成一只鸟才行啊。

  王泽周说,那肯定要下辈子了,这辈子是人,下辈子也许就是一只鸟了。

  母亲说,可是当你变成一只鸟的时候,又忘了做人时的念想了。

  王泽周在电视上看一部以大自然为主题的纪录片。片子里说的是世界上最高的一种树,美国红杉,那些人已经确切地知道那株树的年纪是一千六百七十三年,现在,他们还想知道它的准确的高度,他们更想知道这么老的树是否还有动力继续成长。于是,他们开始攀登那棵树。他们用登山运动员那种全套索具攀登这棵树,在树上越升越高,到了三十米的高度,又到了四十米的高度,而树顶上的天空中,还有一架直升飞机在盘旋。这平常的情景,突然使他心中发热,甚至有点泪水盈眶的感觉。

  他想,这肯定是家乡村庄那些岷江柏的缘故,他也感到,正是这样的最基础的情感,使他可以对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那些致力于理解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所有向上向前的努力的人产生认同,产生亲切之感。而不是因为和谁是同一种语言,同一个民族。

  他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正对毕业论文选题大费踌躇。是反思一种文化,还是,像有的人所做的那样,打着尊重文化多样性的旗号,通过对文化无原则的辩解来维持某种自认为崇高与正义的虚伪的道德感?

  最后,他还是挑了一个最平常的选题,很顺利地拿到了毕业证书。

  丁教授表示,愿意的话可以继续念他的博士。王泽周为此给旅游局打了报告。很快,批示就来了,县里工作多,编制紧,只能批准他念在职博士,也就是一边念书一边工作。

  丁教授不高兴,用这种方式读博士的,都是处长县长厅长局长,你算什么?确实,那些博士不常到学校读书,倒是常有这种博士的联谊活动,无非就是一起唱歌吃饭,建立一个可靠或不可靠的关系网。那样的聚会,贡布副县长也常放下手头的工作,专程来参加。王泽周参加过一两次这样的联谊会,也没有人把他这个股长当一回事,就不再去凑那个热闹,讨那个没趣了。他回旅游局工作头两年,县里正在开发一个自然景观,他整个人就陷在这件事情里不得脱身了。这个景区的尽头是一座雪山,山下是一个高山湖。当年他参与旅游资源调查时,这座雪山终年积雪,即便在夏季积雪也不会融化,他把这个景区写进了旅游规划书。这么些年过去,夏天这座雪山会积雪融尽,名不副实了,山下那个湖泊也因过多的融雪水注入而显得浑浊了。但县里还是决定开发这个景区。当然,这个计划已经作过调整,将来湖畔森林边将建度假别墅,并附设一个现代化的禅修中心。为此,县里还派了考察团去我国台湾地区和国外考察那里的禅修机构。当然,这跟王泽周没有关系。他只是被旅游局派出去配合交通局修建二十多公里的旅游公路。工程款常常不到位,工程推进时紧时慢,用了两年时间还没有完成。丁教授要求他读博士期间,怎么也得在学院呆一个学期,集中精力完成博士论文。丁教授说,我从来没有收过不上学的博士,你要达不到这个要求,那就不是我学生了。

  贡布副县长说,去吧,看,合理的要求我都要支持,只是我确实脱不开身。

  就是在他回学院完成论文期间,他听到家乡传来不好的消息。

  花岗石丘上的那几棵老柏树,今年的春天,再也没有力气开枝展叶了。它们的旧叶在继续凋落,新枝新叶却未能应时而出。消息说,老柏树上有些树枝已经枯干,不止是没有长出新叶的任何迹象,连上面的苔藓与枝皮都开始脱落。

  这个消息是多吉局长带来的。

  县里对这个问题相当重视,他这一次,就是和林业局的人一道,来省城请林业专家去做个诊断,看这树的枯萎是由于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这不明摆着的吗?王泽周说,混凝土窒息了树,你们为了弄个平坦混凝土看台,削去了那么多树根,树无法从地下吸取水分和养料了。他说,贡布丹增当面对我说,要把那些混凝土揭开。但他其实没有听从我的意见。

  多吉说,你是不是太武断了。一个学人类学的人,忽然之间,对植物学也触类旁通了。

  那是常识,不是植物学,我的局长。

  多吉说,那些树都一千多岁了,是不是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也许是某种病,树也会生病对吧?

