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隽挞懒欲割地~赵鼎胡铨反和议】
话说高宗在建康,问臣下都城选址。尚书考功员外郎楼炤言道:“今日之计,当思古人量力之言,察兵家知己之计。力可以保淮南,则以淮南为屏蔽,权都建康,渐图恢复。力未可以保淮南,则因长江为险阻,权都吴会,以养国力。”
楼炤,字仲晖,婺州永康县人。登政和五年进士第,调大名府户曹,改西京国子博士、辟雍录、淮宁府司仪曹事,早年依附蔡京改秩,为台谏所论。其后立朝至位二府,皆与秦桧同时。
天子又用秦桧之言,于是自建康府移跸临安,提拔楼炤为右司郎中。殿前都虞候杨沂中,主管侍卫步军兼权马军司公事解潜,以其军护从。
是日,六宫先发。赵官家召淮西宣抚使张俊至宫中,从容与论边事。张俊道:“臣当与岳飞、杨沂中大合军势,期于破敌以报国家。”
赵官家道:“卿能如此,甚合朕意。然此乃卿之所识,朕更有一二事戒卿。朕来日东去,你等军将不要与民争利,勿兴土木之工。”张俊悚息承命。
张俊见地无砖面,再三叹息。
官家道:“艰难之际,一切从俭,或许宽缓民力。朕为人主,虽以金玉为装饰,也未尝不可。若是如此铺张,非但此时士大夫言论不以为然,后世又会把朕说成怎样皇帝!”
官家回临安途中,胡安国以衰老乞致仕,帝将许之,乃诏以胡安国解释《春秋》成书,进宝文阁直学士,让其致仕,命未下而胡安国已死。
高宗回至临安,以户部尚书章谊为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行宫留守,吕颐浩为醴泉观使,中书舍人李弥逊为尚书户部侍郎,以礼部尚书刘大中参知政事,复以秦桧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秦桧复右相,朝士皆相庆贺,惟有吏部侍郎晏敦复,心知秦桧不是善类,忧心忡忡。高宗又罢免陈与义,增夔州路路分都监一员,修治关隘,练义兵;定以故宰相韩忠彦配享徽宗庙廷,徽猷阁待制、两浙都转运使向子諲试尚书户部侍郎。
左正言李谊言:“金人入居汴都,西北之民,感恩戴旧,襁负而归,相属于路,此是苍天要兴我大宋。臣愿于淮南、荆、襄侨建西北诸州郡,分处归正之民,给以闲田,贷以牛具,使各遂其耕种之业;而又亲戚故旧同为一所,相爱相恤,不异于闾里。将见中原之人,同心效顺,敌人之谋,当不攻而自屈。”诏诸路宣抚司依累得旨措置。
尹焞不想在朝为官,留身奏事,求归田野,且说道:“士人若不理会进退,安用所学!”
翼日,官家以谕辅臣,对参政刘大中说道:“尹焞所学渊源,足为后进矜式。班列中若得老成人为之领袖,亦是朝廷气象。”乃以尹焞直徽猷阁、主管万寿观,留侍经筵。
兵部侍郎王庶奉命入朝,官家与其道:“卿去岁任荆南知府,召卿之日,张浚已去,赵鼎未来,此朕亲擢,非有左右之助。”
王庶顿首谢,因奏道:“今十年而恢复之功未立,臣请言其失,盖在偏听,在欲速,在轻爵赏,是非邪正混淆。诚能有功则赏,有罪则罚,其谁不服!苟委其权于大臣而非其人,则未有不身受其欺而国罹其祸者。昔汉光武以兵取天下,不以不急夺其费。不知兵者,不可使轻言兵。”
王庶又口陈手画秦、蜀利害。天子大喜,即日迁王庶为兵部尚书,再拜枢密副使。议者乞遣重臣行边,遂命王庶措置江、淮边防。王庶至淮南,檄张宗颜将兵七千屯庐州,巨师古兵三千屯太平州,分韩世忠军屯泗州及天长县。
