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话及良马对~张浚阻并淮西军】
话说同年十二月,德音降庐州、光州、濠州、寿春府杂犯死罪已下囚,释流已下。制曰:“朕以眇质,获承至尊,念国家积累之基,遭外侮侵陵之患,诚不足以感移天意,德不足以绥靖乱原,致被叛臣,乘予厄运,频挟乱势,来犯边隅,直渡淮濆,将窥江、浙。所赖诸将协力,六师争先,虽逆雏暂逭于天诛,而匹马莫还于贼境。载循不道,深恻于心,俾执干戈,皆朕中原之赤子;重为驱役,亦有本朝之旧臣;迫彼暴虐之威,陷兹锋镝之苦,繇予不德,使至于斯。申戒官司,务优存没,知朕兴怀于兼爱,本非得已而用兵,宜锡茂恩,以苏罢俗。”
诏行宫留守秦桧即赴行在所奏事。张浚以秦桧在靖康中建议立赵氏,不畏死,有力量,可与共天下事,一时仁贤荐秦桧极多,遂推引之。
张浚还平江,随班入见。赵官家道:“退敌之力,尽出右相之功。”于是赵鼎惶惧,复乞去。
次日,张浚奏道:“获闻圣训,惟是车驾进止一事,利害至大。天下之事,不倡则不起,不为则不成。今四海之心,孰不想恋王室!金、豫相结,胁以之威,虽有智勇,无所展竭。三岁之间,赖陛下一再进抚,士气从之而稍振,民心因之而稍回,正当示之以形势,庶几乎激忠起懦,而三四大帅者,亦不敢怀偷安苟且之心。夫天下者,陛下之天下也,陛下不自致力以为之先,则被坚执锐,履危犯险者,皆有解体之意。今日之事,存亡安危所自以分。六飞倘还,则有识解体,内外离心,日复一日,终以削弱,异日复欲巡幸,诏书谁为深信而不疑者!何则?彼已知朝廷以为避地之计,实无意图回天下故也。论者不过曰‘万一有警,难于远避’,夫将士用命,扼淮而战,破敌有余,苟人有离心,则何地容足!又不过曰‘当秋而战,及春而还’,此但可以纾一时之急,年年为之,人皆习熟,难立国矣。又不过曰‘贼占上流,顺舟可下’,今襄、汉非彼有,舟何自来?使贼有余力,水路偕进,陛下深处临安,亦能安乎?”
张浚因独对,乞乘胜取河南地,擒刘豫父子;又言刘光世骄惰不战,不可为大将,请罢之。
官家问:“卿与赵鼎议否?”
张浚道:“未与赵鼎商议。”
官家道:“卿可先问赵鼎。”
张浚见赵鼎,只说要收复河南,罢免刘光世。
赵鼎道:“不可。刘豫不过是案板之肉,擒刘豫虽然容易,但是刘豫倚金人为重,就算擒灭刘豫,得河南地,能保金不内侵么?刘光世将家子孙,士卒多出其门下,若无故罢之,恐人心不安。”
张浚越发不悦。赵鼎既与张浚不和,左司谏陈公辅因而奏劾赵鼎袒护刘光世,无进取中原之志。
明日,右司谏王缙入对,论签书枢密院事折彦质之罪,大略说:“折彦质于敌马南向之时,倡为抽军退保之计,上则几误国事,下则离间君臣,乞赐罢黜。”
赵鼎复言强弱不敌,宜且自守,未可以进,屡求去位。高宗愀然不乐,说道:“卿只在绍兴,朕它日有用卿处。”由是与折彦质俱罢。赵鼎乃以观文殿大学士、两浙东路安抚制置大使、知绍兴府。龙图阁学士、知绍兴府孙近试吏部尚书。
过数日,官家与宰执谈论唐开元之治,说道:“姚崇为相,曾经选除郎吏,玄宗仰视屋椽,姚崇惊愕久之,后因力士请问,知帝所以专委之意。人主任相当如此。”
张浚叹息道:“唐玄宗以此得之,亦以此失之。杨、李持柄,事无巨细,一切倚仗,驯致大乱,可引以为戒!”
官家道:“然卿知所以失否?在于相非其人,非专委之过。”
张浚道:“玄宗方其忧勤,贤者获进,逮其逸乐,小人遂用,此治乱之所以分。陛下灼见本末,天下幸甚!”