  谁说它们有一千多岁,我考证过,没有一千多岁!

  好吧,我知道你考证过,根据一个民间传说考证过。这一回,我们要请林业专家做出最科学的结论了。

  我相信林业专家跟我的意见肯定是一致的。

  多吉说,老同学是改不了固执的老脾气啊,不要那么肯定嘛!那些混凝土按你的推测说毁就毁了?没有那么容易,你知道,县里搞这些旅游基础设施投入有多大?投入的是国家资金,纳税人的钱。

  王泽周说,那么我等你的消息。

  多吉还给他布置了任务,要他请一些媒体记者,他要带着他们跟专家一起回去。

  王泽周面露难色,我就是在这里读书,没有跟媒体打过交道。

  多吉沉下脸,不要忘了,你是我们局的宣传股长。

  还好,相关媒体并没有那么难请,要么亲自登门,要么是转弯抹角这个熟人那个熟人介绍,王泽周没想到,居然同时请到电视、报纸、杂志和网络十多个记者。

  五天后,多吉打来电话,他说,看来你的直觉是正确的。

  王泽周说,不是直觉,是常识。

  多吉说,好了,好了,林业专家说了,树确实很老了,所以更不应该伤害它们的根系,不应该覆盖那么厚重的混凝土,窒息树的呼吸。多吉在电话里说,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再次证明自己的正确了。县里请专家制定针对这几株老岷江柏的抢救方案,这下你放心了吧。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你,也是贡布副县长的意思。

  是让我不要说话,学院里不让人说该说的话,你们也不让。

  多吉说,大局,老同学,从大局着眼。

  不就是想不让人说话嘛。

  大约一个月后吧,王泽周收到了一包报纸。这包报纸是县旅游局办公室寄来的。这包报纸一共有七种。旅游行业的报纸,也有省里和当地的报纸。每一张上面都有那几株耸立于深峡中的岷江柏的照片。围绕那些树木的不再是王泽周写下来的民间传说——公开发表时,里面有关文化反思的部分被阉割的故事,也不是作为旅游资源的朝圣之路上的一个节点所需要的那些言说,而是演变成了一个环保故事。古老珍稀的岷江柏面临生存危机时,如何被尽心抢救的故事。林业专家去诊断,相关部门根据专家的意见,对这些自供机能衰竭的柏树补充营养。在当今经常破土施工的城市,树总是被挪来挪去,更有新的城区,会从遥远的山里移来种种巨树,在空阔的水泥广场上营造生态景观,为了方便移动,那些树总是被斩去了大部分发达的根系,当他们置身在一群水泥与玻璃的建筑群落中间时,总是被用种种支撑物固定住,然后,每一株树身上都会悬挂上种种营养液体,帮助它们复活,帮助它们重新生长。这种广泛应用的技术也被用在了王泽周老家那几株柏树的身上。只在一张报纸上,有树身上悬挂着营养袋,树身上扎进了输液针管的照片。其他报纸,都是大全景的照片。前景是顶天立地的柏树巨大的躯体,背景是峡谷,峡谷中带着金属光泽的花岗石悬崖,以及更远的苍黛远山,以及背后的天空。图片没有显示那些混凝土盖子是否已经揭开。文字中对这件事情只字未提。文字中倒有美丽的抒情性文字,憧憬如此之后,古老珍稀的树种将如何恢复勃勃生机。

  这组报道中,还有一张照片,是一个歌星,他热爱大自然,正背倚着苍老的柏树躯干,伸开双臂在歌唱。文字里说,他为保护这些树捐款十万。

  王泽周想打一个电话给多吉。但是,他已经想象出多吉将如何回答。

  他还是打了电话。

  多吉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老同学,谢谢你关心。多吉笑了,他说,是贡布副县长叫我寄的报纸,他还说你肯定还要过问这件事情,他让我转达一个意思,你不能老摆出一副好像这些树是你们家财产的那种天经地义的样子。多吉放缓了口气,其实我并不想这样说,但他的意思我还是要转达到……

  他说什么?

