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有点冷。
迦叶城的青龙巷名字大气却位置偏僻。平时这里车马行人就不多,此刻更是寂静非常,只有巷子里的铁匠铺还亮着炉火。铁匠老李头前几天扭伤了腰,乖乖躺在医馆里歇着,把铺子交给远房侄子小李打理。小李正用力挥动大锤敲击着一串两端连接着铁球的锁链。如果离小李近一些,你不仅能够看到他上身层次分明的肌肉被炉火映红,还会听到他每次挥动大锤时的喃喃自语:“八十!八十!八十……”
忽然,巷子口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百余人骑着马冲了过来。
迦叶城一向不缺少马匹和骑手。但这群人与平时骑着马招摇过市的乌合之众不同,他们能够在不算宽敞的青龙巷做到四骑并排前进——这分明就是一群训练有素的骑兵!
骑兵沿着青龙巷一路向前,直扑尉迟临西的宅子。眼看他们就要到铁匠铺跟前,忽然马失前蹄,一个个连人带马翻滚着摔倒在地。几个硬气的骑兵强撑着起身,看向身后,惊讶地发现空无一人的地方不知何时拉起了几道绊马索。
有两个人一直站在巷子口。这两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都是买劼高价豢养的门客。这次专门来压阵的。又高又胖的拓跋龙江是鲜卑摔跤手,位列迦叶城“高手榜”第九,成名技是“肉蛋冲击”,一下子就能让对手筋断骨折;又矮又瘦的库尔巴是廓尔喀勇士,位列迦叶城“高手榜”第六,手中戈戈里弯刀号称一旦出鞘就必定见血。
眼见骑兵莫名其妙摔倒,拓跋龙江一声呼啸,示意几十个骑兵下马,把前一批受伤的骑兵和战马移到青龙巷两边的墙根下。库尔巴揉身向前,拔出弯刀,把几道绊马索一一斩断。随后拓跋龙江又是一声呼啸,两三百骑兵排好阵列又一次冲进青龙巷。
伴随着夜空中响起的箭矢破空之声,一个个骑兵被射下马来。拓跋龙江和库尔巴一时没发现弓箭手的位置,不约而同看向铁匠铺里的小李:“那个人!”拓跋龙江用鲜卑语大喊:“杀了那个人!杀了铁匠!”
骑兵们调整前进方向,冲向铁匠铺。
原本挥舞大锤的“小李”察觉到骑兵的异动,也小小的震惊了一下:“这么多人?”他抛出锤子,打烂了一个骑兵的脑瓜,又抛出一把镰刀,斩掉了另一个骑兵的脑袋。
箭矢不断飞向骑兵,但是骑兵的人数还是多了些。尽管弓箭手箭无虚发,将一百余人射下马,仍然有几十个骑兵成功冲到了铁匠铺附近。
“小李”迅速将身后一个长筒形状的物体放倒,用开口对准那些骑兵,在后边点火。
一道火光接着一声巨响,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那个长筒形状的物体口中喷出,如同妖魔鬼怪的獠牙。
拓跋龙江似乎看到一条黑索,旋转着扫过了前方的人马。紧接着他的脸便被什么东西糊上了,耳朵听到一阵嘈杂。
渗人的腥红,模糊了谁的视线?
凄厉的嚎叫,奏响了谁的挽歌?
等到库尔巴和拓跋龙江回过神来,箭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刚才被绊马索摔下马的骑兵有的在墙根哀嚎,有的目光木讷默不作声。而原本冲到铁匠铺跟前的骑兵连同战马都“碎”了,只剩下残肢铺了一地。整个青龙巷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拓跋龙江自从成为摔跤手,信奉的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多次将人活活摔死也不以为意。库尔巴五岁就拿起了父亲传给他的弯刀,与野兽和敌人经历过无数白刃血战,对血肉横飞的场面习以为常。饶是如此,他们依然没有经历过如此血腥恐怖的事情。铁匠铺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个火炉边的铁匠到底是不是活人?!
原本,拓跋龙江和库尔巴对于买劼派出四百骑兵对付尉迟临西且安排他们两个压阵颇为不以为然。区区马贩子尉迟临西加上宅子里的三五个僮仆,哪儿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但此时眼前的情景让这两个迦叶城数得着的高手也感到恐惧:藏在暗处的弓箭手、不明来历的铁匠,还有那个一下子就杀死了几十人的玩意。
拓跋龙江看了库尔巴一眼:“走?还是留?!”
