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城,莽山镇。
莽山镇西北方向,镇外十七里,早已经脱离了镇子的五环,就连挨着镇子,路边稀稀落落的农家,也都远远的消失不见。
官道左右,是丈高的柏树林。
远远的,从莽山镇方向走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都背着包袱,男子手里用草绳提着一捆梨树苗,女子手里提着水壶。
“微微,歇会儿吧。”男子边说话,边坐下来,拍打一会儿左腿,然后从腰间掏出烟袋锅子,叭嗒叭嗒吞云吐雾。
微微理了一下被汗水浸湿的流海:“爹,还有十几里路呢,换我来拿吧。”
这一捆梨树也不能说是幼苗,而是都已经长到三四尺长短的小树,这一捆十数颗,大约有七八十斤。
“不用,我,我能行。”男子将梨苗抱在怀里,做防状,生怕被微微抢走了似的。
“苏菲,你别逞能。”微微站起来,艮着脖子大喊。
苏菲眉头一挑,火上头皮:“苏微微,你喊,喊我啥?找,找揍呢你。”
苏微微脖子一缩,好言相劝:“爹,你腿脚不便,就别护着我了,走几步路,又累不着我,不许不依,听话。”
火还在头皮上的苏菲,听到闺女说听话这两个字,就像有一瓢冰水从头浇下,火气不翼而飞的同时,有难过流露。
委委屈屈的回答:“那好,好吧。”
两个人安静下来,稍微歇息,气息平静,仔细看两个人的容貌。
苏菲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老者,相貌柔和,身材瘦弱,眉角和额头,有横竖几条皱纹分割,鬓角灰白,头发花白,头戴草帽,脚蹬草鞋,麻衣麻裤,短装打扮。
语出有障,不良于言,是个老结巴。
左腿有疾,不良于行,还是个瘸子。
偶尔看向女儿的神色,歉意中带着焦虑。
苏微微二十岁左右年纪,容貌清丽,眼角处,有一颗绿豆大的红痣,瘦的像玉米杆,灰衣小帽,俨然一副丫鬟婢子的打扮。
“微微,是爹,对不起你。”苏菲拍了拍苏微微柔弱的肩膀,几欲哽咽。
“爹,你再提这件事,我这就回李府,不跟你回家了啊。”苏微微转身,背对着他。
“我!好,好吧,我不说了。”苏菲看着女儿纤弱的后背,一句话咽回肚里。
微微,你在怪我吧,所以,你故意用听话两个字来吓唬我,对不对。
四年前,苏微微十七岁,豆蔻年华的少女青春美丽,走到哪里都是吸引人眼球的存在。
某一次去镇上赶集,随父卖草药。
被镇上最有钱的四大家族之一,王家公子王小勇相中,随即带着大队人马,跋涉二十多里山路上门提亲。
求娶苏微微,苏微微本抗拒不从。
苏菲人瘸结巴,不意竟有此等好事天降其门,自然大喜过望,他看到的很简单,女儿嫁到有钱人家,便是享福,苦了十七年,穷了十七年,终于能摆脱这低下的命格。
甚至可以说,女儿长到十七岁,就忙碌了十七年,基本上,除了睡觉,就没有时间闲下来过。
嫁入豪门,这,如何不是大大的喜事。
苏微微坚决的抗拒态度,终于让苏菲生气了,甩给她一个巴掌后,生硬的下命令。
“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由你自己做主,我是,是你爹,我说了就算,不嫁也,也得嫁,听话。”
随即转身而去。
三日后,苏微微上花轿,被抬入王府。
苏菲大操大办,流水席在山间乡村,不分昼夜,不分时辰,毫不停歇的摆了两日两夜。
事毕,苏菲大笑不绝,响彻方圆半里。
苏天娇颤颤巍巍,弱不禁风的杵着木棍拐杖从草庐内堂里转出来:“菲菲,你做错了,攀龙从来都没有发生在现实中过,今天你笑了多少声,最多三年之后,你就会哭多少声。”
“娘,你不懂,外面有风,快回去吧,别着凉,凉了。”
苏天骄闻言,也不多说,只是莫名其妙的轻轻摇了摇头,然后颤颤巍巍,弱不禁风的杵着木棍拐杖转身回了草堂。
说道这儿,又要说一说。
百年前,御朝建立,十年后,也就是九十年前,就取缔了天下从古到今一直沿用的妻妾制,施行一夫一妻制;历经九十年岁月,三四代人之后,这条政令早已经根深蒂固,天下百姓,至少明面上,无人敢于违背。
家里的妻子,按王小勇的说法,不是他喜欢的,只是为了完成爹娘交代给他的任务。
故而整天里花街柳巷,日夜笙歌。
两年后,苏微微怀孕;两年半后,苏微微小产,大病三月,数度徘徊在鬼门关外;三年后,王家公子王小勇纵欲过度,再不能人道的消息,一夜间举镇皆知,上至耄耋老人,下到学堂孩子,似乎就没有不知道的。
他红了,成了整个莽山镇茶饭后的聊资,绝大的笑话,荒唐的草包;王小勇脸面尽丧,匆匆抛出休书,举家迁移,再无踪迹,更无声息。
苏微微左手休书,右手二十二块钱的安抚费,没有连夜回娘家;住了一宿客栈,次日,苏微微花了两块钱中介费,被工介所介绍到同为莽山镇四大豪门之一的李家,做起了灶间的丫鬟。
待遇很好,包吃住,每两个月还有三块钱的工钱可以拿。
这一干,就是半年。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门房秦大爷带着一位老者来到面前。
苏微微请了假,跟着这名男子走了。
苏菲愁肠百结,看着女儿的背影,有心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更说不清楚,还结巴,别说了,想想都挺累的。
他更愁了,烟也嗦的勤了。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王小勇只是走了,又没死,微微再嫁颇为艰难,虽然有休书,还真不如没有。
休书在手,名声已毁,再嫁,更加艰难。
这可如何是好。
攀龙附凤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这句话谁说的来着,苏菲埋头回忆。
少顷,苏菲抬头。
是娘,娘说的,就在微微出嫁的当天。
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终究是一场空,还是回家问问娘吧,她应该有办法,俗话说老而不死是为贼,老太太一脑袋弯弯绕绕,鬼点子多着呢。
想到这儿,苏菲卷起烟袋,站起来,“微微,走,随为父赶,赶路吧。”
父女二人站起来,就在准备走的当口。
左边的柏树林里,依稀隐约间,传来一声女子求救:“救命呀,救命,劫财劫色了。”
接着是气急败坏的男声怒喝:“住口,我们好财,不好色。”
苏菲耳朵动了动。
咦?