  不用换宣传股长了。他还说……

  你还是告诉我吧?

  他说他有一个建议,他说,你跟我们不一样,是有两个家乡的人,你另一个家乡生态不是更差吗?你为什么厚此薄彼,不去关心一下另一个家乡?

  为此,王泽周又去了一趟那个他在黄昏时分只是远望一阵,而没有进入的父亲的故乡。他只把车开到高速路上,当路牌上出现了那个地方的名字,他便掉头回转。他想,其实,一个人只能有一个故乡。他不想被不同的故乡撕成两半,他不会相信许多人宣称的那样爱多个故乡,就像他不相信有人宣称能同时爱多个国家。最近,学院里高薪引进人才,大多是十几年前的中国人,后来变成了美国人或其他国家的人,如今他们回来,他们在就职礼上都说,回来不为高薪,而是为了报效祖国。其中一位归国人才是丁教授的同学。丁教授对他说,爱这个国家的钱,爱这个国家的机会,也可以视为爱这个国家。

  王泽周说,其实我想研究另一个问题,如果每一个血统纯粹的人才能拥有一个故乡,其他人则不能,世界将会是什么景象。

  丁教授盯着他的书,不肯抬头,但他说:愚蠢。顽固。

  那为什么不是普通百姓,而恰恰是知识界,有人在鼓励这样的思想。

  丁教授说,你应该知道,这只是病态的情绪,而不是思想。我肯定这不是思想。我只想说一句,既然你被病态的情绪所伤害,那你至少不能被另外的类似的情绪所控制。

  王泽周说,我知道弄清楚这种问题又有什么用处?就算弄清楚了的,又有什么用处?

  这是王泽周在博士论文通过前和导师的最后一次谈话。他忽然萌生了去意。

  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宿舍里整理准备论文时积下的书籍。图书馆的还掉。自己买来的也需要一番清理,他试图以自己的判断,决定哪些书是真正的学术,而哪些书不是。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标准,只留下能装满那只柏木箱子的,其他的都统统淘汰掉。这天剩下来的时间,他在宿舍楼下的垃圾桶前焚烧那些对他没有任何意义的书。一些教材。一些应景之作。当垃圾桶里升起黑烟的时候,来了看热闹的同学,但没有人说话,他们看一阵就都走开了,他想,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吓人。王泽周想,也许在一些关键的场合,如果他不是一味软弱,一味妥协,事情的结局不会是这样。

  就像眼下大家都知道,不要去招惹这个放弃了学位的人。

  晚上,和他同宿舍的人也没有回来。

  那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一个彻夜未眠的夜晚,除了当年他以为父亲回了老家就不会再回来的那个夜晚。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他叫来一辆出租车,可是,轿车的后厢装不下那只沉重的书箱。最后,还是和他本科毕业离开这个学院时一样,他脚下放着那只式样老旧的柏木箱子,坐着三轮车去往长途汽车站。路上,三轮车夫说,这么沉的箱子,你该不是杀了人肢解了要去抛尸吧。

  王泽周说,我的父亲没有传给我这样的勇气。

  等红灯的时候,车夫转过头看了他一阵,我看你也不像是能杀人的人。

  那我像什么?

  三轮车夫说,我真没有看出来。

  这让王泽周心里一阵悲凉,什么都不像,那就是一个身份模糊的人了。

  再下一个红灯,三轮车夫又调头对他说,我跟你做个生意如何?

  跟我做生意?!

  你那口箱子,好柏木啊!我去商场里买个有轮子的,带拉杆带密码锁的箱子跟你换,干不干?

  不干。

  你是要回山里吧,山里有的是这种木头,你跟我换了吧。

  这样的箱子你用不上。

  我是用不上,你里面装的是书吧。我哪里有书往里面装。知道吗?现在好木头都值钱了,你这柏木好,纹理好,还那么香,我能拿去赚点小钱。

  王泽周说,这是我父亲亲手做的,我不会跟你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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