“想跑?”一个阴狠的声音在拓跋龙江身后响起。拓跋龙江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身后站着的是迦叶城“高手榜”排名第一的治觞涚。这治觞涚有着满脸雀斑,长长的嘴巴和阴郁的眯眯眼,深受迦叶城婆罗门和西陆贵胄喜爱。在来到迦叶城之前,治觞涚依靠给西陆贵胄表演拉眼角而攒下不菲身价。来到迦叶城之后,治觞涚向迦叶城的婆罗门兜售各种异域好货:几百两银子一个的蛇皮袋、几十两银子一个的别针、一百两银子一个的刷锅球、几千两银子一个的马桶、一两银子一个的砖头……迦叶城四大家族对治觞涚十分满意,共同认为他是迦叶城第一高手。拓跋龙江和库尔巴虽然对治觞涚名列迦叶城第一高手并不服气,可他俩的媳妇也从治觞涚这里买了不少又丑又贵的传家宝,所以不服没辙。
“我先上。”治觞涚也许是没有看到刚才的情景,也许是傲气十足,自顾自拿出他的镰刀,走向铁匠铺。
拓跋龙江和库尔巴冷眼旁观,期待着治觞涚被射成刺猬。
那些暗处的弓箭手并没有行动,放任治觞涚走近铁匠铺。
治觞涚还是很厉害的。他的兵器是一把系着绳子的镰刀,既可以远距离抛射,又可以拿在手中近战。经常练习兵器的朋友们都知道,面对这种“软”兵器(包括鞭子、链子锁等)最为危险,稍不小心就是皮开肉绽,还可能被缠住脖子。
治觞涚的镰刀割韭菜最是方便。他故技重施,冲着“小李”抛出镰刀。
“小李”不敢怠慢,俯身躲在砧板后边。镰刀飞了一圈,又回到治觞涚手中。
治觞涚不慌不忙,一次又一次抛出镰刀,试图收割“小李”,嘴里还念念有词,试图把“小李”忽悠瘸喽:“钱不是省出来的,是赚出来的,该花钱的时候就要花,你一个大男人,扣扣索索像什么样。”
没想到,“小李”根本不吃这一套,一边躲着镰刀一边反唇相讥:“开源胜过节流,但我等小老百姓哪儿那么多赚钱的门路,省下钱总比被你骗走要好!”
“你把几百两银子的包买回去,将来能对你的孩子说,那是你自立自强的见证。”
“呸,老子自立自强的见证是被翻烂的书本,是被锤碎的砖石,不是几百两银子买回去的丑包!”
“连几百两的钻石都不舍得买,你对媳妇能有多好?”
“嘿嘿,老子打光棍。等有了媳妇,老子给媳妇银子,就不从你这儿买破烂。”
“世道就是这样,先敬罗衣后敬人。你不舍得花银子打扮,活该被别人看不起。”
“你个二傻子。孔子穿着破衣也是孔子,秦桧金身加持也还是秦桧。至于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杂碎,给我当孙子都嫌蠢,用得着它们高看我?”
“当你买下第一个香奶奶的时候,就开始走上了独立之路。”
“想要独立就要自食其力,而不是高价买破包,更不能被你忽悠。”
治觞涚眼看自己的招式和话语都没能奏效,奸笑两声,把镰刀抛出个弧度。
“小李”险些被角度刁钻的镰刀碰到,急中生智,用炉子旁边的火钳夹住绳子,把绳子放在炉火上烧。
绳子被烧断,镰刀掉在地上。治觞涚一发狠,甩出两枚飞镖,又掏出两把短剑冲向“小李”。
“小李”闪身躲过飞镖,看似不经意地用火钳夹住坩埚往上一抖。
时光仿佛在此时放慢了脚步。治觞涚前冲的身影慢了下来。一滩橘红色的铁水在空中缓缓上升。“小李”挥剑的动作也变得缓慢而精确。
“破!”橘红色的铁水被“小李”手中不起眼的铁剑击中,瞬间爆发出万道金光,化作亿点炽烈的火花照亮了一片天空,竟是让这迦叶城的一隅显出盛唐的恢宏。
这片金光,仿佛映照出绵延的驼队,沿着丝绸之路,西去东来,在迦叶城暂停疲惫的步伐;
这片金光,仿佛映照出如花的舞姬,伴着舞乐共鸣,婀娜蹁跹,在迦叶城跳出动人的画卷;
这片金光,仿佛映照出如林的刀枪,伴着战马嘶鸣,兵来将挡,在迦叶城书写剑与火的传奇!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治觞涚没来得及捂着脸嚎叫几声,脑袋就被一剑削下。
拓跋龙江和库尔巴没看清铁匠铺这边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地看到了忽然亮如白昼的一幕,也看到了治觞涚的脑袋掉到了地上。
“我们廓尔喀勇士永不退缩!”库尔巴握着弯刀,毅然走向前去。他走过还在哀嚎的倒地骑兵,走过一地的血腥,站在还残留着铁水余温的位置,站在“小李”的眼前。
“小李”看了看库尔巴手里的弯刀:“嚯,廓尔喀人。”
库尔巴谨慎地点点头。
“小李”拿起了一支五尺长的短枪,走出铁匠铺,在开阔地上与库尔巴对峙:“你不老老实实在喜马拉雅山下待着,跑这么远来给人卖命送人头了?”
