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亮了迦叶城的街巷，也照亮了太史信住的客房。
太史信已经完成了晨练，注视着窗外。
锻炼身体，最重要的是什么？有人说是技巧，有人说是负荷，而我认为是坚持。选取自己能够接受的锻炼内容，找到合适的场地，然后坚持下来，而不是一时兴起练两天，之后找各种理由三天打鱼三百六十天晒网。
无论是在武林还是舞林，都有这么个说法：“三天不练手生。”秦道士教给太史信的本事，都是用在关键时刻杀敌保命的，务须时刻保持熟练。太史信年少时曾向师父请教，家里地方不大，如何练功。恨铁不成钢的秦道士亲自教会太史信如何在区区斗室之内练剑、练拳甚至模拟射箭的一些动作。太史信自认资质平庸，但凭借勤学苦练，不仅能够在空间不大的室内又跑又跳，还能做到轻手轻脚，让一门之隔的父母几乎听不到声音。有几次太史德招呼儿子吃饭的时候，看到儿子一个人在房内挥拳踢腿也不以为意，毕竟他自己出于强身健体、修身养性等原因，也会练一下八段锦、太极拳之类，家里也放着一些拳谱，根本没想到孩子在神秘师父的教养下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书归正传。店伙计预计时辰差不多了，进门之后，放下早饭，给太史信打了个手势，表示附近情况正常，然后随意地看了一下床边，露出震惊的表情。
客房的床几乎完全散架，床板整个塌陷下去，床腿也折断了几个。
太史信知道这家店虽然是全戎亲兵的联络点，但依然会把账算得清清楚楚，于是对伙计说：“换个床，花的钱我给你。”
店伙计点了一下头，用饱含“佩服”的目光看了太史信一下，双手比划出棒棒哒手势。昨晚就是这个伙计把真正的晚饭（而不是影魔乔装打扮送来的那一份）送到了太史信的客房。太史信又加钱为影魔、夜魔和剑魔买了烤串，获得了影魔和夜魔的称赞。剑魔虽然对太史信没有好脸色，但对送来的烤串并无反感。那个年代不少旅客都会带女子一起在客房过夜。店伙计昨夜看到太史信房中有三个女子，今天又看到床板塌了，有意无意联想到什么离谱的事情。
太史信冷哼一声，不屑于去解释什么。昨晚的经历，他不愿，也不会向别人说起。
全戎的回信来得很快。他在信里并没有说具体给达奚家多少支援，只是让太史信笼统地告诉达奚娜兰那边，将会有足够的人马压制住另外三家，凉州的主要官员大多和全戎有点交情，对此都不会反对。
全戎的回信巧妙地绕过了最敏感的问题：跨州调兵。新汉帝国立国以来，君主为了维护地方稳定，严格限制部队调动。除非战事紧急，否则军队只有在获得上级批文的情况下才能离开驻地。全戎身为并州牧，手下的兵马自然可以在并州通行无阻，想要离开并州就需要盖有皇帝玉玺的批文。全戎若是调兵前往远在凉州边陲的迦叶城，就算躲得过女皇的猜忌，也躲不过文官们雪片一般的参劾奏章。全戎一边说会有足够的人马，一边说凉州的主要官员对此不会反对，给达奚娜兰留下了遐想的空间：这人马说不定正是凉州的兵马呢！
店伙计还给太史信拿来了一个小本子。本子虽小，里边的人物画像却十分生动。每幅画像旁边还标注了人物姓名和长相特征、个人简介等内容。这本小册子想必包含着全戎属下的不少心血，囊括了迦叶城“四大家族”主要人物的个人情况。太史信把小册子翻了一遍，着重记下了几个人的相关情况，把小册子藏好，出门又去见胡阿蛮。
太史信和胡阿蛮的初次见面是在“浣琼苑”那样人多眼杂的风月场，两人再次见面则是在一家挺小的茶馆。站在二层的小茶馆门口，太史信抬头看着招牌上的“喵喵坊”几个字，哑然失笑。茶馆的主人似乎仍嫌“喵喵坊”这个名字不够可爱，还在旁边印上了猫爪的纹路。