岳飞闻王庶行边,遗王庶书道:“今岁若不出师,当纳节请闲。”王庶壮之,还朝论金人变诈,自渝海上之盟,因及岳飞纳节之语。龙颜不悦。
话分两头。王伦奉旨二次入金,既见挞懒,挞懒遣使同王伦入燕见金主完颜亶,王伦首谢废刘豫,然后致高宗旨议和,奉迎梓宫。狼主密与群臣定议许和。
宣议郎、总管府议事官杨克弼、迪功郎杨凭,献书于左副元帅鲁王挞懒、右副元帅沈王兀术,论和议三策道:“上策:还宋梓宫,归亲族,以全宋之地,责其岁贡而封之;中策:守两河,还梓宫;下策:以议和款兵,邀岁币,出其不意,举兵攻之,侥幸一旦之胜。今宋使以梓宫为请,万一不许,大军缟素遮道。当此之时,曲在大金而不在宋。”
挞懒一向主和,颇用其言,上奏金主。完颜亶遂遣太原少尹乌陵思谋、太常少卿石庆充随王伦入宋议事。乌陵思谋原是宣和年间海上之盟通好两国之人,今再遣往江南,金国示有许和之意。
乌陵思谋、石庆充至江南。秦桧议以吏部侍郎魏矼为馆伴使,魏矼辞道:“吾以前任御史,曾言和议之非,今难以专对金使。”
秦桧召魏矼至都堂,问其所以不主和之意,魏矼备言敌情难保。
秦桧道:“公以智料敌,我以诚待敌。”
魏矼道:“相公固以诚待敌,只怕敌人不以诚待相公。”秦桧不能屈,乃改命吴表臣为馆伴使。
接伴官范同言金使已至常州,天子愀然谓宰相赵鼎道:“先帝梓宫,果有还期,虽待二三年尚庶几。惟是太后春秋高,朕旦夕思念,欲早相见,此所以不惮屈己,冀和议之速成也。”
参知政事刘大中说道:“和与战守自不相妨,若专事和而忘战守,则中敌人之计。。”
赵鼎未言,秦桧一旁抢道:“屈己议和,此人主之孝也。见主卑屈,怀愤不平,此人臣之忠也。”
天子道:“虽然,有备无患,使和议可成,边备亦不可弛。”遂下诏:“日者遣使报聘金国,期还梓宫。尚虑边臣未谕,遂驰戎备,以疑众心。其各严饬属城,明告部曲,临事必戒,无忘捍御。”
金人遣乌陵思谋议和,江南群臣朝论,都以为不可深信,只有赵官家一心求和,不听臣下之言,往往峻拒,以至于龙颜震怒。
赵鼎道:“陛下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今乃屈体请和,诚非美事。然陛下不惮为之者,凡以为梓宫及母、兄耳。群臣愤懑之辞,出于爱君,非有它意,不必以为深罪。陛下宜好言说道:‘讲和诚非美事,以梓宫及母、兄之故,不得已为之。议者不过以敌人不可深信,苟得梓宫及母、兄,今日还阙,明日渝盟,所得多矣,意不在讲和也。’群臣以陛下孝诚如此,必不复言。”官家从其言,群议遂息。
思谋初至行在,官家命与宰执议事于都堂,思谋为难,欲让宰相在馆中计议,赵鼎主张不可。思谋不得已,方到都堂,却想以客礼见宋国辅臣,赵鼎见思谋如见从官之礼,步骤雍容,思谋一见,服其有宰相体。
赵鼎问思谋:“汝千里所来何意?”
思谋回道:“乃宋臣王伦恳请金主,所以让我同来,所来为何,赵丞相岂不清楚?”
赵鼎问道:“王伦这厮让你同来所议何事?”
思谋道:“定然有好公事商议。”
赵鼎瞪着眼睛问道:“道君皇帝在日还不曾听闻,有何好公事?两国地界怎么划分?”
思谋听到此处,昂首道:“地界划分当与赵皇商议,与你等宋臣不相干,地不可求,听大金所与。”赵鼎因与思谋议定出国书之仪,思谋遂回驿馆。
赵鼎回奏官家道:“乌陵思谋若见了官家,恐语及道君皇帝驾崩之事,望少抑圣情,不必哀恸示弱于金人。”
官家问道:“为何?”