库尔巴不说话,直接冲上前。
“小李”双腿微弯前后分开,身体往前一送,便将短枪刺入了库尔巴的肋骨:“杀!”
库尔巴低头看着刺入自己身体的短枪,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小李”一击得手立刻后退脱离,手中的短枪在库尔巴肋骨上留下一个三条棱的伤口:“跟着英格绿当了几天狗腿子,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库尔巴没有理会伤口,又猛地冲向“小李”身侧。
“小李”旋转枪身,荡开弯刀,在库尔巴的锁骨上留下一个三条棱的伤口,又一击脱离:“无论是在雪山还是沙漠,为虎作伥必败无疑。”
库尔巴两个伤口都很深,但他咬紧牙关,向着“小李”发动第三次攻击。
“小李”虚晃一枪,随后刺中库尔巴的脖子,一击脱离:“像你们这样铁了心给坏人卖命,也挺难得的。”
库尔巴仰面躺在地上,捂着脖子上的伤口,慢慢地说:“你……是……什么人?”
“小李”知道库尔巴已是马上归西,好整以暇回答说:“我啊,是汉军中不成器的小兵。比我厉害的,大约有几十万吧。”
库尔巴没有再说话,也许已经开始怀念故乡的雪山。
拓跋龙江眼看库尔巴倒地,扭头就跑,结果没跑出几步,被两支箭矢贯穿胸膛,只好不甘心地倒地。
几个黑衣人从青龙巷两边的墙上跃下。黑衣人分别去控制地面上没死的伤兵。一个领头的黑衣人跑到“小李”身边行礼:“拜见将军!”
“小李”点点头,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刚才怎么没对着那两个人放箭?”
领头的黑衣人连忙跪下:“卑职刚才被吓呆了,护卫不力,罪该万死。将军放心,卑职自当找我家大人领罪!”
“这也怨不得他们。”清脆的女声响起,两个姑娘走了过来。她们都穿着鳞片铁甲,身背长弓,头发高高束起,俊俏的脸上神情坚毅。这两个姑娘只是冲“小李”点了一下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显然身份比较超然。“刚才那声巨响之后,”一个姑娘似乎是在斟酌字句,“实在是太过骇人。他们被吓着了也是人之常情。”
“小李”微微点头,看向领头的黑衣人:“我会给你家大人好好说的,还望你们接着奋勇杀敌,将功补过。”
领头的黑衣人连连叩首:“谢谢将军,谢谢将军。”
“忙你的去吧,”“小李”抬头看向那两个面目相同的英武姑娘,“二位姑娘是并州七夕‘华服大赏’上的那对姐妹?!”
那两个姑娘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正是。虽然我们只是受人之财,忠人之事,仍想问一句,你究竟是何人?”
“小李”双手抱拳:“在下太史信,见过二位女侠。”
一个姑娘豪爽一笑:“你就是太史信啊,怪不得呢。我们也称不上女侠啦。你可以叫我小心,叫她小意。”
此前,在并州七夕节的“华服大赏”高台,分别穿着鲜卑男女婚服的一对双胞胎姐妹花表演川剧变脸的绝活儿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详见本书第125章《华服大赏》)。当时太史信猜测这对姐妹花是全戎高价请来的奇人异士,没想到她们更是武林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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