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志,也都有自身的缘法。
老大十六岁成年之后,进城做生意,然,一去不返,迄今为止,已然消失了整整三十多年,渺无音讯。
苏菲半辈子守着庄稼,田地,守着脚下的土地,他不是不想出去,也并不是没有机会出去,这么多年,也有好几个绝佳的时机可以走出山村,不再做农民。
却总是被母亲阻拦了下来,不能成行,不能成事;他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别人家的老父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而自个老娘,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就希望他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吭哧吭哧的挖泥巴;不过他也无可奈何,只能事事依着老娘。
直到今日凌晨和老娘的对话,还有中午的引气入体,他才有一丝丝了然。
苏定成后来被征丁而走,七年后退伍,在镇上开了一家坪下武馆,多年经营,名声早已在外,武馆名声,馆主名声。
自然不是苏菲一介草民可比的。
苏定成背后,是六个身穿劲装的青年。
“苏菲,我的二哥,听说你昨日行至杏柏林时,居然被几个后辈小子给活活气晕了,人事不知?”苏定成嬉皮笑脸,阴阳怪气。
苏菲翻了翻白眼,撇了撇嘴:“你这老小子,消息挺灵通啊,从哪儿听说,说的?”
“这么说来,是真的咯,佩服佩服,我说二哥,你好牛啊,我身后这几个不成器的小徒弟,都比你强,诺大的岁数,都活到旺财身上去了,不信你看,人家旺财多拉风。”
苏定成嘴上不饶人,满是嘲讽,脸色却是隐约晦暗,偶尔闪过一抹戾色。
“魂淡,他们多大,我多,多大岁数,能相比而论吗?”苏菲撇撇嘴,不理他。
交流数语之余,两个人都停了下来,苏菲进屋,搬了两只小板凳,先往自己屁股下塞了一只,另一只放在旁边,也不招呼他,爱坐不坐。
村里消息传的很快,这点所有人都知道,但或者不知道的是,消息传播的时间,并不是无时无刻,绝大多数,都是在午后或者黄昏之时。
也只有这个时间,村民们才有时间拿着一把花生到处溜达,正午和下午,还是有各自的活计需要忙活。
为了生计,谁也不轻松,即便是农民。
比如,此时此刻,正是午后时间,太阳清理了天空中碍事的云彩,在天上堂皇煊赫,唯它独尊高天。
“真的不用,我陪你出去走走?”苏定成皱着眉头,回身坐下,疑问出声。
“不用。”
苏菲清楚,别看这老小子嘴里没好话,实际上还真是一片好意,他带着这几个小徒弟过来,是给自己撑场子的,两人出去村子里走一走的好处是,起码绝大部分人说话都要想一想了,能省不少事。
苏定成坐下,皱着眉头,他有些搞不懂苏菲了,这种情况,几十年来,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两人说话的功夫,门外溜达进来一个中年妇女:“苏二伯,我早就说过,王家少爷将来一准不成器,从面相上看,大猥之人啊,您非是不听呢。”
声音是强忍着的忍俊不禁。
这个中年妇女,是草坪村唯一的媒婆,苏微微十六岁之后,曾多次上门说亲,都被苏菲拒绝了;毕竟,说成一门亲,她能够拿到不菲的好处,好处嘛,就是钱;苏菲的拒绝,便是断了她的财路。
三年里,王小勇好好的时候,她老远看到苏菲,都是远远避开的,不敢相见,这情况一变,她反而是第一个跳出来的。
“你,你怎,怎么来了?”苏菲一如往常般热情,将她迎进来,故意忽略她的阴阳怪气。
苏定成皱了皱眉,然后还是沉默着站了起来,走到一边站定,将小板凳让了出来。
妇人看见苏定成,急忙躬身,“不意馆主也在,小妇人施礼了。”
苏定成摆了摆手,没说话。
“苏二伯,你家微微呢?”中年妇人转头问苏菲。
“在山,山上。”苏菲淡淡回答。
听到回答,她跳过了这个话题,从怀里掏出一张茗纸,递给苏菲:“苏二伯,三年前我就说过,这结亲家,最重要的,还是双方门当户对,可惜您老不听我的劝,执意攀高枝,不过,还好我有准备,喏,这是韩家沟里,韩杰的聘书。”
韩杰?哦,是他。
苏菲有些印象,这韩家沟,是草坪村苏家角边上,十多里之外的另一个村落,官名草角村,同样在莽山边缘。
至于这韩家沟的韩杰,苏菲也知道,这小子五年前第一次成亲,媳妇难产,留下一个女儿后一命呜呼,三年前第二次成亲,媳妇儿又难产,留下第二个女儿后撒手归西。
要是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也就淡了继续成亲的心思,缓个五年八年的,然而这韩杰的父亲,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木匠,母亲也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绣工。
故而,家里颇有些积蓄,方能行常人所不能之事。
苏菲皱眉,莫说如今的他和昨日想比,虽然表面上没有太大变化,但身份早已迥异,即便是昨日之时,他也是万万不会答应这桩亲事的。
他也曾见过韩杰小子好几回,小伙子家里富裕,吃穿不愁,故而人高马大,相貌堂堂,身体颇为硬朗,这点他不介意。
带着两个女儿,也没什么,但是,关键是这小子显而易见的克妻呀,只这一点劣势,便盖过了他所有优点。
所以,绝对不行。
“不,不必了。”苏菲将茗纸递还给她。
韩杰小子都死了两个媳妇儿了,还想娶我家微微,想错了他的心。
想都别想。
中年妇女一愣,然后叫道:“苏二伯,您不听我的劝,微微是嫁不出去的,何况,微微年纪大了,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是,是她爹,自会全,全权负责,你走,走走走。”
我家微微嫁不出去?还年纪大,最后的机会?小心我呸你一脸唾沫。
“苏二伯,你不听劝,是有祸患的,微微这辈子,只能守寡了。”中年妇女转身要走。
苏菲火上头皮,勃然大怒:“你站住,你说,说什么?”