右司谏陈公辅言:“前日贼犯淮西,诸将用命,捷音屡上,边土稍宁,盖庙社之灵,陛下威德所至。然行赏当不逾时,庙堂必有定议。臣闻濠梁之急,张俊遣杨沂中往援,遂破贼兵,此功固不可掩。刘光世不守庐州,而濠梁戍兵辄便抽回,如涡口要地,更无人防守,若非杨沂中兵至,淮西焉可保哉!刘光世岂得无罪!此昭然无可疑者。杨沂中之胜,以吴锡先登;刘光世追贼,王德尤为有力;是二人当有崇奖,以为诸军之功。若韩世忠屯淮东,贼不敢犯;岳飞进破商、虢,扰贼腹胁;二人虽无淮之功,宜特优宠,使有功见知,则终能为陛下建中兴之业。”
朝廷赏淮西功,加张俊少保,改镇洮、崇信、奉宁军节度使,仍旧宣抚使。杨沂中为保成军节度使、殿前都虞候、主管殿前司公事,沂中时年三十五岁。加封张浚、杨沂中后,命秦桧赴讲筵供职,孟庾为行宫留守。以资政殿学士张守参知政事,兼权枢密院事。以吕颐浩为两浙西路安抚制置大使、知临安府。以刘光世为护国、镇安、保静军节度使。
刘麟等败归,金人遣使问刘豫之罪。刘豫惧,废刘猊为庶人以谢之。于是金人始有废刘豫之意。刘豫知金人有废己之谋,是冬,遣皇子府参谋冯长宁请于金,欲立淮西王刘麟为太子以试探其意。
金主完颜亶说道:“先帝所以立你齐国,以刘豫有德望于河南之民。刘豫子有德望么?我未曾听闻,以后遣人咨访河南百姓以定之。”冯长宁回告刘豫,刘豫又愧又愤。
建炎二年时,建州建安人魏行可,以太学生应募奉使,充河北金人军前通问使,渡河见金人于澶渊,金人知其布衣借官,待之甚薄,因拘留不遣,到如今已经九年。魏行可曾与金帅写信,戒以“不戢自.焚”之祸,认为:“大国举中原与刘豫,刘氏何德,赵氏何罪?若亟以还赵氏,贤于奉刘氏万万也。”是岁,魏行可死。当年吴人郭元迈以上舍应募,补右武大夫、和州团练使为通问副使,随魏行可岀使北金,不肯髡发换官,也死于金地。
绍兴七年正月,李纲以为平江去建康不远,徒有退避之名,不宜轻动。上疏奏道:“臣闻自昔用兵以成大业者,必先固人心,作士气,据地利而不肯先退,尽人事而不肯先屈。是以楚、汉相距于荥阳、成皋间,高祖虽屡败,不退尺寸之地;既割鸿沟,羽引而东,遂有垓下之亡。曹操、袁绍战于官渡,操虽兵弱粮乏,荀彧止其退避;既焚绍辎重,绍引而归,遂丧河北。由是观之,今日之事,岂可因一叛将之故,望风怯敌,遽自退屈?果出此谋,六飞回驭之后,人情动摇,莫有固志,士气销缩,莫有斗心。我退彼进,使敌马南渡,得一邑则守一邑,得一州则守一州,得一路则守一路;乱臣贼子,黠吏奸氓,从而附之,虎踞鸱张,虽欲如前日返驾还辕,复立朝廷于荆棘瓦砾之中,不可得也。借使敌骑冲突,不得已而权宜避之,犹为有说。今疆埸未有警急之报,兵将初无不利之失,朝廷正可惩往事,修军政,审号令,明赏刑,益务固守。而遽为此扰扰,弃前功,挑后患,以自趋于祸败,岂不重可惜哉!”
天子见李纲之奏,又用张浚推荐,乃下诏移跸建康:“朕获奉丕图,行将一统,每念多故,惕然于心。将乘春律,往临大江,驻跸建康,以察天意。播告遐迩,俾迪朕怀。”
置御前军器局于建康府,岁造装甲五千,箭矢百万,以中侍大夫、岷州观察使、行营中护军忠勇军统制杨忠闵充提点,仍隶枢密院及工部。命巡幸随军都转运使梁汝嘉先往建康,趣缮行宫及按视程顿。
赵官家对大臣道:“昨日张浚呈马,因为区别良否、优劣及所产之地,皆不差。”
张浚道:“臣闻陛下闻马足声而能知其良否?”
