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苗刘兵变

【渡长江君臣仓促~清君侧苗刘逼宫】

话说次日粘罕酒醒,听闻赵立死而复生,夺王复尸首出城,大为愤恨,又得报宋御营平寇左将军韩世忠扼淮阳军,将会山东诸寇以拒金兵。

粘罕恐稽师期,对拔离速、乌林荅泰欲、耶律马五三人令道:“你等领兵先趋扬州,以议事为名,使赵九不得出,待我杀退韩世忠,便前往会军,捉了赵九,送往五国城与他父兄团聚。”众将大笑,拔离速三人乃分军往扬州,而粘罕以大军迎战韩世忠。

粘罕出徐州路上,金军探马来报:“韩世忠率军数万,自下邳而来,距此不及十里。”

粘罕令道:“乌烈、谷赧你二人分领三千人马为左军,牙卯、习失分领三千人马为右军,潜至韩世忠军后击之,宋人必大乱,我则以诸将正面掩杀,敌军可破。”四将领令而去。粘罕引军直迎韩世忠列开阵势。

韩世忠出马,手提长铩,厉声道:“我乃韩世忠,完颜宗翰出阵答话。”

粘罕骑黄马走出阵前,回道:“完颜宗翰在此,韩将军赐教。”

韩世忠怒目而骂:“尔等猪狗毁盟破国,残杀百姓,掳掠二圣,今当清算。”

粘罕笑道:“江山万里,自古强者得之,历代更迭,岂不情理之中?将军恁地无知!”

韩世忠听了,大怒挺铩,飞马向前,粘罕抡镋,纵马来迎,二人大战三四十合,未分输赢。

宋军偏将解元鸣金,韩世忠只得弃了粘罕回阵,问道:“何事鸣金?”

解元字善长,保安军德清砦人氏,生得疏眉俊目,起于行伍,猿臂善骑射,曾为清涧都虞候。当时回道:“末将刚才领二十骑兵,擒获金人俘虏,已问知敌人动息,军后有金人两路兵马杀来,不得不防。”

韩世忠悔悟道:“此乃粘罕诡计。”言未了,粘罕已率大军掩杀过来。三路金军将韩世忠兵马冲的云散星落,大败亏输,兵败数十里,竟连淮阳军也落于粘罕手里。那淮阳军乃是太宗皇帝太平兴国七年,以徐州下邳县建为军,并以宿迁来属。

宋军四散,解元被金人数百骑追赶甚急,乃回身陷阵,女真一酋名唤笮昊,抡刀来砍解元,解元猛低头躲过大刀,一枪递出,攮搠笮昊心窝,倒坠马下,其余金人皆逃去。解元后因此功授阁门宣赞舍人。

韩世忠败走,夜引兵归,军无纪律,未晚至宿迁县,却不知金人尾随其后。质明察觉,慌忙奔于沭阳县。韩世忠在沭阳,夜不安寝,与其帐下商议后,夜半弃军而去,水路坐船,乘潮退走楚州盐城县。

翼日,诸军方觉,遂四散溃走。閤门宣赞舍人张遇,乃韩世忠部将,与金人交战,死于涟水军之张渠村,后军管队官李彦先,率本队四十七人,得二舟船,入海聚众。自此辅逵聚众于涟水,李在据高邮,皆韩世忠之兵也;其余收散卒自为徒党者,不可胜计。粘罕入淮阳军,执守臣李宽而去。京东转运副使李祓,从军在淮阳,为粘罕所杀,后赠中散大夫,官其家二人。李宽,太宗朝驸马李遵勖孙辈;李祓,徽宗朝门下侍郎李清臣子也。

粘罕以骑兵三千间道奔淮甸,月末至泗洲。泗州奏金人且至,高宗赵构大惊,军中仓皇,以内帑所有,通夕搬挈。

知天长军杨晟惇奏拆浮桥,始诏士民从便避敌,官司毋得禁。帝即欲渡江,黄潜善等力请少留俟报,且搬左藏库金帛三分之一,高宗许之。户部尚书叶梦得即具舟楫,从大将假二千人津发,一日而毕。然公私舟交河中,跬步不容进矣。叶梦得复请以户部所余物,前期支六军春衣及官吏俸一月,亦从之。遂命御营统制官刘正彦以所部兵护卫六宫、皇子往杭州,干办御药院陈永锡护皇子,又遣吏部尚书吕颐浩、礼部侍郎张浚往沿淮措置。

金以数百骑掩至天长军,统制任重、成喜率领万人,惧敌而逃。急遣江、淮制置使刘光世将所部迎敌,行都人谓刘光世必能御贼,而士无斗志,未至淮而溃。

金人以支军攻楚州,守臣直秘阁朱琳,具款状遣人迎降,开西北门纳金人,开东门纵居人自便。军民皆趋宝应县,欲自扬州渡江;金人觉之,悉邀回城中。随后金人破天长军。

帝遣左右内侍邝询往天长军觇事,知金人大兵将至,奔还相告。高宗得邝询报,即仓促披甲持剑,走马出门,惟御营都统制王渊、内侍省押班康履五六骑随之;过市,市人指之道:“官家去也!”俄有宫人自大内星散而出,城中大乱,帝与行人并辔而驰。黄潜善、汪伯彦方会都堂,或有问边耗者,犹以不足畏告之,堂吏呼道:“陛下走了。”黄、汪二人乃戎服鞭马南骛,军民争门逃命而死者,不可胜数。

帝次扬子桥,一卫士在面前出语不逊道:“头一遭见不顾百姓逃命的官家。”

赵构大怒道:“朕虽狼狈,还是大宋皇帝,安敢如此?”在腰边掣出宝剑来,照那卫士心坎上一剑,透甲刺死。

当时军民怨恨黄潜善刻骨,司农卿黄锷至江上,军士把黄锷认做黄潜善,大呼道:“黄相公在此。”又骂道:“误国害民,皆汝之罪。”黄锷正辩解自己非黄潜善,头颅已被军兵一刀砍落,不容辩解。少卿史徽、丞范浩继至,也是这个死法。给事中兼侍讲黄哲方徒步,一骑士挽弓射之,中四箭而卒。是日,鸿胪少卿黄唐俊渡江溺死,谏议大夫李处遁为乱兵所杀,太府少卿朱端友、监察御史张灏,皆不知存亡。

吕颐浩、张浚联马追及帝于瓜洲镇,得小舟,君臣即乘以渡河。到了京口,赵构坐水帝庙前,取剑就靴子上擦血,百官皆不至,诸卫禁军无一人从行者。镇江闻车驾进发,居民奔走山谷,城中一空。守臣钱伯言发府兵来迎迓。

当晚,拔离速令其侄彀英为先锋,与耶律马五率五百骑兵,先驰至扬州,入城问赵皇帝所在,众人惧而答道:“陛下知上国遣兵,已先渡江去了。”彀英率兵驰往瓜州追赶赵构,望江而回。

高宗赵构至镇江,宿于府治,从行无寝具,帝以一貂皮自随,卧覆各半,贬帝号,复称康王。王渊与宦官康履等人随行至镇江。事出仓促,朝廷仪物,悉委弃之,太常少卿季陵,独奉九朝神主,使亲事官负之以行。至瓜洲,敌骑已逼,季陵舍舟而陆,亲事官李宝为敌所驱,遂失太祖神主。于是太学诸生从帝南渡者凡三十六人。天子思起当年陈东之事,追赠陈东、欧阳澈承事郎,陈东无子,官有服亲一人,欧阳澈一子,令州县抚其家。遣守臣祭陈东墓,赐缗钱五百。

帝召宰执从官诸将于宅堂计事,问道:“姑且留此,还是直去浙中?”奉国军节度使、都巡检使刘光世上前,拊膺大恸。

高宗问刘光世道:“卿为男子汉,为何这般大哭?”

