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几经周折,公|安|部给出的最终答复是:“同|性|恋的责任问题在目前我国法|律没有明文规定的情况下,你所反映的问题,原则上可不予受理,也不宜以流|氓行为给予治安|处罚。本案具体如何处理,可与检|察|院、法|院等有关部门研究解决。”

然而,为了平息董朱二人在当地引起的沸沸扬扬的舆论,公|安|部仍决定对董执行十五日拘|留的处罚。

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故事的主人公董如梅和朱巧云最后的命运如何,听的人说,董如梅的父母经过这件事,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于是和这个“丢人现眼”的女儿断绝了关系。董后来从银行辞了职,出外谋生去了,她永远离开了这个一直对她充满敌意的家乡,也许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至于朱巧云,后来另嫁他人,还生了孩子,一直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在这个故事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董如梅身上的那份执着,不仅仅是对朱巧云全心全意付出的爱的执着,也是她强烈地希望做自己的执着。可惜的是,在当地人看来,这份执着太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当时周围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接受她。董如梅后来的命运正如方清小说《无眼人》中主人公孙思奇的命运一样,虽然一个是主动离开,一个是被动离开,但实质上没什么差别。他们的独特性都不为这个社会所容,他们宁可离开,也不愿意放弃那部分独特的“自我”。

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就得慢慢学会接受这个世界给予我们的一切,不断地接受这样的教育,它随时随地都会告诉我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这个世界都将它一切的优点和缺点交接到新来的人的手上。孩子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来到这里,可是他们不久就会发现,他们碰着的不是一个为他方便而设下的世界,而是一个为成人们方便所布置下的园地。他闯入进来,并没有带着创立新秩序的力量,可是又没有个服从旧秩序的心愿。由此费孝通先生才会说,在最专|制的君|王手下做老百姓,也不会比一个孩子在最疼他的父母手下过日子更难过。

孩童时代,我们已经对这个世界有了初步认识了。孩子不理解什么是规则,他们不相信必然性,他们对于自我虽然还没有完全清晰的认识,但是他们倾向于拒绝任何外在的、不变的、最终的宿命。他们的道德观念还没有完全成型,所以他们总是为成人确定的道德答案保留一个适当可以改变的余地。当我们说孩子幼稚的时候,有没有人想过,他们的幼稚当中,其实也包含着一种生活的可能性?当他们问你为什么如此如此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在这个爱因斯坦口中所谓“神圣好奇心”的驱动下,他们才不会过早地对这个到处充满着“教条”的成人世界失去兴趣?

为孩子们创造一个良好的生长环境,这绝不是一句空话。而且,这个“环境”也不仅仅指物质环境,更指的是人文环境。我自己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深知,养育孩子的不易,我要拼命工作,给他们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希望他们快乐成长。可是,比这更难的,是教育,是培养他们成为怎样的人的焦虑,是对他们有所期待,是期望他们成为自己期望中的样子的满足感。对于这些,我后来发现,有时是无能为力的,他们不是我养的小猫小狗,可以任意受我摆布,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我常常把自己认为是对的强加给他们,即使我认为这是为他们好,但这常常给家庭带来矛盾,破坏家庭的和睦。

所以现在,假如我站在孩子的角度,我会觉得成人,尤其是父母,真自私,他们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随意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他们没经过我的允许,就把成人世界里那些无趣的“教条”强加给我。他们养育我,不过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期待,他们教育我,不过是要求我去实现他们当初没有实现的愿望。他们确实很爱我,但这种爱不是无条件的,他们极力让我接受这个社会为所有人设置的种种规则,并将这种规则的限制视为理所当然,最后还希望我变成他们愿意看到的样子,这种样子总是以他们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

可是若从大人的角度看,生育繁衍,实乃自然现象;接受严格的社会教育,成为合格的社会分子,这是必须做出的牺牲。一个人想要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就不得不接受社会规则的限制,这些规则通常来源于非常久远的年代,它们经过了世世代代的筛选,无数人经验的总结,才最终形成了今天这般格局。若没有传统规则的限制,如今的一切都无法维持。我们难道还要回到那个荒蛮、愚蠢、到处充斥着血腥战乱的原始时代吗?我们难道要抛弃如今得到的一切,走入荒野之中,抛弃规则,独自在那里自生自灭?

我们可以看到,大人和孩子之间的矛盾,前代人和后代人之间的矛盾,从根本上说,是固守传统和摆脱传统之间的矛盾,是维持现状和创造更新之间的矛盾。它们在历史上形成了这样两股势力,有时候其中一股占上风,有时候势均力敌。

拿董朱的故事来看,我实在不敢想象,假如我的其中一个孩子像董如梅那般自我,像她那般不把世俗的禁忌放在眼里,作为父亲的我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是愤怒、痛苦,还是称赞、祝福?我想,前者的可能性应该远远大于后者吧。可问题是,为什么我会觉得愤怒和痛苦呢?假如我真地爱我的孩子,那么他们所渴望和期待的,不就是我渴望和期待的吗?我不是应该为他们找到了自我而感到高兴吗?这样想来,人生真是充满了嘲讽和无奈!

说到底,社会化,究竟是人的福祉,还是人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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