官家道:“当然,闻步骤之声,虽隔墙垣也可辨别。凡物苟得其要,亦不难辨。”
张浚道:“物具形色,还容易辨别,惟有知人最难。”
官家道:“人心叵测,确实难知。”
张浚因而奏道:“人材虽难知,但议论刚正,面目严冷,则其人必不肯为非;阿谀便佞,固宠患失,则其人必不可用。”帝以为然。
赏张浚以破敌功,迁特进,未几,加金紫光禄大夫;发米万石济京东、陕西来归之民。解潜罢,以刘锜权主管马军司,并殿前步军司公事。
韩世忠在淮阳战败金人,上奏朝廷已还军楚州。官家因而与臣工道:“淮阳取之不难,但不容易保守。”
张守道:“必是淮阳未可轻进,故而韩世忠退师。”
张浚道:“昔日西伯戡黎,贤臣祖伊害怕恐慌,奔告于纣王,以要害之地不可失。今日淮阳为刘豫要害之地,必然以重兵防守,坚不可摧。”
官家道:“取天下须论形势,若先据形势,则余不劳力而自定。正如弈棋,布置大势既当,自有必胜之理。”
不几日,以翰林学士陈与义为参知政事,资政殿学士沈与求同知枢密院事。
乙酉日下诏:“宥密本兵之地,事权宜重,可依祖宗故事,置枢密使、副,宰相仍兼枢密使,其知院以下如旧。”自元丰年间改官制,而密院不置使名。宣和、政和间,邓洵武以少保知枢密院,其后童贯以太师,蔡攸以太保,郑居中以少师,皆领院事,中兴因之。至是复置枢密使、副枢密使,知院以下仍旧,张浚改兼枢密使。
一日,天子于平江府行宫,见又是一年新春时节,乃作《渔父词》一首:
春入渭阳花气多。
春归时节自清和。
冲晓雾,弄沧波。
载与俱归又若何。
左右内侍听了,连连奉承叫好。忽有宫人来报:“问安使何藓、范宁使金国而还。”
天子令引入内殿,无移时,二人入来,纳头便拜。
天子急问:“不必多礼,二圣与太后如何?”
何藓、范宁叩首痛哭道:“渊圣皇帝一切皆好,道君太上皇及宁德太后升天矣!”
天子变色而起,大叫道:“顽奴,何敢乱言。”
范宁道:“臣等虽万死不敢胡说,陛下明察。”
天子泣道:“父皇、太后何时崩的?”
何藓道:“先帝于绍兴五年四月甲子,病重崩于五国城中,宁德太后则崩于绍兴元年。”
天子恸哭道:“屈指算来,先帝年已五十四岁,太后五十有二。”又问:“先帝有何遗物?”
何藓道:“先帝自北国留有诗词十八首,臣已抄录携归。”乃自袖中献出。
天子反复观读,却是先帝之风,内中唯有一首《在北题壁》,甚是伤怀。写道: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天子看罢,号恸擗踊,哀不自胜,昏厥于地。众人急救,半晌方醒,扶入内殿。群臣知之,急入宫问安。
张浚等入见于内殿之后庑,赵官家捶胸顿足,号哭不止,终日不食,准备终丧。
张浚连疏,奏道:“天子之孝,不与士庶同,必思所以奉宗庙社稷,今梓宫未返,天下涂炭,至仇深耻,亘古所无,愿陛下挥涕而起,敛发而趋,一怒以安天下之民,臣犹以为晚也!”