“客官来啦！”柜台里的女掌柜见到太史信进门，打招呼十分热情。
太史信点点头，看向墙上的菜单。
姿容姝丽的女掌柜发现太史信并没有看向自己，似乎有些诧异。不过她很快掩盖了自己的失态，为太史信介绍菜单的内容：“这边可以单点也可以点‘定食’。客官一个人的话，点‘定食’会更实惠。譬如这个‘定食一’，一壶茶、一份点心，统共只要四十二文。”
太史信掏出一叠铜钱，放在柜台上：“就这个吧。”
女掌柜把铜钱收好，浅浅地一笑：“客官上楼稍候一下，咱们这儿的茶都是现泡的。”
太史信点点头，正要上楼，又被女掌柜叫住。他没有扭头，而是不动声色地转身，淡定地看了女掌柜一下：“有事？”
女掌柜塞给太史信一个小布袋：“这是送您的饵食，楼上用。”
太史信不知道布袋里的东西有什么用处，但还是伸手接过袋子。他一边走上楼梯，一边把袋子打开，发觉里边是一些灰色的小方块。太史信轻轻嗅了一下，发觉小方块微微带有腥味，似乎是肉的气味。他还没有走到二楼，只听楼上轰隆隆一阵响动，地板都震动了起来，似乎有很多人跑了过来。太史信二话不说，加快脚步上楼，躲过了一个飞扑过来的身影，背靠墙边站稳，发觉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橘色的、黑白相间的……十几只各种各样的猫，都朝太史信涌了过来，猫视眈眈盯着太史信手中的小布袋。一只大白猫跳上了太史信身旁的小桌，抬头冲着太史信喵喵叫着撒娇；几只白棕相间的猫不断蹭着太史信的脚踝；一只白橘相间的小猫直接顺着太史信的裤子往上爬。
太史信对猫虽然不陌生，但一次见过这么多猫依然吃了一惊。他把顺着裤子往上爬的小猫拿起来放在一边，一闪身坐到角落的椅子上。
那些猫显然不打算放过太史信。它们见到太史信坐下，又围了过来。一只灰猫趴在地上，使劲冲太史信叫唤，试图吸引太史信的注意；三只不矜持的花猫直接跳到了太史信的腿上，后爪站在太史信的腿上，前爪搭载太史信肩上，眼中满是期待；一只黑猫蹦到了椅子上，在太史信的衣服上粘上一片一片的猫毛。
被猫淹没的太史信，此时想到那一小袋饵食应该是用来喂猫的。他打开小布袋，把一个小方块放在手上，递向伏在肩头的花猫。
几张猫脸同时凑向太史信的手掌，一只黑猫捷足先登吃到了小方块。其他的猫也没打架，只是不约而同眼巴巴地看着太史信。
太史信能够坦然面对千万敌军的猎猎杀气，漠视朝堂之上的冷嘲热讽，却受不了一群猫猫可怜兮兮的目光。他连忙拿出一把小方块，洒向不同的猫，虽然做不到“雨露均沾”，至少确保了猫猫有份。
“人来了吗？”一个女声在楼下响起。
太史信听出来是胡阿蛮的声音，于是向楼下喊了一声：“上楼吧，我这会儿走不开。”
胡阿蛮在楼下“噗嗤”一笑，噔噔噔地走上来。她看到太史信被猫淹没不知所措的情景，调侃道：“诶呦，奴家刚还想着，公子顾不上理人，是被哪个小美人缠上了，奴家要狠狠地吃一回醋。没想到，是被这些狸奴缠上了。这地方还不错吧？”
太史信摸着一只肥猫的肚皮：“嗯，在这儿说话可比‘浣琼苑’强多了。”
胡阿蛮幽怨地看着太史信：“公子你这么说，可就让奴家太伤心了，奴家给公子备下的那些美人儿，还不如这群猫啊。”
太史信望着一只正在舔毛的橘猫，若有所思地说：“小猫虽然不能说话，但是比很多人都更知好歹。你对它好，它就和你亲近，不像有的人，觉得你对她好是应该的，动不动还心怀怨恨。”
胡阿蛮坐到太史信身边，微微靠向他：“公子似乎是个有故事的人。”
太史信抱起一只橘黄色的猫，放在自己和胡阿蛮之间：“夫人来这儿不是为了听我讲故事吧。”