这样的对话,怎么听怎么不严谨,根本不像打劫,反而像是演大戏或者做游戏呢?
扭头问:“微微,方才,是,是不是有人在求,求救?”
从他叫微微两个字开始,苏微微就一直在频频的点头,等他说完了,苏微微已经足足点了十七下头。
“爹,我们走吧。”苏微微拉着苏菲。
如果是苏菲一个人遇到这事,他九成会抬腿就走人。
我不是英雄,只是个拿锄头的老农;我不是好汉,只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和田地打交道的庄稼汉。
救命这等事,轮不到我来做。
但女儿就在身边,她刚刚经历了婚姻破裂的打击,为了给她今后的人生,树立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和善恶观,还是要表示表示的。
虽然说要表示表示,但也要注意尺度,别还没等表示成功,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这可就大大的不值得了。
一边想,一边说:“微微,你奶奶说,男子汉,就是要路见不平,拔,拔刀相助,侠骨柔肠,剑胆琴,琴心,走,去,去看看。”
然后一把拉过有些抗拒的苏微微,循着声音的源头,钻进了柏树林。
柏树林中的空地上,两个留着络腮胡,人高马大的青年,手里拿着铁锹木叉,恶狠狠的逼迫着一个农家妇人。
她缩在树下,双手抱膝,然后把头埋进双手臂弯中,只能看到灰蒙蒙的头发,整个身体不间断的抖动。
苏菲看到她的第一眼,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顿悟。
她不是害怕,是在笑。
而且是控制不住的笑。
这,好奇怪,咋回事?
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两个青年已经看过来了,他必须有所行动。
苏菲一步跳入场中,口中大喝:“光,光天化,化,化……”
拿铁锹青年顿时就不耐烦了,粗暴的打断了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们竟然敢打劫良家女子?”
苏菲老脸一阵涨红:“对!你们有,有手有,有脚……”
拿木叉的青年接上:“我们有手有脚,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打劫?”
苏菲老脸红中发紫:“对!我看她,她的衣着打,打扮……”
两个青年异口同声:“你看她的衣着打扮也不像个有钱人?”
苏菲脸色紫里发黑:“对!我,我……”
他背后的妇人一脸郁结,暴起一脚:“我什么我,别说了,急死人了,快,痛快的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我们放你走。”
苏菲还要说什么,被人从身后一脚踹在屁股上,站不住扑向站在前面的青年男子怀里。
青年男子一把将苏菲抱了个满怀,也不松开,将他翻转过去,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
被粗鲁的翻了半圈之后,苏菲才看见,刚才踹他屁股一脚的,正是正在被抢的妇人,此刻和拿木叉的青年一左一右,抱着膀子一脸冷笑的看着他。
妇人瞥了瞥远处缩成一团的苏微微一眼,然后呸了一声,回过头就是一声喜溢言表的大喊:“兄弟,搜。”
“好嘞,大嫂。”
拿木叉的青年丢开木叉,兴冲冲就冲了过来,张开蒲扇般的一双手,在苏菲身上翻箱倒柜。
半刻钟后,妇人看着地上两块四钱又十三个铜板,忍不住又是一声呸,骂骂咧咧:“哪里来的穷鬼?报上大名。”
苏菲脸红脖子粗,“苏,苏苏喂苏苏。”
“酥酥?谁?没听过这号人物啊。”妇人皱着眉头。
苏菲老牙一咬:“呸!是,苏,菲。”
妇人做恍然大悟状,拖着长腔长长的哦了一声:“哦!是苏菲,曾听闻,三年前,苏菲将闺女成功送上高枝,理所应当的做起了苏菲老爷,不该呀,名声如雷贯耳的苏菲老爷,怎竟如厮寒酸?”
她一脸戏谑:“不会,是假的苏菲吧?”
说是这样说,其实心里已经确认无误,眼前长者,就是苏菲。
又瘸又结巴的特征,实在太明显。
方圆百里内,也就只听说过草坪村苏菲一个人了,仿佛是印证她的想法。
这时,苏菲耳朵边上响起一个更加讽刺的声音:“媳妇儿有所不知,年前,此人女婿,王家大公子王小勇被人阴手暗算,落下个不能人道的毛病,更是被仇家大肆宣扬,至此满镇尽知,唯有逃往它处,故而下落不明。”
妇人再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真就是苏菲当面,即是我等曾敬仰的前辈,二弟,收一块两钱零七个铜板,剩下一半,算我等孝敬苏菲老爷,恭敬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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