刘光世回道:“都统制王渊专管江上海船,每言缓急济渡,决不误事。今诸军阻隔,臣所部数万人,二千余骑,皆不能济,何以自效!”却是王渊因深交内侍康履,步步高升,搜刮钱财与民脂民膏,以战船运送,致使数万兵马不能渡河,损失殆尽,刘光世因有此言。

宰相黄潜善说道:“已集数百舟渡诸军。”

高宗道:“济诸军固已处置,今当议去留。”

吏部尚书吕颐浩降阶拜伏不起,继而户部尚书叶梦得等三人相从拜伏庭下。高宗目顾黄潜善问之,吕颐浩以首叩地道:“愿且留此,为江北声援,不然,金人乘势渡江,愈狼狈矣。”二府皆道:“善!”

高宗道:“如此,则宰相同往江上经略,号令江北诸军,令结陈防江,仍先渡官吏百姓。”众遂退,驰诣江干。

浙西提刑赵哲来谒,说王渊欲诛江北都巡检皇甫佐;高宗遣人去问,则已斩皇甫佐。又召王渊问之,王渊道:“皇甫佐主海舟,济渡留滞。”盖王渊怒刘光世之语,故杀皇甫佐以自解。遂谕王渊分立旗帜,命将官管押渡人。

中书侍郎朱胜非驰见王渊督之,乃始经画,已无所及。自是,王渊失诸将之心。王渊见天子留驾不行,独自谏言:“暂驻镇江,止捍得一处。若金自通州渡江,先据姑苏,将若之何?不如钱塘有重江之险。”诸内侍皆附和王渊。

日方午,高宗遣中使趣召宰执,以王渊语告之。黄潜善道:“王渊言如此,臣复何辞以留陛下!”

有内侍于堂下高声道:“城中火起!”少时又有内侍来说:“禁卫涕泣,语言不逊。”

高宗听闻廊下有人吵叫,心中甚骇,目顾中书侍郎朱胜非道:“卿出问之。”是时管军左言立阶下,朱胜非请与俱,遂出郡厅事,并立阶檐。看见卫士或坐或立,有涕泣者,朱胜非传旨问之,皆以未见家属回答。

朱胜非即告诉众人道:“已有旨,分遣舟船专载卫士妻孥、家人,不必忧虑。”众人才平静下来。众人因问高宗去留,朱胜非则道:“只需听从圣旨。”乃许以俟驻跸定,当录扈从之劳,优加赏给,三军欣诺。

朱胜非还,高宗与宰执亦至屏后,朱胜非上前,欲奏事,高宗道:“已闻矣。适议定,不若径去杭州。此中诸事,暂留卿处置,事定即来,更无文字。”高宗即上马而行。乃从王渊议,由镇江幸杭州,使王渊守姑苏。留朱胜非守镇江。以龙图阁直学士、知镇江府钱伯言为枢密直学士,充巡幸提点钱粮顿递。吏部尚书吕颐浩为资政殿大学士、江淮制置使。都巡检使刘光世为殿前都指挥使,充行在五军制置使,驻镇江府,控扼江口。主管马军司杨惟忠节制江东军马,驻江宁府。

是夕,高宗宿吕城镇,王渊留部将杨沂中与兵三百在镇江,约道:“如金人计置渡江,则焚甘露寺为号。”

杨沂中乃屯兵北固山,令探者往探金人动静,探者夜闻瓜洲声喧,回报说金兵将要渡江,杨沂中命人将甘露寺堆积柴草,一把火焚之,以做警示,一刹那间,烟火冲天,百里之外也能见到。

王渊追及高宗于吕城,远远看见镇江火光冲天,说道:“是甘露寺起火,金兵怕是要渡江了。”质明,王渊请高宗乘马而行。是时仪伏皆阙,惟一兵执黄扇而已。

天子从吕城镇往常州去时,御营统制王亦谋据江宁,以夜纵火为信,江东转运副使、直徽猷阁李谟得知,驰告守臣秘阁修撰赵明诚,赵明诚已被命移湖州,不听。李谟整顿兵将,率所部团民兵伏涂巷中,栅其隘。夜半,王亦火烧天庆观,率诸军鼓噪而出,至涂巷,因栅栏不得入,王亦恐事不成被擒,遂斧劈南门逃去。迟明,李谟问赵明诚所在,赵明诚则与通判毋丘绛、观察推官汤允恭缒城夜逃。赵明诚者,徽宗朝宰相赵挺之第三子,女词人李清照之夫也。赵明诚因此罢职。

李清照在城中听闻赵明诚出逃,大失所望,后与赵明诚行舟往芜湖,路过乌江西楚霸王自刎之地,作《夏日绝句》以凭吊项羽,实为讥讽当轴者与夫君之意。有诗为证: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却说御营平寇前将军范琼自东平引兵至寿春,循城而南,守城者见其旗帜,笑道:“此将军岂解杀敌,惟有走耳!”范琼闻而大怒,乃檄府索其造语之人。寿春守臣右文殿修撰邓绍密索得一人,送之,范琼命斩于麾下。已而范琼之军士入城负粮,邓绍密所将兵怨斩其同类,乃持杖逐之,范琼所部与格斗,因入城焚掠,邓绍密死于乱兵,久之,赠邓绍密大中大夫。

高宗又从常州无锡县至平江府,平江即苏州。始脱甲胄,御黄袍。集英殿修撰、提举杭州洞霄宫卫肤敏入对。卫肤敏在维扬,数为帝言扬州非驻跸地,请早幸建康,帝思其言,复召入。