赵官家还是不听。张浚伏地力请,官家才吃了些粥。是日,百官到行宫西廊发丧。先例故事,沿边不举哀,特诏宣抚使至副将以上即军中成服,将校哭于本营,三日止。时事出非常,礼部正副职俱缺,而新除太常少卿吴表臣未至,一时礼仪皆秘书省正字、权礼部郎官孙道夫草定。徽猷阁待制、严州知州胡寅请服丧三年,衣墨临戎,以化天下。乃命张浚草诏告谕中外,辞甚哀切,并立灵牌,祭奠先帝。张浚又请命诸大将率三军发哀成服,中外感动。天子号恸,宫中仍行三年之丧,即日授秦桧枢密使,恩数视宰臣。后上道君太上皇帝谥曰圣文仁德显孝皇帝,庙号“徽宗”,宁德皇后曰显肃皇后。诏百官禁乐二十七日,庶人禁乐三日,行在禁乐七日,宗室禁乐三日,民间禁止嫁娶。
当时刘豫又派遣奸细纵火于淮甸及沿江诸州,于是山阳、仪真、广陵、京口、当涂皆被其害。淮西宣抚使刘光世军于当涂郡治,其府被焚,军需帑藏,一夕而尽。太平州录事参军吕应中,当涂县丞李致虚,皆被烧死。李致虚时摄县事,后求得其尸,手里还握着县印。事闻,诏镇江府、太平州各给米二千石,赈民之贫乏者。吕应中、李致虚,皆官其家一人。
庚子,赵官家始御几筵殿西庑之素幄,召辅臣奏事。张浚见帝,深陈国家祸难,涕泣不能兴,因乞降诏谕中外。诏曰:“朕以不敏不明,托于士民之上,勉求治道,思济多艰。而上帝降罚,祸延于我有家,天地崩裂,讳问远至。朕负终身不戚,怀无穷之恨,凡我臣庶,尚忍闻之乎!今朕所赖以宏济大业,在兵与民,惟尔大小文武之臣,早夜孜孜,思所以治。”诏幸建康,令有司择日进发。
岳飞得知道君太上皇死于五国城,乃急赴行在吊唁道君灵位。内殿引对,岳飞密奏请正建国公皇子之位,人无知者。高宗说道:“卿言虽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参与之事。”
岳飞不悦而退,参谋官薛弼入见。
赵官家道:“岳飞请立太子,被朕驳回,意似不悦,薛卿可劝告开导岳飞。”
后日,天子与岳飞闲游于园中,从容问道:“卿身为大将,一身武勇,必知刀剑、枪戟、甲胄、战马之优劣,可得良马否?”
岳飞道:“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臣有二马,故常奇之。日噉刍豆至数斗,饮泉一斛,然非精洁,则宁饿死不受。介胄而驰,其初若不甚疾,比行百余里,始振鬣长鸣,奋迅示骏,自午至酉,犹可二百里。褫鞍甲而不息不汗,若无事然。此其为马,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远之材也。值复襄阳,平杨么,不幸相继以死。今所乘者不然,日所受不过数升,而秣不择粟,饮不择泉。揽辔未安,踊跃疾驱,甫百里,力竭汗喘,殆欲毙然。此其为马,寡取易盈,好逞易穷,驽钝之材也。”
天子道:“卿言甚善,你今日议论比往昔大有进步。”
岳飞道:“臣前如后者之乘,至遇陛下,如见孙阳,今日愿为前者二马,为社稷分忧。”赵官家大喜,赏商、虢二州之功,遂拜岳飞为太尉,荆湖北路、京西南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
百官三上表请御殿听政,官家许之。直徽猷阁薛弼请褒奖靖康以来尽节死难之臣,诏州郡于通衢建立庙廷,揭以褒忠之名,朔望致酒脯之奠,春秋修典礼之祀,使忠义之节,血食无穷。诏枢密院、三省赏功房,开具自靖康元年以来,不以大小、文武吏士应缘忠义、死节之人姓名取旨。
丙辰,帝始御便殿。素杖在庭,穿着浅黄袍、黑银带,望之若纯素,群臣莫不感动。两日后,赵官家乘舆起发平江,往建康去。以舟载徽宗皇帝,显肃皇后几筵而行。官家每日早晨乘辇到几筵前焚香,临时寄宿也是如此。议者言官皆说刘光世昨日退保当涂,几误大事,后虽有功,可以赎过,不宜仍握兵柄;又言其军律不整,士卒恣横。右司谏陈公辅劾刘光世不守庐州,张浚自淮上归朝,亦言其沈酣酒色,不恤国事,语以恢复,意气怫然,请赐罢斥以儆将帅。官家然之。
只有参知政事张守以为不可,说道:“必欲改图,须得有纪律、闻望素高、能服诸兵官之心者一人,取代刘光世乃可。”
张浚道:“正因为有其人,所以要换掉刘光世。”
张守问道:“什么人能代刘光世?”