胡阿蛮对太史信的不解风情有些怨念而又无可奈何，轻轻摇头：“你家大人的意思呢？”
“我家大人请达奚族长放心，”太史信轻轻摸着腿上的小白猫，“会有足够的兵马来劝买劼安分守己。凉州刺史马提和我家有些交情，想来对此无异议。”
胡阿蛮目光中有些担忧。她轻声说：“买劼不是个听劝的人。”
太史信抬头看着胡阿蛮，眼中露出一丝调侃：“若是买劼不愿意体面，我们就帮他体面。”
胡阿蛮目光中的忧虑并没有因为太史信稍显霸气的话语而消失。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想来你不知道买劼和凉州刺史的渊源。”
太史信止住一只灰猫对他的舔舐，轻轻咳嗽了一声：“凉州刺史马提最宠爱的鲜卑女子，便是买劼送去的。”
胡阿蛮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怎知道……”
太史信又身手去摸一只小花猫：“你可知道凉州刺史马提的两个儿子在哪儿？”
胡阿蛮摇摇头。
“几年前凉州刺史马提想把大儿子送入禁卫军，可禁卫军惯例是从青州、冀州、豫州、并州的良家子之中选人。凉州刺史就托我家大人找到了那时的禁卫军统领霍慎行，让大儿子顺利进了禁卫军。”太史信一边说着，一边觉得可笑可叹：全戎帮了凉州刺史马提这么大一个忙，不仅没有收马提的好处，反而送给马提一樽玉雕。
胡阿蛮听说凉州刺史马提和全戎居然有这样的渊源，眼中担忧的神色少了些许。
“凉州刺史的二儿子嘛，”太史信感受着手中猫毛的顺滑，“就在我家大人手下办差。”
胡阿蛮不由得点点头。
这时，女掌柜端着托盘走上楼来。她把托盘里的茶和点心放在桌上，示意太史信：“客官慢用。”
胡阿蛮显然与女掌柜相识。她拿出一小块银子给女掌柜：“掌柜的，这位是我的贵客，让他看看这里最出名的艳舞。”
没等女掌柜回话，太史信已经开始反胃，连忙忍住恶心，摆摆手：“艳舞就免了。”
女掌柜似乎被激起了好胜心：“客官，咱这里的艳舞可是迦叶城独一份的，看过的人都说好。”
胡阿蛮也帮腔：“是啊，‘浣琼苑’里最好看的歌舞，都比不了这边的。”
女掌柜抱起一只白猫走下楼去：“客官稍等，我收拾一下就回来。”
太史信虽然对于如何带着猫猫跳艳舞有些好奇，但一想到一会儿可能出现的辣眼睛画面，还是起身想走。
胡阿蛮看到太史信要走，一下子就急了，连忙从背后拉住太史信：“公子别走，看完艳舞还有正事。”
太史信心中一惊，觉得还是忍住恶心，看看所谓“艳舞”。
女掌柜很快就回来了。她的装束并没有变化，倒是带走的白猫和刚才大不一样。白猫的额头中间被贴上了一块宝石，猫脖子上戴了一串宝石项链，身上裹了一件小纱裙，活脱脱一副西域舞娘的打扮。
女掌柜抓着白猫的前爪，让猫猫用后抓站起身子，节奏感十足地做出各种舞蹈动作。“是谁，把你送到我身边……”伴随着女掌柜的歌声，乖巧的白猫肚子一抖一抖，模仿西域肚皮舞的姿态，极为搞笑。
“哈哈哈哈哈哈！”太史信不记得多久没有这么肆意地大笑了。笑完之后，他感觉胸中的郁闷减轻了不少。
“好看吧？”胡阿蛮笑问太史信，伸手勾了勾太史信的手指。
太史信笑着点头：“多谢夫人。这银子花得真值。若是放到帝都，肯定场场爆满，万人空巷。”
女掌柜把白猫身上的装饰去掉，也定定地看着太史信。
“聊也聊了，笑也笑了，”太史信看向女掌柜，“达奚族长大人，咱们说正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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