卫肤敏言道:“余杭地狭人稠,区区一隅,终非可都之地,自古帝王未有作都者,惟钱氏节度二浙而窃居之,盖不得已也。今陛下巡幸,乃欲居之,其地深远狭隘,欲以号令四方,恢复中原,难矣。前年冬,大驾将巡于东也,臣固尝三次以建康为请,盖倚山带江,实王者之都,可以控扼险阻,以建不拔之基。陛下不狩于建康而狩维扬,所以致今日之警也。为今之计,莫若暂图少安于钱塘,徐诣建康。然长江数千里,皆当守备,如陆口直濡须,夏口直赤壁,姑孰对历阳,牛渚对横江,以至西陵、柴桑、石头、北固,皆三国、南朝以来战争之地。至于上流寿阳、武昌、九江、合肥诸郡,自吴而后,必遣信臣提重兵以守之,而江陵、襄阳尤为要害,此尤不可不扼险以为屯戍也。今敌骑近在淮壖,则屯戍之设,固未能遽为,宜分降诏书于沿江守土之臣,使之扼险屯兵,广为守备。许行鬻爵之法,使豪民得输粟以赡军;许下募兵之令,使土人得出力以自效;又重爵赏以诱之,则人人效命,守备无失而敌骑必退矣。敌骑既退,则可以广设屯戍,如前所陈,迟以岁月,国体少安,可以渐致中兴之盛矣。”高宗颇纳其言。

金军又犯泰州,守臣曾班以城降。军贼丁进既受抚,以其军从高宗行,遮截行人,纵兵剽掠,且请将所部还江北与金人血战,其意欲为乱。御营都统制王渊自镇江到来,丁进惧怕,欲亡入山东。王渊诱丁进杀之。丁进本是刘正彦受王渊之令招降,而今王渊又斩丁进,刘正彦自此心怀怨愤。刘正彦以平丁进功,升武功大夫、威州刺史。

天子至吴江县,命朱胜非节制平江府、秀州控扼军马,礼部侍郎张浚副之。又命朱胜非兼御营副使。留王渊守平江。以忠训郎刘俊民为阁门祗候,赍书使金军。天子至秀州,命吕颐浩往来经制长江,以龙图阁待制、知江州陈彦文为沿江措置使。高宗至秀州崇德县,吕颐浩从行,即拜同签书枢密院事、江淮两浙制置使,吕颐浩夜见高宗于内殿,高宗谕以“金人尚留江北,卿可还屯京口,令刘光世、杨惟忠并受节制。”吕颐浩以王渊所部精兵二千人还镇江府,命恩州观察使张思正统之。高宗又命御营中军统制张俊以兵八千守苏州吴江县。吏部员外郎郑资之为沿淮防扼,自池州上至荆南府;监察御史林之平为沿海防扼,自泰州下至杭州。郑资之请募客舟二百艘,分番运纲把隘,林之平请募海舟六百艘防扼,从之。

二月中旬,高宗至杭州,以州治为行宫,显宁寺为尚书省。帝以百官家属未至,独寝于堂外,御白木床,上施蒲荐、黄罗褥。旧制,御膳日百品,靖康初,损其七十,渡江后,每日一羊煎肉炊饼而已。

当此时,完颜娄宿攻打河东路晋宁军。武经郎、晋宁知军兼岚石路沿边安抚使徐徽言字彦猷,衢州西安县人氏,死守抗敌。

原来娄宿专征山西、陕西,攻克延安府后,降绥德军及静边、怀远等城寨十六,复破青涧城。宋安抚使折可求以麟、府、丰三州,及堡寨九,归降于娄室。晋宁所部九寨皆降,而晋宁军久攻不下,娄宿欲退军,完颜赛里劝娄室说道:“此城与夏国相邻,恐怕将来生变。”

娄宿从其言,又忌惮晋宁守臣徐徽言,欲速拔晋宁以除其患,自建炎二年冬,自蒲津涉河围之,至今岁二月,已围晋宁百日,徐徽言屡破却之。

先是徐徽言移府州,约折可求,欲以折家军之力夹攻金人。却不知折可求降于金国,金将娄宿命折可求至晋宁城下以招徐徽言,劝道:“宋大势已去,不如来投金国,你我富贵与共。”徐徽言与折可求本为亲家,乃登城以大义骂折可求。

折可求仰头道:“君为何对我如此无情?”

徐徽言拉弓搭箭,厉声喝道:“你于国家无情,我于你又有何情?休说我无情,此箭矢更是无情。”一发射中折可求,折可求疼痛带箭而走,徐徽言见折可求退走,出兵纵击,遂斩娄宿之子。当是时,河东各州府都被金军攻陷,独晋宁孤城屹立不倒,横当强敌。

完颜娄宿听闻其子被徐徽言所杀,怒不可遏,命大军强攻晋宁,徐徽言则披甲持剑,日间坚壁而守,夜半使人渡黄河,召集逃伏山谷者几万义军,浮筏西渡,与金人鏖战河上,大小数十战,所俘杀金人甚多。

晋宁号天下险,徐徽言以城池雄固,东临黄河,备械甚整,命诸将画隅分守,敌至则自致死力,以劲兵往来为游援。金兵进攻数次皆败,娄宿不得志,挥兵围之益急。晋宁城中无水井,只能饮于河水。娄宿使人探知,乃决渠于东,将城中饮水放出,城中遂困,人人惴忧,知殒亡无日。

徐徽言能得众心,奋枵饿伤夷之余,裒折槊断刃,以死固守。既自度不支,取炮机、篦格,凡守具悉火之,对众说道:“不被敌人所得,所以焚烧。”遣人间道驰书其兄昌言道:“徽言孤国恩死矣,兄其勉事君。”一晚,裨校李位、石赟系帛书箭杆上,射入金军,阴约娄宿开外城纳金兵。金军诸将率兵入城。

徐徽言与太原路兵马都监孙昂决战门中,所格杀金兵甚众,退子城战三日。金人攻之不已,宋兵大溃,徐徽言置妻子室中,积薪自.焚。自己仗剑坐堂上,慷慨语将士道:“我天子守土臣,不可死于敌手。”遂欲横剑自刎,左右号救得免,金兵猥至,挟徐徽言以去,然犹惮其威名。

娄宿见徐徽言,问道:“宋二帝北去,汝为谁守此城乎?”

徐徽言道:“二帝虽北去,吾为建炎天子守晋宁,有何不可?”

娄宿道:“我大兵向南,所向无敌,中原事未可知,你又何必自寻苦恼?”

徐徽言怒道:“吾恨不杀汝辈归见天子,将以死报太祖、太宗地下,岂知其他!”