赵鼎道:“乌陵思谋前来,非为报丧吊祭,恐不须如此。”官家点头。明日乃召见思谋,赵鼎与诸大臣和管军杨沂中、解潜皆立侍殿上,閤门使引着思谋等人升殿。乌陵思谋、石庆充入见赵官家,备言两国修好之事。
赵皇对思谋道:“朕前番多次遣使议和,贵国皇帝并不允许,如今为何先来?”
思谋甚为傲慢道:“我主宽厚仁慈,不忍再起刀兵,因此遣我来江南商议两国之事。”
官家问道:“上皇梓宫,多谢金国照管。太后及皇兄圣体安否?”因哽咽,举袖拭泪,左右陪臣皆饮泣。
思谋道:“人迟早有一死,赵官家不必过于悲伤,节哀顺变。至于太后与渊圣,外臣来时,一切皆安。我与宋国乃是二十余年旧人,无以上报,但望和议早成。”
官家又道:“乌陵少尹记旧人,必能记上皇,切望留意。”思谋告退后,官家遣王伦就驿馆中款待,复命王伦及知阁门事蓝公佐奉迎梓宫,又诏趣王庶还朝,王庶力诋和议,乞诛金使,其言甚切。金使乌陵思谋要北归,入宫向赵构辞行。赵构每言及梓宫必掩泣,群臣莫不感动。高宗使王伦与乌陵思谋同去,求河南、陕西地于挞懒。
王伦北行前至都堂,禀告赵鼎授以意旨二十余事,问道:“议和后礼数若何?”
赵鼎道:“官家登极既久,四见上帝,君臣之分已定,岂可更议礼数?”
王伦又问道:“两国割地分界,丞相要在哪里?”
赵鼎道:“你见金国皇帝就说以大河为界,乃渊圣旧约,非出今日,宜以旧河为大河。礼数、划界二事最为重要,金国或不从,即此和议当绝。”王伦受命而去。
当时挞懒与右副元帅兀术俱在河南,挞懒回朝面见新狼主完颜亶,倡议以废齐旧地与宋,狼主命群臣议,正值东京留守完颜宗隽来朝,与挞懒合力,完颜宗干等争之不能得。群臣遂在朝堂之上吵嚷起来。
完颜宗隽道:“我以地与宋,宋人必感恩戴德于我。”
完颜粘罕之弟宗宪折之道:“我俘虏宋人父兄,怨非一日。若复资以土地,是助仇也,何德之有?不可还宋土地。”
挞懒弟完颜勖亦以为不可,出班说道:“狼主新进大宝,正欲加威四海,奈何示弱于宋?况南人父兄、姊妹在我国中,不加兵伐之,已是天恩浩荡,何故德之。”
狼主年幼,见众人争执不下,不能决断,便叫退朝,改日再议。
群臣既退,挞懒叱责完颜勖道:“他人尚有从我者,你是我弟弟,怎么与我异议?”