张浚道:“我在建康时,吕祉每有平敌之志,曾对我说若专总一军,当生擒刘豫父子,然后尽复故疆。”
张守摇头道:“吕祉书生意气,不可以轻付,只怕要坏大事。”张浚不从。
刘光世听说,乃以风痺病累上章乞祠。
高宗道:“光世军皆骁锐,但主将不勤,月费钱米不资,皆出民之膏血,而不能训练,使之赴功,甚可惜也。不抵将帅不可骄惰,若日沈迷于酒色之中,何以率三军之士!”后三日,亲笔御书与刘光世:“卿忠贯神明,功存社稷,朕方倚赖,以济多艰。俟至建康,召卿奏事,其余曲折,并俟面言。”
三月初一至镇江府丹阳县,韩世忠以亲兵赴行在,命世忠扈从,岳飞次之。明日至镇江府,杨沂中入见,命沂中总领弹压巡幸事务。次日,蠲驻跸及经从州县积年逋赋。越两日,以吏部侍郎吕祉为兵部尚书、都督府参谋军事。显谟阁直学士梁汝嘉试户部侍郎,仍兼巡幸都转运使。权户部侍郎刘宁止权吏部侍郎。
而后,车驾至建康府,赐百司休沐三日。时行宫皆因张浚所修之旧,寝殿之后,庖厨圊厕皆无。官家既驻跸,加盖茅草小屋数间,为宴居及宫人寝处之地。地无砖面,室无丹雘。
下诏:“军旅方兴,庶务日繁,若悉从相臣省决,即于军事相妨。可除中书、门下省依旧外,其尚书省常陈事权从参知政事分治,合行事令张浚条具取旨。”
张浚奏道:“欲张守治吏、礼、兵房,陈与义治户、刑、工房。如已得旨合出告命敕札,与合关内外官司及紧切批状堂札,臣依旧书押外,余令参知政事通书。”官家从之。
秘阁修撰、建康知府叶宗谔,率在府文武官入见。辅臣奏事毕,官家率百官到几筵殿焚香。
翌日,早朝大会群臣。岳飞随行至建康,连夜亲书《乞出师札子》一道,上呈天子,天子览看:
起复太尉、武胜定国军节度使、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臣岳飞札子奏:
“臣伏自国家变故以来,起于白屋,实怀捐躯报国、雪复雠耻之心,幸凭社稷威灵,前后粗立薄效。而陛下录臣微劳,擢自布衣,曾未十年,官至太尉,品秩比三公,恩数视二府,又增重使名,宣抚诸路。臣一介贱微,宠荣超躐,有逾涯分;今者又蒙益臣军马,使济恢图。臣实何人,误辱神圣之知如此,敢不昼度夜思,以图报称。臣揣敌情,所以立刘豫于河南,而付之齐、秦之地,盖欲荼毒中原生灵,以中国而攻中国。粘罕因得休兵养马,观衅乘隙,包藏不浅。臣不及此时禀陛下睿算妙略,以伐其谋,使刘豫父子隔绝,五路叛将还归,两河故地渐复,则金贼诡计日生,它时浸益难图。然臣愚欲望陛下假臣日月,勿复拘臣淹速,使敌莫测臣举措。万一得便可入,则提兵直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叛将,则刘豫必舍汴都,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至于京东诸郡,陛下付之韩世忠、张俊,亦可便下。臣然后分兵濬、滑,经略两河,刘豫父子断可成擒。如此则大辽有可立之形,金贼有破灭之理,四夷可以平定,为陛下社稷长久无穷之计,实在此举。假令汝、颍、陈、蔡坚壁清野,商於、虢略分屯要害,进或无粮可因,攻或难于馈运,臣须敛兵,还保上流。贼定追袭而南,臣俟其来,当率诸将或锉其锐,或待其疲。贼利速战,不得所欲,势必复还。臣当设伏,邀其归路,小入必小胜,大入则大胜,然后徐谋再举。设若贼见上流进兵,并力来侵淮上,或分兵攻犯四川,臣即长驱,捣其巢穴。贼困于奔命,势穷力殚,纵今年未尽平殄,来岁必得所欲。亦不过三二年间,可以尽复故地。陛下还归旧京,或进都襄阳、关中,唯陛下所择也。臣闻兴师十万,日费千金,邦内骚动七十万家,此岂细事。然古者命将出师,民不再役,粮不再籍,盖虑周而用足也。今臣部曲远在上流,去朝廷数千里,平时每有粮食不足之忧。是以去秋臣兵深入陕、洛,而在寨卒伍有饥饿闪走,故臣急还,不遂前功。致使贼地陷伪,忠义之人旋被屠杀,皆臣之罪。今日唯赖陛下戒敕有司,广为储备,俾臣得一意静虑,不为兵食乱其方寸,则谋定计审,仰遵陛下成算,必能济此大事也。异时迎还太上皇帝、宁德皇后梓宫,奉邀天眷归国,使宗庙再安,万姓同欢,陛下高枕无北顾忧,臣之志愿毕矣。然后乞身还田里,此臣夙昔所自许者。伏惟陛下恕臣狂易,臣无任战汗。不胜拳拳孤忠,昧死一言。取进止。”
赵官家览罢,问道:“卿要北伐么?”