娄宿又道:“能小屈,当使汝世帅延安,举陕地并有之。”

徐徽言益怒,大骂道:“吾荷国厚恩,死是我之所愿,怎能屈膝汝辈?汝当亲手杀我,报你子之仇,不可使余人见加。”

娄宿举戟指徐徽言,觊其惧状。徐徽言披衽迎刃,意象自若。娄宿见他不怕,与他满酒一杯。

徐徽言接过酒杯,反掷娄宿面门,厉声喝道:“我宋国之臣,安能饮汝酒乎?”慢骂不已。娄宿知徐徽言不可屈服,遂令军士射杀,又杀其子徐冈。孙昂引所部三百人巷战,自夜达旦,格杀数百金人,士卒死亡殆尽,自度不免,引刃欲自刺,被金兵活捉,拥至军前,娄宿以甘言诱降,孙昂终不屈而死。其父孙翊,宣和末年,以相州观察使知朔宁府,救太原,死于阵。

徐徽言死事传到行在,高宗追赠他为晋州观察使、彰化军节度使,谥忠壮;并赠孙昂武功大夫、成州团练使。然后朝群臣于行宫,下诏罪己,求直言。诏曰:“朕遭时多故,知人不明,事出仓皇,匹马南渡,深思厥咎,在予一人。既以悔过责躬,洗心改事,罢黜宰辅,收召隽良,尚虑多方未知朕志。自今政事阙遗,民俗利病,或有关于国体,或有益于边防,并许中外士民直言闻奏,朕当躬览,采择施行。”

赦杂犯死罪以下囚,放还士大夫被窜斥者,惟李纲罪在不赦,更不放还。盖用黄潜善计,罪李纲以谢金人。置江宁府榷货务都茶场。出米十万斛,即杭州、秀州、常州、湖州、平江府降价出卖,济东北流寓之人。

御史中丞张徵上疏弹劾黄潜善、汪伯彦大罪二十,大略说道:“潜善等初无措置,但固留陛下,致万乘蒙尘,其罪一。禁止士大夫搬家,立法过严,议者咸云:‘天子六宫过江静处,我辈岂不是人,使一旦委敌!’归怨人主,其罪二。自真、楚、通、泰以南州郡,皆碎于溃兵,其罪三。神宗神主、神御不先渡江,一旦车驾起,则仅一两卒舁致,倾摇暴露,行路酸鼻,其罪四。建炎初年,河南止破三郡,自潜善等柄任以来,直至淮上,所存无几,其罪五。士大夫既不预知渡江之期,一旦流离,多被屠杀,其罪六。行在军兵,津渡不时,仓卒溃散,流毒东南,其罪七。左帑金帛甚多,不令装载,尽为敌有,其罪八。自澶、濮至扬州,咸被杀掠,生灵涂炭,其罪九。谢克家、李擢俱受伪命,而反进用,其罪十。潜善于王黼为相时,致位侍从,故今日侍从、卿监多王黼之客,伯彦则引用梁子美亲党,牢不可破,罪十一。职事官言时病者,皆付御史台抄节申尚书省,壅塞言路,罪十二。用朝廷名爵以胁士大夫,罪十三。行在京师各置百司,设官重复,耗蠹国用,如以巡幸而置御营使司,则枢密院为虚设,置提举财用,则户部为备员,罪十四。许景衡建渡江之议,挤之至死,罪十五。身为御营使,多占兵卫,不避嫌疑,罪十六。敌人相距,斥候全无,止据道涂之言为真,致此狼狈,罪十七。敌骑已近,尚敢挽留车驾,罪十八。卢益自散官中引为八座,遂进枢副;伯彦之客为起居郎,有罪补外,遂除集英修撰;二人朋比,专务欺君,罪十九。国家殆辱,不知引罪,罪二十。”疏入,遂以状申尚书省,黄潜善、伯汪彦乃复求去。签书枢密院事路允迪奏道:“时方艰棘,不宜遽易辅相,乞责以后效。”诏押赴都堂治事。已而皆罢为观文殿大学士,黄潜善知江宁府,汪伯彦知洪州。黄潜善、汪伯彦去后,相位空虚,以户部尚书叶梦得守尚书左丞,以御史中丞张徵守尚书右丞。

却说金国四太子兀术闻高宗渡江,乃徙刘豫知东平府,充京东西、淮南等路安抚使,节制大名开德府、濮、滨、博、棣、德、沧等州,以刘麟知济南府,界旧河以南,刘豫统之。拔离速已焚扬州而去,过高邮军,守臣赵士瑗弃城走。溃兵宋进犯泰州,守臣曾班遁。吕颐浩遣将陈彦渡江袭金余兵,复扬州。靳赛犯通州,城垂破,中书侍郎朱胜非、礼部侍郎张浚在平江,作蜡书招之,靳赛即听命,诉以无食,乃漕米给之。韩世忠小校李在叛据高邮,李在原是韩世忠提辖使臣,自沭阳溃散,聚徒百余人,居宝应县。会金人弃高邮去,李在乃诈称五马山信王赵榛麾下忠义军,率众至高邮,有监北较酒务、保义郎唐思向先往迎之。李在既入城,遂以其徒时正臣知高邮军,唐思向通判州事,执投拜军齐志行等,皆杀之。李在乃遣人截金后军,得金宝数艘,故其军极富。时端明殿学士董耘、朝议大夫李釜,皆寓居高邮,李在因以为参议,又聚集溃卒数千,遂据高邮。

高宗召朱胜非赴行在,留张浚驻平江,以王庶为陕西节制使、京兆知府,以朱胜非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罢叶梦得。用卢益为尚书左丞,未拜,复罢为资政殿学士。御营都统制王渊同签书枢密院事,吕颐浩为江南东路安抚制置使、知江宁府。朝廷方以金人渡江为虑,故命大将杨惟忠守金陵,刘光世守京口,王渊守姑苏,分受二大臣节度。于是韩世忠在海道未还,而范琼自寿春渡淮,引兵之淮西境上,扈驾者惟苗傅一军而已。苗傅祖父苗授,父苗履。苗授在神宗元丰年间为殿前都指挥使。康王建元帅府,信德守臣梁扬祖以兵万人至,苗傅与张俊、杨沂中、田师中皆隶麾下。

王渊不守平江,装大船十数,自维扬来杭,杭州人相谓道:“船中所载,皆王渊平陈通时杀富民夺之家财也。”

言入苗傅之耳,乃与刘正彦饮酒私语道:“吾祖父皆有功于社稷,而王渊躐跻枢筦,皆言由内侍康履所荐,无人能服。王渊招降赵万、陈通,而复尽诛之,此不义也!杀杭州富民夺家财,此不仁也!此贼不仁不义,罪大当诛。”

刘正彦酒酣,恨道:“君言甚忠,我虽是王渊举荐用事,然王渊私夺我兵,我招降剧盗丁进,又对我赏薄,怨恨已久。康履一路随驾,自作威福,强霸民宅,会当共除之。我二人可同心尽力,清君之侧,铲除国贼。”

次日,苗傅招其党张逵、王世修、王钧甫、马柔吉等人于天竺寺,私谋作乱道:“王渊、康履使天子颠沛至此,犹敢强横凶戾,百姓皆望其死。”乃各自用血,书姓字部首签于黄卷上。

张逵复激怒诸军道:“能杀王渊及内侍康履,则人人有功社稷,朝廷岂能遍罪哉!”