完颜勖道:“不利于国家之事,我岂敢徇私?”挞懒气不能答,独自去了。
过数日,再次朝议。是时,太宗长子宗磐为宰相,位在完颜亶养父完颜宗干之上,挞懒、宗隽附之,竟执议以河南、陕西地与宋。
金国自从晋王粘罕死后,太师宗磐日益跋扈,曾与太傅宗干争论于金帝面前,即上表求退。完颜勖道:“陛下富于春秋,而大臣不和,恐非国家之福。”金主因两解之。宗磐愈骄恣,又曾于金帝前拔刀向宗干,都点检萧仲恭呵止之。金主始禁亲王以下佩刀入宫。
王伦再至金国,金主完颜亶为其设宴三日,遣签书宣徽院事萧哲、右司侍郎张通古为中京副留守、江南诏谕使,同王伦并回大宋,议和割地,又必欲使宋主跪地,以臣礼迎接。
是秋,金人徙许州知州李成知翼州,徙拱州知州郦琼知博州,悉起京畿、陕右在官金银钱谷,转易北去,盖将有割地之意也。
回说江南,赵官家下诏:“日者复遣使人报聘邻国,申问讳日,期还梓宫。尚虞疆埸之臣,未谕朝廷之意,遂驰边备以疑众心,忽于远图,安于无事,所以遏奔冲、为守备者,或至阙略,练甲兵、训士卒者,因废讲求,保圉乏善后之谋,临敌无决胜之策。方秋多警,实轸予衷。尔其严饬属城,明告都部曲,临事必戒,无忘捍御之方,持志愈坚,更念久长之计,以永无穷之闻,以成不拔之基。凡尔有官,咸体朕意。”
温州州学教授叶琳,上书请兴太学,其说以为:“今驻跸东南,百司备具,何独于太学而迟之?且养士五百人,不过费一观察使之月俸。”又言:“汉光武起于河朔,五年而兴太学,晋元兴于江左,一年而兴太学,皆未尝以恢复为辞,以馈饷为解。诚以国家之大体在此,虽甚倥偬,不可缓也。”事下礼部。既而右谏议大夫李谊言:“今若尽如元丰养士之数,则军食方急,固所未暇;若止以十分之一二为率,则规模稍弱,又非天子建学之体。况宗庙、社稷俱未营建,而遽议三雍之事,岂不失先后之序!望俟回跸汴京,或定都它所,然后推行。”朝廷从之。
右相、监修国史赵鼎撰写《哲宗实录》成书,迁特进。中书舍人兼直学士院吕本中草制:“谓合晋、楚之成,不若尊王而贱霸;谓散牛、李之党,未知明是而去非。惟尔一心,与予同德。”
右相秦桧深恨大怒,言于官家:“吕本中受赵鼎风旨,伺和议不成,为脱身之计。”让御史萧振劾罢之。提举太平观。
翰林学士兼侍读兼资善堂翊善朱震,病情危急,上奏乞致仕,且荐尹焞代为翊善。是夜,朱震卒,年六十七岁。中夕奏至,赵构知朱震病故,一晚未睡。
过数日,辅臣奏事,官家惨然道:“杨时既物故,胡安国与朱震又亡,同学之人,今无存者,朕痛惜之!”
赵鼎道:“尹焞学问渊源,可以继朱震。”
帝指奏牍道:“朱震亦荐尹焞代资善之职,但尹焞耳聋,恐教儿童费力,等国公稍长则用之。”乃令国公赵瑗、赵璩前往祭奠朱震,赐其家银、帛二百匹、两,例外官子孙一人,又命户部侍郎向子諲治其丧事。
翌日,向子諲入见赵官家,论京都旧事,颇及珍玩。起居郎潘良贵是日摄起居,立于殿上,虽与向子諲交好,闻其言甚怒。既而向子諲又奏金国报聘及祭奠朱震事,反复良久。
潘良贵见其奏事过久,径至榻前厉声叱道:“子諲不宜以无益之谈,久烦圣听!”向子諲欲退。
官家忽听潘良贵叱吼,大惊失色,不悦道:“是朕问之,与子諲无关。”又对子諲道:“且慢慢说来。”向子諲复语,久不止。
潘良贵再叱道:“向子諲,休得聒噪,何故不退?”官家色变,欲治罪潘良贵罪。
御史中丞常同为潘良贵辩道:“潘良贵无罪,愿许子諲补外。”常同言良贵无罪忤旨。官家并怒常同,欲并逐之。
赵鼎奏道:“向子諲无罪,常同与潘良贵也不宜逐。”
宗正少卿张九成,亦奏道:“士大夫所以夸赞向子諲,以其能眷眷于善类。今以向子諲故逐柱史,又逐中司,非所以爱子諲也。”
官家意稍解,批谕常同,常同言不已,于是三人俱罢。向子諲以徽猷阁直学士知平江府。潘良贵求去,以集英殿修撰提举江州太平观,起知明州。
次日,给事中张致远对官家道:“不应以向子諲一人之过,逐出潘、常二佳士。”
官家怒,目视赵鼎道:“固知张致远必然缴驳。”
赵鼎问:“却是何也?”