岳飞道:“中原遗民有自汴京来者,言刘豫自刘麟、刘猊败后,意沮气丧,其党与皆有二心,金人又说刘豫必不能立国,而民心日望大宋发兵。刘豫不足讨平,臣以十万众横截金境,使敌不能援,势孤自败,则中原可复。”
张浚不以为然,冷笑道:“岳太尉说的轻巧。”
岳飞又请道:“臣听刘光世乞奉祠,可将淮右之兵,让臣统领,由商、虢取关陕,则大事成矣!”
赵官家问:“多久可收复中原?”
岳飞答道:“臣估算,应以三年为期。”
官家道:“朕驻跸于此,以淮甸为屏蔽。若只用淮甸之兵,便能平定中原,朕有什么可惜?只怕中原未复而淮甸失守,则行朝未得安枕而卧也。”
岳飞道:“臣赤胆忠心,只想为国分忧解难。”
官家喜道:“卿言甚当。有臣如此,顾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中兴之事,一以委卿。唯张俊与韩世忠外,其余并受卿节制。”令内侍念与群臣,群臣听罢,多为赞美。当下又命岳飞节制光州,令刘光世部将王德、郦琼兵五万二千三百一十二人、马三千一十九匹,隶属岳飞。
百官中只有两人不乐,却是张浚与秦桧。那张浚大权落空,自是不乐。秦桧主和,亦不喜岳飞独掌军权、屡言北伐,乃持象笏出班道:“岳太尉虽能者多劳,然则国之大半兵马,尽付一人之手,似有不妥,思昔日之王莽、汉末之曹操,皆可谓前车之鉴。”
岳飞听罢,变色大怒道:“吾忠心为国,何有他念。尔等鼓唇摇舌之辈,何时献策破敌斩将,安民保境?却在朝堂屡进谗言,蒙蔽圣聪。”
秦桧争道:“汝无异心便罢,若有异心,何人制之?”
岳飞要再争论。天子皱眉一想,说道:“淮西合军,颇有曲折。卿下朝可与张浚议之。”乃命退朝,赐岳飞军钱十万缗。遂不以淮西王德、郦琼兵隶岳飞。
岳飞退朝后,径到都督府来寻张浚,张浚乃引岳飞坐,命人看茶。
未及岳飞开言,张都督问道:“王德淮西军所服,我欲让王德为都统,而命吕祉以督府参谋领之,如何?”
岳太尉道:“王德与郦琼素来不相上下,一旦揠之在上,势所必争。吕尚书虽博学多才,但书生不习军事,恐怕不足服众。”
张都督又问:“宣抚张俊如何?”
岳太尉道:“张俊暴而寡谋,郦琼更是不服。”
张都督再问:“这些人都不行,那只有杨沂中了?”
岳太尉道:“杨沂中不过是王德一样的人,岂能驾驭此军?”
张都督非常不悦,艴然道:“我固知非你岳太尉不可。你不就是想管领此军么?”
岳太尉道:“都督郑重其事问我,我不敢不说自己愚见,岂能以得淮西兵为念想?”