王钧甫道:“我等皆为燕人,号为‘赤心军’,无不痛恨阉党专权,祸.国害民。”于是军士争愤,人人愿效命。

苗傅、刘正彦已定杀王渊、康履之心,乃以临安县有盗贼为名,想使王渊允他二人出兵于外,便以行事。哪知康履侍从得密报黄卷小文书,呈与康履,有两统制作“田”、“金”字署卷末,田乃‘苗’字,金乃‘刘’也。

康履问道:“此何谓也?”那人回道:“军中有谋为变者,以此为信号,从之者书其名于后。”康履密以奏。帝命康履至都堂谕朱胜非,使召王渊为备。

朱胜非问道:“知其谋否?”

康履道:“略知。期以来早集于天竺寺,方谕其意,田即苗,金即刘也;诈言谋于城外以误渊,使遣部曲出外耳。”朱胜非即召王渊告之。

日暮,王渊遣一将,将精兵五百人伏于天竺寺侧,欲先下手为强,诛杀苗、刘。

苗傅、刘正彦亦探得,苗傅与刘正彦道:“王渊每退朝,必经城北青石桥回府,我二人可伏兵于桥下,待王渊至桥上,可尽出伏兵,将桥前后围堵,王渊死矣。”刘正彦拍手称妙。明日,遂伏兵城北桥下,俟王渊退朝。

王渊不知,退朝经此桥,忽觉心中绞痛,又听桥下金石之声,对随从大叫道:“速离此处。”乃策马狂奔。只见前路伏兵涌出,截断去路,为首者正是苗傅。王渊欲从原路退回,后路亦被刘正彦所堵。

王渊叫道:“刘正彦,汝为大官,乃我向天子引荐,何故忘恩负义?”

刘正彦叱道:“汝伏兵天竺寺欲杀我二人,何有情义?更勾结宦官康履、蓝珪、曾择,而得显位,荼毒害民!吾今日为民除害,何为忘恩负义?你若晓事,当自行了断,免我动手。”

王渊高叫道:“有能杀苗傅、刘正彦者,赏百金。”王渊自提九耳八环刀,骑青鬃马来迎刘正彦,刘正彦亦挥刀纵马引众交战。

正混战时,苗傅觑得王渊后心弯弓一箭,将王渊贯于马下,王渊心急,欲跳桥逃走,却被刘正彦一刀斩杀,将王渊余部一并诛尽。又以兵围康履家,未得康履,乃分捕内官,凡无须者尽杀之。苗、刘二人以高竹杆挑着王渊首级,诬王渊结宦官谋反,苗傅揭榜于市,刘正彦即与苗傅拥兵至行宫北门外,引兵犯阙,守宫卫士出刃以指其军,苗傅、刘正彦遂陈兵于门下。

中军统制吴湛,暗与苗傅相通,被甲持刃守宫门,宫门亟闭。康履遂上奏官家道:“有军士于通衢要截行人,臣驰马入宫,才未被捉住。”帝召朱胜非等告之。

朱胜非问高宗道:“吴湛在北门下营,专委伺察非常,今有报否?”

高宗道:“没有。”

不久,吴湛遣人口奏:“苗傅、刘正彦手杀王渊,以兵来内前,欲奏事。”天子知晓大惊失色,不觉起立。

朱胜非道:“既杀王渊,反状甚著,臣请往问之。”

朱胜非行至宫门,吴湛迎语道:“人已逼近,门不可开。”朱胜非、张徵遂与门下侍郎彦岐、签书枢密院事路允迪急趋楼上,苗傅、刘正彦与王钧甫、马柔吉、王世修、张逵等介胄立楼下,以竿枭渊首。

朱胜非厉声诘问专杀之由,吴湛引苗傅所遣使臣入内附奏道:“苗傅不负国家,止为天下除害。”

杭州知府康允之闻变,率众官至内东门扣阍求见,请帝御楼慰谕军民,不然,无以止变。俄独召康允之入内,日将午,帝步自内殿,登阙门,盖杭州双门也,百官皆从。

殿帅王元大呼:“圣驾来。”苗傅、刘正彦见黄屋,犹山呼而拜。

天子凭阑向下,呼苗、刘问道:“卿等为朝中栋梁,何故反耶?”

苗傅厉声叫道:“吾等不曾反。陛下信任中官,赏罚不公,军士有功者不赏,私内侍者即得美官。黄潜善、汪伯彦误国至此,犹未远窜。王渊遇敌不战,因交康履得除枢密。臣自陛下即位以来,立功不少,止作遥郡团练使。臣已将王渊斩首,中官在外者皆诛讫,更乞斩康履、蓝珪、曾择以谢三军。”乃使竹竿向上挑着王渊首级,与天子看。

天子惊慌道:“就依卿言,内侍有过,当流海岛,即日窜黄潜善、汪伯彦儋州,而今金奴未除,卿等勿生异心,可与军士归营。”

苗傅仰头道:“今日之事,尽出臣意,三军无预焉。且天下生灵无辜,肝脑涂地,止缘中官擅权。若不斩康履、曾择,归寨未得。”

高宗道:“知卿等忠义,苗傅加封庆远军承宣使、御营都统制,刘正彦加封渭州观察使、御营副都统制。军士皆放罪。”苗、刘不退。

苗傅等人叫道:“我等欲迁官,第须控两匹马与内侍,何必来此!”

天子惊问百官:“计将安出?”

浙西安抚司主管机宜文字时希孟道:“祸由中官,至此为极,若不悉除之,天下之患未已。”

天子道:“朕左右可无给使耶?”

军器监叶宗谔道:“陛下何惜一康履,不以慰三军?”帝不得已,遂命中军统制吴湛捕康履,得于清漏阁承尘中,卫士擒至閤门。

吴湛绑康履来见天子,康履望天子大呼道:“罪者多矣!陛下为何独杀臣?”

天子道:“非朕负卿,杀你可平众怒,汝何不肯?”遂以付苗傅。康履犹不服。

苗傅喝叱康履道:“与你死个明白。”乃数其罪道:“尔等凌忽诸将,或踞坐洗足,使诸将立于左右,声喏甚至马前,其罪一也!尔等随天子至吴江县,不思报国,率从党竞以射鸭为乐,其罪二也!比至杭州,江下观潮,中官供帐,赫然遮道。更强抢民宅,使百姓无家可归,其罪三也!有此三罪,不死何为?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今日让你识得国家法度!”康履直呼饶命。苗傅命人抬口大铡刀来,当即在楼下腰斩康履,枭首示众。百姓得知,争相传颂,大快人心。

康履既死,帝谕苗傅等归寨道:“中官康履已经伏法,卿等可退归本营。”

苗傅又道:“陛下不当即大位,渊圣来归,何以处也?”