官家道:“张致远与这些人交好。”盖已有先入之言,由是不乐于赵鼎,乃出张致远知广州。天子遂令众人出,使秦桧独留奏事。
秦桧言道:“臣僚畏首尾,多持两端,此不足与断大事。若陛下决意讲和,只与臣议此事,不可让群臣参与。”
天子道:“朕只信你秦桧,便托付与卿。”
秦桧道:“臣也怕不妥,望陛下再考虑三日,容臣别奏。”拜辞出宫。
赵鼎只在殿外侯着,见秦桧自内出来,问道:“帝有何言?”
秦桧笑道:“上无他,恐你赵丞相不乐耳。”
赵鼎见说,别了秦桧回府。
过三日,秦桧复留身奏事,帝意欲和甚坚。秦桧仍然以为不可,言道:“臣恐别有未便,欲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别奏。”
天子道:“可也。”
又过三日,秦桧复留身奏事如初,知官家议和决心不变,于是取出文字,乞请官家决定和议,不许群臣参与。
赵官家无子,建炎末年,范宗尹造膝有请,遂命宗室令懬择艺祖后人,得赵伯琮、赵伯玖入宫充储君,皆太祖赵匡胤七世孙。伯琮改名瑗,伯玖改名璩。赵瑗先建节,封建国公。帝谕赵鼎专任其事。鼎又请于宫门内建资善堂,令建国公就学。
赵鼎荐左史范冲字元长,充翊善;右史朱震字子发,充赞读;时张浚在长沙,亦荐范冲、朱震可备训导。范冲、朱震皆一时名德老成,朝论谓二人极天下之选。高宗遂下诏曰:“朕为宗庙社稷大计,不敢私于一身,选于属籍,得艺祖七世孙鞠之宫中。兹择刚辰,出就外傅,宜有端良之士以充辅导之官,博观在廷,无以易汝冲,德行文学,为时正人。乃祖发议嘉祐之初,乃父纳忠元祐之际,敷求是似,尚有典刑。顾资善之开,史馆经筵,姑仍厥旧。朕方求多闻之益,尔实兼数器之长,施及童蒙,绰有余裕。蔽自朕志,宜即安之。”
高宗又与赵鼎道:“朕令建国公见范冲、朱震必设拜,盖尊重师傅,不得不如此。”前时赵鼎罢,言者攻赵鼎,必以资善为口实。及赵鼎、秦桧再相,帝出御札,除赵璩节度使,封吴国公。
执政聚议,枢密副使王庶见之,大呼道:“并后匹嫡,此不可行。”赵鼎以问秦桧,秦桧不答。秦桧更问赵鼎。
赵鼎道:“吾自丙辰罢相,议者专以资善为借口,今当避嫌。瑗所封建国公乃小国,璩所封吴国公乃大国,你我可一同面圣,使陛下息了此念。”秦桧一口应承。
二人入宫,及至帝前,赵鼎见秦桧无一语,便道:“建国公虽未正名,天下皆知陛下有子,社谡大计也。在今礼数不得不异,所以系人心不使之二三而惑也。”后数日,参知政事刘大中参告,亦以此为言。
天子道:“姑徐之。”帝乃留御笔俟议,命赵鼎出,而留秦桧。
赵鼎出殿后,秦桧方与天子说道:“赵鼎立皇子,其意陛下终身无后也,臣以为待陛下日后生子,再立储君不迟。”
天子道:“赵鼎安有此理?”