良久,张浚吃茶不语,岳飞告辞而去。即日,岳飞上章乞解兵柄,终丧服,朝廷不与回复。岳飞乃以张宪摄军事,步归庐山,庐母墓侧。岳飞因此恶了张浚。
张浚大怒,拜章累陈岳飞处心积虑专在并兵,奏牍求去,意在要君,朝廷遂命兵部侍郎兼都督府参议军事、兵部尚书张宗元权湖北、京西宣抚判官,实监其军。
权宣抚判官张宗元命下,岳家军中喧哗道:“张侍郎来,我公不复还矣。”
直宝文阁、新知襄阳府薛弼在武昌,请张宪强出临军,张宪谕群校道:“张侍郎来,由我岳公所请。岳公解军政未久,汝辈乃如此,公闻之且不乐。今朝廷已遣敕书使起复我公,张判官非久留者。”众人遂安。
解潜既然罢免,行营前护副军都统制王彦也不自安,因乞请持馀服。赵官家则令其去知邵州,王彦入宫辞行。
赵官家道:“以卿能牧民,故付卿便郡,行即召矣。”王彦将行,又赐金带。
诏王彦军并隶权主管马军司公事刘锜,于是刘锜始能成军。刘锜奏以前护副八字军及马军司,分为前、后、左、右、中军及游奕,凡六军,每军千人,共为十二将,官家恩准。
徽猷阁待制王伦、右朝请郎高公绘奉使金国迎奉梓宫,自平江至建康,四次召对。
官家对王伦道:“卿去金国见鲁国王完颜昌就说:河南之地,上国既不有,与其付刘豫,不如归还大宋!”王伦奉诏而去。赵官家因王伦北行,附进皇太后、渊圣皇帝黄金各二百两。
中书言:“宇文虚中、朱弁奉使日久,宜有支赐以慰忠勤。”诏赐宇文虚中黄金五十两,绫、绢各五十匹,龙凤茶十斤;朱弁黄金绫帛各三十两匹,茶六斤。
枢密使秦桧又言:“孙傅、张叔夜家属在金国中甚贫,愿因王伦之行,有所赈给。”诏赐黄金如虚中之数。
刘光世入见,再请罢军政,将所管金谷百万献于朝廷。
高宗问道:“卿在诸将中最先进。然律身不严,驭军无法,不肯为国任事,逋寇自资,见诋公论。今罢汝军权,可服气么?”
刘光世答道:“臣得陛下荣宠,方有今日。愿竭力报国,他日史官书臣功第一。”
官家道:“卿不可徒为空言,当见之行事。”遂拜刘光世少师,充万寿观使,奉朝请,封荣国公,赐甲第一区,以兵归都督府。
陈公辅又言刘光世虽罢,而迁少师,赏罚不明;中书舍人勾龙如渊又缴还赐第之命。
官家道:“刘光世罢兵柄,若恩礼稍加,则诸将知有后福,皆愿效力。”仍然赐之。从刘光世所请,特许任便居住,遂居温州。
张浚因论刘光世以八千金为回易。沈与求与官家道:“臣闻刘光世之去,曾经对人自比陶朱公,是诚可以致富。”
张浚在一旁说道:“范蠡之贤,人所难及。岂是刘光世能比的?”
官家笑道:“范蠡确实是贤臣,刘光世自然比不得。但朕与刘光世君臣之义未尽,他做富家翁,又有何不可!”
张浚听了摇头,辞往太平州、淮西视师。
赵官家与辅臣论淮西事,因说道:“兵无不可用,在主将得人耳。赵奢用赵兵大破秦军,而赵括将之则大败;乐毅用燕兵破齐,而骑劫代之则为田单所败。岂不在主将得人乎?”
秦桧道:“陛下论兵,可谓得其要矣。”
此时尹焞得圣命,已从涪州行到九江,听说谏臣陈公辅请禁伊川先生程颐之学。尹焞便留在九江,说道:“伊川先生程颐是我师,学程氏者便是我尹焞,如今禁伊川之学,我去行在何为?”遂拜章道:“臣僚上言,程颐之学惑乱天下。尹焞实师程颐垂二十年,学之既专,自信甚笃。使尹焞滥列经筵,其所敷绎,不过闻于师者。舍其所学,是欺君父,加以疾病衰耗,不能支持。”遂留不进。
张浚在淮西得知,上奏札道:“和靖处士尹焞,缘叛臣刘豫父子迫以伪命,尹焞经涉大河,投身山谷,自长安徒步趋蜀。臣在川中时,常延请尹焞至司,与之晋接,观其所学所养,诚有大过人者。今陛下博采群议,召置经筵,而尹焞辞免新命,未闻就道。伏望圣慈特降睿旨,令江州守臣疾速津遣。”
赵官家见了奏札,再使人去九江召尹焞,还是不至。
陈公辅入对,面奏兴复之策,因而言众臣议论说南兵不可用。
赵官家慨然道:“赤壁之役,曹操败于周瑜,淝水之战,苻坚败于谢玄,北人岂常胜么!越王勾践最终打败吴王,兵强诸国,难道也是北方士马么!”