天子使朱胜非缒出楼下,委典谕之。苗傅请隆祐太后同听政及遣使与金议和。天子许诺,即下诏书,恭请隆祐太后垂帘,权同听政。百官皆出门外。

苗、刘闻诏不拜,叫道:“自有皇太子可立,况道君皇帝已有故事。”

张逵又大呼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日之事,当为百姓社稷之计。”众皆惊愕失色。

百官复入言:“苗傅、刘正彦不拜。”

官家问道:“朕已允许议和并太后垂帘听政,他二人又想怎样?”众人不敢回答。

时希孟对官家说道:“现在有二说:一则陛下率百官死社稷;一则陛下从三军之请。”

杭州通判章谊叱时希孟道:“这是什么话?三军之言,岂可相从!”

天子徐谓朱胜非道:“朕当退避,但须禀于太后。”

朱胜非谓不可,说道:“没有这样道理。”

颜岐道:“若得太后亲谕之,则贼无词矣。”

帝乃令颜岐入奏,又命吴湛谕苗傅等道:“已令人去请太后,御楼商议。”

是日北风劲甚,门无帘帏,天子坐一竹椅,无藉褥,既请太后御楼上,即立楹侧不复坐。百官固请,高宗道:“太后已来,朕不当坐此矣。”

少顷,太后御黑竹舆,从四老宫监出宫。太后不登楼,内侍报帝,密语道:“太后欲出门谕诸军,如何?”执政官皆以为不可道:“太后若为苗、刘邀去,奈何?”

朱胜非道:“贼必不敢!臣请从太后出,传道语言,可观群凶之意。”太后遂肩舆出立楼前见苗傅等,执政皆从之。

苗、刘拜于舆前道:“今日百姓无辜,肝脑涂地,望太后为天下主张。”

太后道:“自从道君皇帝任用蔡京、王黼,更祖宗法度,童贯起边衅,所以招致金人,养成今日之祸,岂关今上皇帝事!今皇帝圣孝,并无失德,止为黄潜善、汪伯彦所误,已加窜逐,统制独不知邪?”

苗傅道:“臣等定议,必欲立皇子为帝。”

太后道:“以承平时,此事犹不易。况今强敌在外,皇子幼小,决不可行。不得已,吾当与皇帝同听政。”

刘正彦沉声道:“今日大计已定,有死无二,望太后早赐许可。”

太后拒之道:“皇子方三岁,以吾妇人之身,帘前抱三岁小儿,何以令天下!敌国闻之,岂不转加轻侮?”

苗傅、刘正彦号哭固请,太后不听。苗、刘因呼其众道:“太后不允所请,吾当解衣就戮。”遂伪作解衣卸甲状,太后止之。

太后复呼之道:“统制名家子孙,岂不明晓?今日之事,实难听从。”

苗傅道:“三军之士,自早至今未饭,事久不决,恐三军生变。”又目顾谓朱胜非道:“相公何无一言?今日大事,正要大臣果决。”朱胜非不能答。

天子遣颜岐前来,奏太后道:“皇帝令臣奏知太后,已决意从苗傅所请,乞太后宣谕下诏。”太后犹不许,苗傅、刘正彦等语益不逊。

太后还入门,天子遣人奏禅位,朱胜非跪泣道:“逆谋一至于此,臣位宰臣,义当死国,请下楼面诘责二凶。”

高宗道:“凶焰如此,卿往必不全。既杀王渊,又害卿,将置朕何地!”乃挥左右稍却,附耳与朱胜非低言道:“朕今与卿利害正同,当为后图;图之不成,死亦未晚。”遂命朱胜非以四事约束苗傅:一曰尊事皇帝如道君皇帝故事,供奉之礼,务极丰厚;二曰禅位之后,诸事并听太后及嗣君处分;三曰降诏毕,将佐军士即时解甲归寨;四曰禁止军士,无肆劫掠、杀人、纵火。如遵依约束,即降诏逊位。

苗傅等人听后,皆道:“诺。”

帝顾兵部侍郎兼权直学士院李邴,令其草诏,李邴请帝御札。帝即所御椅上作诏曰:“朕自即位以来,强敌侵凌,远至淮甸,其意专以朕躬为言。朕恐其兴兵不已,枉害生灵,畏天顺人,退避大位。朕有元子,毓德东宫,可即皇帝位,恭请隆祐太后垂帘同听政事。庶几消弭天变,慰安人心,敌国闻之,息兵讲好。”帝书昭已,遣人持下宣示。

朱胜非至楼下,呼苗傅幕属将佐问之,王钧甫说道:“苗刘二将忠有余,而学不足。”宣诏毕,苗傅、刘正彦麾其军退,移屯祥符寺。时已未刻,帝徒步归禁中。军士退去,尚喧呼于市道:“天下太平也!”是时诸门,皆苗傅等以甲士守视,不听人出入。

方事之未决也,康允之奏道:“恐军士乘势攘杀,请出门慰抚。”高宗天子乃命康允之见苗傅、刘正彦,告以故,刘正彦以一甲马、二十甲士授之。康允之周行进衢,杭人赖以安堵。

帝既还内,宰执从至殿门。朱胜非呼典班高琳附奏:“今夕宰执内宿。”帝独召朱胜非至后殿,垂帘,太后见朱胜非号泣。高宗说道:“康履、曾择,陵忽诸将,至于马前声喏,或倨坐跣足,使诸将立于前,此皆招祸之事也。”

朱胜非回道:“康履、曾择必有所求,求而不得则怨矣。”

高宗问道:“此事终如何?”

朱胜非道:“王钧甫辈皆其腹心,适尝语臣云:‘二将忠有余而学不足’,此语可为后图之绪。”

高宗道:“朕来早不出,太后御殿。”

朱胜非道:“来日当降赦。盖群凶既杀王渊,又劫掠,意必望赦。它日势可行遣,岂复论此!今当召李邴就草赦,庶可共议。”

高宗问道:“卿自为之,如何?”

朱胜非回道:“当宣召学士内宿,令御史台集百官宣读,一如平日,或许群凶不疑。太后垂帘,当二人同对;臣有独奏事不可形于纸笔者,岂可与它人同之!欲降旨,以时事艰难,许臣僚奏对。”

太后问道:“彼不疑否?”