秦桧道:“陛下自会明断。”言罢,拜辞出宫。
赵鼎不同和议,与秦桧意不合,此番赵鼎以争皇子封国之事,拂逆了天子意,秦桧乘间排挤赵鼎,又举荐萧振为侍御史。萧振本是赵鼎所引荐,及入台阁,弹劾参知政事刘大中,刘大中被罢。
赵鼎道:“萧振本意不在刘大中。”
萧振也对他人说道:“赵丞相不待论,当自为去就。”
正当此时,殿中侍御史张戒责论给事中勾涛,勾涛言道:“张戒之击臣,乃赵鼎之意。”因而诋毁赵鼎结交台谏及诸将。
高宗听闻,越发心疑。
赵鼎引疾求免,言道:“刘大中持正论,为章惇、蔡京之党所怨恨。臣议论出处与刘大中相同,大中罢去,臣何可留?”乃以赵鼎为忠武节度使出知绍兴府,寻加检校少傅,改奉国军节度使。
赵鼎辞别官家道:“臣昨罢相半年,蒙恩召还,已见宸衷所向与乡来稍异。臣今再辞之后,人必有以孝悌之说胁制陛下矣。臣谓凡人中无所主而听易惑,故进言者得乘其隙而惑之。陛下圣质英迈,见天下是非善恶,谓宜议论一定,不复二三;然臣甫去国,已稍更改。如修史本出圣意,非群臣敢建言,而未几复罢,此为可惜。臣窃观陛下未尝容心,特既命为相,不复重违其意,故议论取舍之间,有不得已而从者。如此,乃宰相政事,非陛下政事也。”话别乃出。赵鼎罢相为绍兴八年十月事也。
秦桧率执政同僚往饯其行。
赵鼎见张九成,问道:“汝乃贤良之士,主战还是主和?”
宗正少卿、权礼部侍郎兼侍讲、兼权刑部侍郎张九成,字子韶,号无垢,其先开封人,徙居钱塘。少年时游历京师,师从杨时。
张九成知赵鼎主战,对赵鼎道:“金失信数次,盟墨未干,以无名之师掩我不备。今实厌恶用兵,而虚张声势以撼中国。彼诚能从吾所言十事,则与之和,当使权在朝廷可也。”
赵鼎见秦桧在旁,欲言又止,秦桧举杯要为赵鼎送行,赵鼎知他是小人,却不为礼,一揖而去。秦桧恨其无礼。
赵鼎既去,秦桧专国,独掌相印,决意议和。中朝贤士,以议论不合,相继而去。
于是,中书舍人吕本中、礼部侍郎张九成皆不附和议。殿中侍御史张戒上疏乞留赵鼎,又陈十三事论和议之非,违忤秦桧。
它日,张九成与吕本中同见秦桧。
秦桧与张九成道:“且同秦桧促成和议事,如何?”
张九成道:“事宜所可,我为何不愿和议?乃不可轻易行事,以苟且偷安,让人耻笑。”
秦桧道:“立足朝廷,须闲暇自得,隐微不露,乃能有济。”
张九成道:“未有不正自身,而能正人者。”秦桧为之变色。
明日,张九成入见官家。
赵构问九成道:“朕决意讲和,张卿对和议有何见解?”
张九成从容言道:“敌情多诈,议者不究异日之害,而欲姑息以求安,不可不察。今日讲和,难保日后金人毁盟。”
赵构道:“卿与赵鼎之言,何其相似!”
张九成奏道:“外议以臣为赵鼎之党,虽臣亦疑之。”
赵构问道:“为何如此说?”
张九成回道:“臣每造访赵鼎,见其议论无滞,不觉坐久,则人言臣为赵鼎之党,不足为怪。”既而张九成再章求去,帝命以次对出守。适逢秦桧闻张九成在经筵讲书,因及西汉灾异事,大恶之,必欲废置,除张九成秘阁修撰、提举江州太平观。又贬谪张九成为邵州知州。
赵鼎罢后,王庶入见高宗。赵构对王庶说道:“赵鼎两度为相,于国有大功,再赞亲征皆能决胜,又镇抚建康,回銮无患,他人所不及也。”
忽报王伦与金使张通古、萧哲俱来,以抚谕江南为名,许割地,还梓宫,归太后。
赵构叹息对王庶说道:“五日前得此消息,赵鼎岂可离去?”