守寡?守你妹,我家微微又没死男人,只是离婚而已,你个智障,话都不会说,还来我家里叽叽歪歪,真真混账。
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苏菲心里其实对苏微微怀着深深的愧疚;收养这丫头之后,她就没停下来过,十八年来就像上了发条一样,或双腿,或双手,睡觉之外,一直都在做事。
苏菲暗叹一声。
我没有生你之功,只是养了你十八年,就算有些微恩情,这十八年里,你寸步不离陪着我和我娘两个孤寡老人,早已经还清。
临了,在你的婚事上,我反而害了你。
我不许别人说你的不好,更何况,还是这样赤裸裸的,类似于诅咒。
苏菲抬头,向西北方向看了一眼,这个时候,娘和微微,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今天,是立秋,雨水也即将多起来。
整整二十一年了,微微二十一岁了。
“苏二伯,您……”
啪!
打断了她的话,苏菲脚步一动,用青壮年都自叹不如的速度,一个巴掌,重重的,印在她脸上。
苏定成眼神一凝,若有所思。
难怪这家伙不接受老子的好意,原来,竟然是这样,苏菲这老小子,藏得很深呀。
“苏二伯,你,你,你居然打我?”中年妇人一脸茫然和不可置信。
“哇……”
她一嗓子哭开,一屁股坐下,大哭大叫。
“二伯,我一番好意,你非但不听,反而打我,是什么道理?呜呜,来人啊,来人看看呀,苏菲倚老卖老,欺负我等外乡人了。”
她一喊来人,像引发了某种奇妙的反应。
足足四拨人,同时从门外进来。
苏微微扶着苏天娇,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弱不禁风的踱进来;身穿藏青色练功服的青年男子飞奔而进;头发胡子花白,老态龙钟的老人家,在中年胖子的搀扶下从门外进来,身后跟着四五十号人;另有一伙七八个人,俱都是一副武者短装打扮,垮剑背刀,神情彪悍,神色狠戾。
中年妇人的哭闹声戛然而止,像被突然掐住脖子的鸭子,呆坐地上,忘了起身。
似乎谁也没想到,苏菲这个平日里半年都没人会踏足的草堂,这一刻,居然好像变成了集市的正中心,门庭若市。
故而,四方人马彼此一瞅,诧异之后,默契的同时退后一步,默不作声。
苏菲打眼一扫。
看到了娘佝偻着腰,颤颤巍巍的杵着拐杖在苏微微的搀扶下才能站稳,忍不住眉角剧烈的一跳。
凌晨之交流,晌午之行功。
可以想象到,娘这幅样子,绝对是装出来的,她远没有这么虚弱,反而,应该比在此列位所有人都强壮才对。
他回忆起娘拉他一把露出来的力量,若是这股力量全部作用在她脚上,用力踱地,只怕娘没几两肉的身体会一下子窜到天上去,停都停不下来的那种。
娘的修为,绝对很高,很可怕。
君不闻,白正明王后之称。
身穿藏青色练功服的青年,苏菲岂能不认识,这是他的侄儿,苏定成的独子,苏洺。
从小生活在莽山镇上,坪下武馆少馆主。
被搀扶,头发胡子花白的老人家,是草坪村,苏家角的村长,搀扶着他的中年胖子是他膝下长子。
同时,这位中年胖子,也是草坪村村最大的地主,拥有村里大半的土地,良田,村里三分之二的青壮年,都是他的长工。
苏菲可以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富农;他七亩良田,能一直守住,大半多亏老娘棍棒之功,小半得苏定成接济之功;虽颇为劳累,但自给自足,不用看他人脸色。
这个时候,仍是传统意义上的帝国。
听说,朝廷新政,地主必须毫无保留的将田地归还农民,割地分配,包产到户,已经颁发多日,莽山镇这种偏远地区,只怕,政令早已经在路上了。
传统的帝国,摇身一变,变成了具有新时代特色的帝国。
至于包产到户会摧毁多少地主的利益,会要了多少地主的命,仍旧不是某一个,百八十个,万儿八千个,十万八万个人能够阻挡的。
可以料想,一场轰轰烈烈,斗地主的时代浪潮,会不可阻挡的陆续发生在无数山村。
这些,都不关苏菲什么事,他名下七亩良田,尚且手忙脚乱,多数时候,甚至自家人都忙不过来,需要请人。
听说,仅仅只是听说,苏菲是不打算多管闲事的。
两人背后,跟随的四五十号人,苏菲瞥了一眼,了然于心,意料之中的一小撮人,一个不拉,全都到齐了,还有十多个看热闹的。
然后扫了扫最后一波人,这是,莽山中风林山庄的强盗土匪?
我与之,并无丝毫交集呀。
这帮土匪,来此何为?
四方人马进门后,都退后一步,彼此瞅一瞅,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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