朱胜非道:“宜自苗傅始,仍与其徒日引一人上殿,以弭其疑。”胜非退。

太后语高宗道:“幸亏此人为宰相,若汪伯彦、黄潜善未退,事已不可收拾矣。”它日,苗傅等入对,太后劳勉之,苗傅等皆喜。由是臣僚独见论机事,贼亦不疑。

当日,赵构下诏退位,至显忠寺居住。太后垂帘,降赦,号天子为睿圣仁孝皇帝,以显忠寺为睿圣宫。高宗天子移御显忠寺,宰执百官侍卫如仪,内人六十四人肩舆以从。苗傅等遣人伺察,恐匿内侍故也。苗刘用天子之名,以张澂兼中书侍郎,韩世忠为御营使司提举一行事务,前军统制张俊为秦凤副总管,分其众隶诸军。以东京留守杜充为资政殿大学士、节制京东西路。殿前副都指挥使、东京副留守郭仲荀进昭化军节度使。天子留睿圣宫,苗傅等留内侍十五人侍奉左右。寻捕宦官蓝珪、高邈、张去为、张旦、曾择、陈永锡于岭南诸州。曾择刺配昭州,方行一程,苗傅使人追还斩之。苗傅以年号“炎”字,两火多盗之意,想要改元,刘正彦欲迁都建康。太后与朱胜非道:“二事如俱不允,恐贼有他变。”遂改元明受,乃以建康近江北,难挡金军为由,婉拒迁都。

江东制置使吕颐浩字元直,方至江宁,忽然内禅诏赦传来,遂会监司议,皆莫敢对。众人散去,吕颐浩对其属官李承迈说道:“官家即位不到二年,怎地忽然内禅与三岁皇子?朝廷是必有兵变。”

李承迈说道:“诏词有畏天顺人之语,此恐其出于不得已也。”

吕颐浩子吕抗在旁说道:“主上春秋鼎盛,二帝蒙尘沙漠,日望拯救,其肯逊位于幼冲乎?兵变无疑。”

吕颐浩即遣探马入杭州,查探虚实,探马回报果然苗刘逼宫。吕颐浩亲书一封,使人至平江府告知礼部侍郎张浚。痛述国家艰难之状,别以片纸遗张浚道:“时事如此,我等怎能就此不管?”

苗傅、刘正彦作乱,改元赦书至平江,张浚命守臣汤东野秘不宣。未几,苗傅等以檄来,张浚恸哭,召汤东野及提点刑狱赵哲谋起兵讨贼。令赵哲尽调浙西射士,以急切防江为名,使汤东野密治财计。苗傅等以承宣使张俊为秦凤路总管,张俊将万人还,将卸兵而西。张浚知上遇俊厚,而俊纯实可谋大事,急邀张俊,握手语故,相持而泣,因告以将起兵问罪,张俊泣而奉命。吕颐浩节制建业,刘光世领兵镇江,张浚遣人赍蜡书,令刘光世勤王,刘光世不从。吕颐浩又遣使至镇江说之,刘光世方起兵。吕颐浩勤王兵至润州丹阳县,刘光世引所部来会,而命张俊分兵扼吴江,上疏请复辟。苗傅等谋除张浚礼部尚书,命将所部诣行在,张浚以大兵未集,未欲诵言讨贼,乃托言张俊骤回,人情震詟,不可不少留以抚其军。

前密州州学教授邵彪见张浚于军中,张浚问策安出?邵彪道:“以至顺诛大逆,易于反掌,公处之何如耳。”

张浚道:“张俊指天誓地,愿以死援君父之辱,韩世忠有仗节死难之志,二人可以集事。惟我士卒单弱,恐不足以任兹事。然吕枢密屯兵江宁,其威望为人所信向,且通亮刚决,能断大事,当为天下倡。刘光世屯兵镇江,兵力强悍,谋议沈鸷,可以倚仗。我已驰书知会他三人。”

邵彪道:“兵贵神速,吕枢密在数百里外,奈何?”

张浚道:“吕枢密睹事明而刚决,闻国家之难,必先于众人倡义而起,何患不速!”

是日,张浚书至江宁,吕颐浩看了张浚来书,泣道:“果如所料,事不可缓矣!”吕颐浩回书与张浚及诸大将,相约会兵。时议论不一,人情汹甚。江宁士民知吕颐浩起兵,议留颐浩,颐浩乃檄主管侍卫马军司公事杨惟忠留屯江宁府,以安人心,且告诉杨惟忠以苗傅等计穷,恐挟持皇帝逃跑,由广德渡江,当日夜为控扼之备。于是吕颐浩以羸弱千余人授杨惟忠,自将精兵万人讨贼。

会韩世忠舟师抵常熟,张俊道:“世忠来,事济矣。”告知张浚以书招之。

韩世忠在舟船中,闻张浚遣人来,被甲持刃,不肯就岸;取张浚书信,使人读之,世忠乃大哭,举酒酹神,说道:“誓不与苗刘二贼共戴天!”舟中士卒皆奋。

韩世忠见张浚书,引兵至平江府,见张浚道:“今日大事,世忠愿与张俊身任之,公可无忧。”

张浚道:“投鼠忌器,事不可急,急则恐有不测,我已遣进士冯轓甘言诱贼矣。”

张浚因大犒张俊、韩世忠将士,酒五行罢,呼诸将校至前,抗声问道:“今日之举,孰顺孰逆?”

众人皆道:“贼逆我顺。”

张浚厉声道:“闻贼以重赏购吾首,若我张浚此举违天悖人,汝等可取我头去;不然,一有退缩,悉以军法从事。”众感憾愤。于是,令韩世忠以兵赴阙,而戒其急趋秀州,据粮道以待大军之至。

此时,韩世忠夫人梁红玉与子韩亮在杭州,苗傅扣留,欲以牵制韩世忠,朱胜非与苗傅说道:“今告知太后,遣二人慰抚世忠,则平江府诸人益安矣。”于是召梁红玉入宫,封安国夫人,使迎迓韩世忠,速其勤王。梁红玉一日夜骑快马驰数百里,会韩世忠于秀州,招韩世忠引兵剿贼。韩世忠急相约张浚、刘光世、张俊,传檄天下兵马勤王,趋赴杭州。苗刘遣将张彦、王德声言防淮,以阻勤王之兵。

王德字子华,通远军熟羊砦人。曾是姚古部将,金人入侵,以十六骑径入隆德府,执伪守姚太师,左右惊扰,王德手杀数十百人,众愕眙莫取前。姚古献姚太师于朝廷,钦宗问状,姚太师道:“臣就缚时,止见一夜叉耳。”时人遂呼王德为“王夜叉”。王德本无叛心,乃伺张彦酒醉杀之,并其军,自采石济江归刘光世。王德去后,刘晏亦有归正之心。刘晏,字平甫,严州人。早年入辽,举进士,为尚书郎。宣和四年,率领数百人来归宋国,授通直郎。金人犯京师,以刘晏总领辽东兵,号“赤心队”。建炎初,从刘正彦击淮西贼丁进,以疑兵八百招降丁进余党,迁朝散郎。刘晏得知王德已投刘光世,谓其部曲道:“我怎能从苗刘逆党?”以众归附韩世忠。因韩世忠在沭阳兵马溃散,张俊虑韩世忠兵少,以刘宝兵二千借之。舟船行载甲士,绵互三十里。张浚所部统领官安义,阴与苗傅同流合污,欲代张俊而夺其兵,乃断吴江桥以应贼,张浚即令韩世忠屯秀州崇德县,以伐其谋,世忠至秀,称疾不行,造云梯,治器械,苗、刘等人始惧。

却说冯轓受张浚之命至行在,再见苗傅、刘正彦于军中,从容说道:“冯轓为国事而来,今已再日,未闻将军之命,愿一言而决。今日之事,我若言之触怒将军,将军必会杀我,我若不言,则它日事故愈大,亦死于乱兵之手。如何都是死,何不今日陈说厉害而死,使将军知冯轓非苟且偷生之辈!自古宦官乱政,根株相连,不可诛锄,诛必受祸,东汉末年事,世人皆知。二公一旦为国家去数十年之患,天下蒙福甚大。然主上春秋鼎盛,天下不闻其过,岂可传位于襁褓之子!且前日之事,名为传位,其实废立。自古废立在朝廷,不在军中,二公本有为国之心,岂可以此负谤天下!”