王庶道:“和议之事,臣所不知。”始终言和议非是。
明日,王庶奏道:“臣切详王伦之归,以为和好可成,故地可复,皇族可归,上自一人,下逮百执事,皆有喜色。独臣愚闇,不达事机,早夜以思,揣本齐末,末见其可。臣复有强聒之情,别无它情,止知爱君。和之与否,臣不复论,且以目今金人利害言之,讲和为上,遣使次之,用兵为下。何以言之?金人自破大辽及长驱中原,几十三年矣,所得土地,数倍汉、唐,所得珠玉子女,莫知纪极,地广而无法以经理,财丰而持势以相图。又,老师宿将,死亡殆尽,幼主权分,有患失之虑,此所以讲和为上也。金人灭大辽,荡中原,信使往来,曾无虚日,得志两国,专用此道。矧自废豫之后,阴谋败露,杌陧不安,故重报使人以安反侧,兼可以察我之虚实,耗我之资粮,离我之心腹,怠我之兵势,彼何惮而不为!此所以遣使为便也。金人之兵,内有牵制,外多疑忌,所用之人,非若昔日之勇锐,所签之军,非若昔日之强悍;前出后空,或有覆巢之虞,率众深入,不无倒戈之虑;又,淮上虚荒,地无所掠,大江浩渺,未可易渡,诸将兵势,不同曩时,所以用兵为下也。今彼所行皆上策,至为得计,吾方信之不疑,堕其术中,惟恐不如所欲。臣不敢效子胥出不祥之言,杀身以立后世之名,于国何补?惟陛下深思之,速断之,无使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天下幸甚!臣蒙陛下过听,擢置枢庭,言虽忠而不适于时,虑虽深而不明乎变,愚鲁自信,滞固不移,臣亦自厌其迟钝,况它人乎?兼自今冬以来,疾疹交作,精神昏耗,脚膝重膇,若犹贪冒宠荣,不知退避,罪戾之来,所不可逭,陛下虽欲保全,有所不能。伏望矜臣衰备,保臣始终,俾解职事,除臣一在外宫观差遣,以便医药。”
赵构准许,以参知政事孙近兼权同知枢密院事,代替王庶。
王庶又与秦桧道:“公不想一想,也曾经在东都汴梁抗节全赵家天下,而今忘了女真是敌人么?”乃七次上疏乞求免官。
秦桧方挟金人自重,尤恨王庶之言,奏天子以王庶为资政殿学士知潭州,逐出朝廷。
秦桧方主和议,力赞屈己之说,以为此事当由宸衷圣断,不必在朝廷谋划。官家从其言,其议已定,而外论纷然,群起以攻之,秦桧大惧,计虽定而未敢毕行。
中书舍人勾龙如渊献计于秦桧道:“相公为天下大计,而邪说横起,何不择人为台官,使尽击去,则相公之事必成。”秦桧恍然大悟,遂奏勾龙如渊为御史中丞,为其党羽,排除异己。
勾龙如渊先劾王庶本赵鼎所荐,欺君罔上。王庶罢归,行至九江,被命夺职,徙家居之。又劾与秦桧不合大臣,皆贬出朝廷。
京、淮宣抚处置使韩世忠听闻金使入宋,上书力谏道:“金人遣使前来,有诏谕之名,事势颇大。深思敌情,继发重兵压境,逼胁陛下别致礼数,暗致陛下归顺之义,此主辱臣死之时。今当熟计,不可轻易许诺,其终不过举兵决战,世忠愿效死战以决胜败,兵势最重处,臣请当之,若其不克,委曲从之未晚。金人欲以刘豫相待,举国士大夫尽为陪臣,恐人心离散,士气凋沮。”因而乞请赴行在奏事,官家不许。
韩世忠复上奏札道:“恐金人诏谕之后,遣使往来不绝,其如礼物以至供馈赐予,蠹耗国用,财计缺乏,赡国不给,则经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望宣谕大臣,委曲讲议,贵在得中,以全国体。”
韩世忠见官家不回,又拜章道:“臣伏读宸翰,邻邦许和。臣愚思之,若王伦、蓝公佐所议,讲和割地,休兵息民,事迹有实,别无诬同外国诳赚本朝之意,二人之功,虽国家以王爵处之,未为过当。欲望圣慈各令逐人先次供具委无反覆文状于朝,以为后证。如臣前后累具己见,冒犯天威,日后事成虚文,亦乞将臣重置典宪,以为狂妄之戒。”
韩世忠数次上疏,只说不当议和。赵构赐以手札道:“朕勉从人欲,嗣有大器。而梓宫未还,母后在远,陵寝宫禁,尚尔隔绝,兄弟宗族,未遂会聚,十馀年间,民兵不得休息,早夜念之,何以为心!所以屈己和戎,以图所欲,赖卿同心,其克有济。卿其保护来使,无致疏虞。”韩世忠既受诏,乃复上此奏,词意剀切,由是秦桧恶之。
岳飞在鄂州,听闻秦桧逐赵鼎,每对客人叹息,得知金人遣使议和,将归还河南之地,往行在入见高宗,言道:“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宰相谋划国事不当,恐被后世讥议。”官家听了默然不语,秦桧因此怀恨岳飞。