官家因语及岳飞所奏。陈公辅退,上书言:“昨亲奉圣语,说及岳飞前事,采诸人言,皆谓岳飞忠义可用。然岳飞本粗人,凡事终少委曲。臣度其心,往往谓大将或以兵为乐,坐延岁月,我必胜之。又以刘豫不足平,要当以十万横截金境,使金不能援,势孤自败,则中原必得。此亦是一说。陛下且当示以不疑,与之反复诘难,俟其无辞,然后令之曰:‘朝廷但欲先取河南,今淮东、淮西已有措置,而京西一面,缓急赖卿。’岳飞岂敢拒命!前此朝纲不振,诸将皆有易心,如刘光世虽罢,而更宠以少师,坐享富贵,诸将皆谓朝廷赏罚不明。臣乞俟张浚自淮西归,若见得刘光世怯懦不法,当明著其罪,使天下知之,亦可以警诸将也。”
朝廷累诏趣岳飞还职,岳飞力辞。赵官家又命参议官李若虚、统制官王贵到江州,敦请岳飞依旧管军,如违并行军法。李若虚等至东林寺见岳飞,具道朝廷之意,岳飞乃受诏赴行在。
张浚见岳飞,备述官家之眷遇,且责其不待朝廷允许,弃军而庐墓。岳飞具表待罪,帝慰遣之。
将行,高宗谓岳飞道:“卿前日奏陈轻率,朕实不怒卿;若怒卿,则必有行遣,太祖所谓:‘犯吾法者,惟有剑耳’。所以复令卿典军,任卿以恢复之事者,可以知朕无怒卿之意也。”岳飞得高宗语,意乃安。
至是,岳飞遣属官王敏求入朝廷奏事,委曲感恩,说道:“非官家保全,何以有今日!”
次日,帝以其语告诉辅臣,秦桧不悦。
岳飞还军后,张宗元也自岳家军还朝,与天子言道:“将帅辑和,军旅精锐。上则禀承朝廷命令,人怀忠孝,下则训习武伎,众和而勇,此皆宣抚岳飞训养所致。”
官家大悦,赐褒奖之诏:“想钜鹿李齐之贤,未尝忘也,闻细柳亚夫之令,称善久之。”
岳飞遂上疏道:“逆豫逋诛,尚穴中土,陵寝乏祀,皇图偏安,陛下六飞时巡,越在海际。天下之愚夫愚妇莫不疾首痛心,咸愿伸锄奋梃,以致死于敌。而陛下审重此举,累年于兹,虽尝分命将臣,鼎峙江、汉,仅令自守以待敌,不敢远攻而求胜。是以天下忠愤之气,日以沮丧,中原来苏之望,日以衰息。岁月益久,污染渐深,趋向一背,不复可以转移。此其利害,诚为易见。臣待罪阃外,不能宣国威灵,史殄小丑,致神州隔于王化,虏、伪穴宫阙,死有余罪,敢逃司败之诛!陛下比者寝合之命,圣断已坚,咸谓恢复之功,指日可冀。何至今日,尚未决策北向。臣愿因此时,上禀陛下睿算,不烦济师,只以本军进讨,庶少塞瘝官之责,以成陛下寐中兴之志。顺天之道,因人之情,以曲直为壮老,以逆顺为强弱,万全之效,兹焉可必。惟陛下力断而行之!”
赵官家以御札回复道:“览卿来奏,备见忠诚,深用嘉叹。恢复之事,朕未尝一日敢忘于心,正赖卿等乘机料敌,力图大功。如卿一军士马精锐,纪律修明,鼓而用之,可保全胜,卿其勉之,副朕注意。”
不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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