少顷,苗傅按剑瞪视冯轓,说道:“金人之意在建炎皇帝。今主上当极,太母垂帘,将复见太平,天下咸以为是。如张侍郎处侍从,尝建立,何事而敢梗议?”

冯轓道:“太母深居九重,安能勒兵与金寇周旋!天下自有清议,太尉幸孰思。”苗傅听了,拔剑在手,更加发怒。

刘正彦见冯轓辞色不屈,即与王钧甫、马柔吉引苗傅耳语,遂对冯轓说道:“张侍郎欲复辟,此事固善,然须面义。”词语谦逊。明日,即遣归朝官宣义郎赵休与冯轓同去见张浚,送张浚书信,约张浚至杭州同议复辟之事。

张浚再遣冯轓入杭州,与苗傅书信,告以祸福,使之改图。苗傅又移张浚书道:“朝廷以右丞待张侍郎,伊尹、周公之事,非侍郎谁能当之!请速赴行在。”

张浚回书道:“自古言涉不顺,则谓之指斥乘舆;事涉不顺,则谓之震惊宫阙。至于逊位之说,则必其子若孙年长又贤,因托以政事,使之利天下而福苍生;不然,谓之废立。废立之事,惟宰相大臣得专之,伊尹、霍光之任是也;不然,则谓之大逆,族诛。凡为人臣者,握兵在手,遂可以责其君之细故而议废立,自古岂有是理也哉!今建炎皇帝春秋鼎盛,不闻失德于天下,一旦逊位,似非所宜。我岂不知废置生杀,二公得专之,盖其心自处已定,虽死无悔。呜呼!天祐我宋,所以保祐皇帝者,历历可数,出质则金人钦畏而不敢拘,奉使则百姓讴歌而有所属。天之所兴,孰能废之!愿二公畏天顺人,无顾一身利害。借使事正而或有不测,犹愈于暴不忠不义之名而得罪于天下后世也。”

前时,张浚发书及所措置事,皆托它词,未敢讼言诛之,苗傅等虽闻大集兵,犹未深信。苗傅等人得书惊恐,才醒悟张浚举兵讨伐,即请罢免张浚,右仆射朱胜非阻止五六次。

苗傅等至都堂见朱胜非,怒道:“张浚说我等为逆贼,所不能忍,如吕枢密则晓事。”苗刘欲杀张浚。

朱胜非见其狂悖太过,恐生它变,说道:“罢张浚兵权而以付吕枢密,必无事矣。”苗傅意稍解,而诬张浚欲危社稷,遂贬张浚黄州团练副使、郴州安置。张俊、韩世忠拒不受。会吕颐浩、刘光世兵,接连而至。

吕颐浩以所部万人从江宁出发,途中募兵三千人同行,至平江之北四十五里,张浚乘轻舟迎迓。道遇小舟,得邮筒,屏人发封,却是张浚贬谪彬州之命,张浚得之,恐将士观望不尽力,读书信道:“得书,趋赴行在,即日起发。”张浚见吕颐浩,相与对泣。

张浚涕泣道:“主上待我辈厚,今日惟以一死报国,日夜望枢密之至以为盟主。”

吕颐浩道:“今事不成,不过灭族。颐浩曩谏开边之失,几死宦官之手;承乏漕輓,又几陷穷边;近者仓卒南渡,举室几丧;今日为社稷死,岂不甚快哉!”张浚壮其言,吕颐浩即召其属官李承造于舟中草檄,而张浚为檄文润色,乃声言苗傅、刘正彦罪,传檄中外,率诸军继进。遣迪功郎王彦觉持檄谕江宁府,迪功郎洪光祖谕越州,又遣统制官张道率兵三千人屯湖州安吉县以分贼势。

苗傅令御营都统司统领官苗瑀、参议官马柔吉以赤心队及王渊旧部精锐驻临平,以拒勤王之兵。苗刘二人骑虎难下,即呼冯轓、朱胜非议高宗复辟。吕颐浩、张浚大军已至吴江县。工部侍郎王世修闻之,遣人至吕、张军中说道:“上已处分兵马重事,止勤王师屯秀州,令吕颐浩、张浚以单骑入朝。”

吕颐浩上奏朝廷道:“臣等所统将士,忠义所激,可合不可离,愿提军入杭州觐见。”苗傅等计穷,惧怕不已。是晚,苗傅、刘正彦至都堂见朱胜非,请到睿圣宫见高宗谢罪,朱胜非颇为难,不得已告知高宗。苗傅、刘正彦自知罪大,疑不得见,忧惧失色,到宫门已经申时。高宗开门纳之,且令卫士掖以升殿。苗傅、刘正彦请降御札以缓外师。

高宗道:“人主亲札,非所以取信,其取信于天下者,以有御宝。今朕退处别宫,不与国事,用何符玺以为信?自古废君杜门省愆,岂敢过问军事!”苗傅等再请。

高宗乃赐韩世忠手诏道:“知卿已到秀州,远来不易。朕居此极安宁。苗傅、刘正彦本为宗社,始终可嘉。卿宜知此意,遍谕诸将,务为协和以安国家。”

苗傅等退,以手加额道:“乃知圣天子度量如此!”遂遣杭州兵马钤辖张永载持手诏到韩世忠军。

韩世忠得手诏,对张永载说道:“主上即复位,事乃可缓。不然,我与苗刘决一死战。”苗傅、刘正彦听闻大惧。

吕颐浩、张浚军次杭州余杭县临平镇,以韩世忠为先锋。苗傅使其弟苗翊、大将马柔吉负山阻河为阵,中流植鹿角,梗行舟。军船不能行,韩世忠舍舟登岸,骑马力战,张俊继之,刘光世又继之。交战时军兵后退,韩世忠大怒,叱其部将马彦溥、张介挥兵死战。道路泥泞,不能骑马。韩世忠舍马步战,操戈而前,令将士道:“今日当以死报国,面不中数箭者皆斩。”于是士皆用命。苗翊等人列神臂弩持满以待,韩世忠瞋目大呼,引着成闵、解元,挺戈直冲敌阵,苗翊未及放箭,阵型已乱,大败而逃。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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