枢密院编修官胡铨字邦衡,庐陵人也,乃兵部尚书吕祉以贤良方正举荐,反对和议,上疏言道:“臣谨案,王伦本一狎邪小人,市井无赖,顷缘宰相无识,遂举以使虏。专务诈诞,欺罔天听,骤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齿唾骂。今者无故诱致虏使,以“诏谕江南”为名,是欲臣妾我也,是欲刘豫我也。刘豫臣事丑虏,南面称王,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不拔之业,一旦豺狼改虑,捽而缚之,父子为虏。商鉴不远,而王伦又欲陛下效之。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金虏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金虏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则祖宗庙社之灵尽污夷狄,祖宗数百年之赤子尽为左衽,朝廷宰执尽为陪臣,天下士大夫皆当裂冠毁冕,变为胡服。异时豺狼无厌之求,安知不加我以无礼如刘豫也哉?夫三尺童子至无识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怫然怒。今丑虏则犬豕也,堂堂大国,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为之耶?王伦之议乃曰:“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呜呼!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说啖陛下哉!然而卒无一验,则虏之情伪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虏决可和,尽如伦议,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况丑虏变诈百出,而伦又以奸邪济之,梓宫决不可还,太后决不可复,渊圣决不可归,中原决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矣!向者陛下间关海道,危如累卵,当时尚不忍北面臣虏,况今国势稍张,诸将尽锐,士卒思奋。只如顷者丑虏陆梁,伪豫入寇,固尝败之于襄阳,败之于淮上,败之于涡口,败之于淮阴,校之往时蹈海之危,固已万万,偿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我岂遽出虏人下哉?今无故而反臣之,欲屈万乘之尊,下穹庐之拜,三军之士不战而气已索。此鲁仲连所以义不帝秦,非惜夫帝秦之虚名,惜天下大势有所不可也。今内而百官,外而军民,万口一谈,皆欲食伦之肉。谤议汹汹,陛下不闻,正恐一旦变作,祸且不测。臣窃谓不斩王伦,国之存亡未可知也。虽然,伦不足道也,秦桧以腹心大臣而亦为之。陛下有尧、舜之资,桧不能致君如唐、虞,而欲导陛下为石晋,近者礼部侍郎曾开等引古谊以折之,桧乃厉声责曰:“侍郎知故事,我独不知!”则桧之遂非愎谏,已自可见,而乃建白令台谏、侍臣佥议可否,是盖畏天下议己,而令台谏、侍臣共分谤耳。有识之士皆以为朝廷无人,吁,可惜哉!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夫管仲,霸者之佐耳,尚能变左衽之区,而为衣裳之会。秦桧,大国之相也,反驱衣冠之俗,而为左衽之乡。则桧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实管仲之罪人矣。孙近傅会桧议,遂得参知政事,天下望治有如饥渴,而近伴食中书,漫不敢可否事。桧曰虏可和,近亦曰可和;桧曰天子当拜,近亦曰当拜。臣尝至政事堂,三发问而孙近不答,但曰:“已令台谏、侍从议矣。”呜呼!参赞大政,徒取充位如此。有如虏骑长驱,尚能折冲御侮耶?臣窃谓秦桧、孙近亦可斩也。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尔,宁能处小朝廷求活邪!”
胡铨上书后,都人喧腾,数日不定。
不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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