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峰林能够在一个时辰内先后屈从于盖楼坚和霍慎行,自然也可以向代表着朝廷权威的太史信服软。得到太史信的准许后,曾经的迦叶城城主慌不择路地跑去派人准备迦叶城的户籍、账册、房契地契。由于走得急,大野峰林还摔了一跤,狼狈不堪。
眼看着大野峰林走远了,太史信又看向了沈玄清。
沈玄清没说话,晶亮的眸子平静地和太史信对视。
太史信还是先开口了:“师叔,之前剑魔、影魔和夜魔传话说您要杀了达奚娜兰,这话,现在还算数吗?”
达奚娜兰听到太史信的话,原本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刚才见识了沈玄清的武艺,又听到太史信称其为师叔,心知若是这个女子要出手,自己没有生还的余地。
沈玄清笑意盈盈:“傻小子,达奚娜兰看起来像是美女,他可是男人。”
太史信一愣,“我知道啊,”他随即意识到沈玄清话中有话,连忙分辩,“师叔,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玄清武功高绝,挤兑人的功夫也厉害:“我想的是哪样?诶……你脸红什么。”
太史信意识到自己无论是拳脚上还是言语上对沈玄清都全无招架之力,只好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贺兰马户和买劼都死了,有些事儿得等廷尉的人来了找达奚娜兰和大野律问明白。”
沈玄清“哼”了一声:“廷尉,你这县令对廷尉的事儿这么上心,是跟廷尉张水有交情?”
太史信认真地回答:“我和张水并没有交情,只是陛下已经下旨令我暂代廷尉正(廷尉的副手),查明迦叶城的事情,把案犯明正典刑。”
沈玄清一惊:“圣旨?你这几天还接下了圣旨?”
太史信觉得还是有必要把自己暂代的职务告诉沈玄清和达奚娜兰,这样后续办差也方便:“我几天前接下了圣旨,陛下命我暂代尚书令、廷尉正,总领迦叶城一干事务,便宜行事。”
虽然女皇秦峻看重太史信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沈玄清还是拍了拍太史信的肩膀:“好小子,陛下对你可真是恩宠有加。”
尚书令在新汉帝国的官僚序列中是一个不常见的职务,权力大小全看皇帝心情。被皇帝看重的时候,尚书令就属于皇帝近臣,常伴皇帝身边,帮助皇帝决策并向丞相等重臣传达皇帝旨意;不被皇帝看重的时候,尚书令就是一个虚职,经常和太子太傅一样作为荣誉职衔授予一些臣子以示恩宠;甚至很多时候,尚书令就是个理论上存在的官职。而廷尉正虽然名字中有一个“正”,却是廷尉的副手,负责独立或协助廷尉审办大案要案。至于所谓“便宜行事”则是皇帝对钦差的极大授权,将一些人先斩后奏也是在便宜行事的权限之内的。女皇秦峻下这么一道圣旨,明摆着就是让太史信全权处理迦叶城的这摊事儿。而圣旨中明确“暂代”相关职务,既能在迦叶城的事情结束之后让太史信顺利抽身,又用“暂时”的由头堵住了朝中一干文官的嘴。
太史信并不认同沈玄清关于女皇恩宠的说法:“迦叶城的差事,办好了对我无益,没办好却是大大有害。”
“你小子,”沈玄清照着太史信就是一脚,“不想着为陛下分忧,光想着躺平摆烂。”
达奚娜兰连忙打断想要开口分辩的太史信:“尚书令大人,之前并州牧说的话,在大人这儿还算数吗?”
太史信瞥了达奚娜兰一眼:“州牧大人答应你什么了?”
达奚娜兰低眉垂目,仿佛受了婆家委屈的小妇人:“并州牧许诺,我达奚家,成为迦叶城四大家族之首。”
太史信不置可否:“你先回去,好好准备。你的诚意,我会看到的,并州牧也会看到的。”
达奚娜兰知道太史信这是下了逐客令。他没有自讨没趣继续纠缠,很利索地行礼,告退。
等到达奚娜兰走了,沈玄清饶有兴致地看着太史信:“刚才想说什么?”
“我刚才并非摆烂。全戎让我来迦叶城逛逛,顺带收拾买劼这些渣滓,我很乐意。只是陛下的旨意一到,这事儿就麻烦了。‘便宜行事’四个字听起来威风凛凛,一不小心就惹祸上身了。”
沈玄清“哦”了一声:“所以你不让我杀达奚娜兰。”
太史信点点头:“若只是全戎派我过来,大可以让大野峰林和达奚娜兰把一些事儿交代清楚之后遇刺身亡,到时候朝廷下一道诏书,说他们与买劼等叛贼力战而亡,不仅留下体面,也能保家人一条活路。现在陛下让我‘便宜行事’,我反而要把他们平平安安地送到帝都听候发落,不然就又落了口实,帝都那帮人又该哇哇叫了。”
沈玄清有些惊异地看着太史信:“你也懂官场上这些弯弯绕绕呀,傻小子你之前是在装傻?”
太史信冷笑:“我听过一句话——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多读史书,就会看到,岁月变迁,这片土地上的事儿却是兜兜转转在轮回。从春秋战国到现在,朝堂之上的那些人都是结成小圈子蝇营狗苟,嚷嚷着‘天理’、‘大义’或者说‘人伦’,无非是扯着不同名目的大旗谋取私利。”
沈玄清想了一下,问:“你回帝都之后打算怎么和这些人周旋?”
太史信摇摇头:“我干嘛要回帝都?”
沈玄清恨铁不成钢地弹了太史信脑门一下:“刚夸你两句,又犯傻了?我问你,你觉得,全戎派你来迦叶城,真的只是让你散散心?”
太史信终于发现一直站着说话挺累的,于是搬过来一把椅子让沈玄清坐:“当然不是。此前我当县令的时候收拾过一些人渣败类。全戎就跟我说,迦叶城也有一些杂碎需要收拾下。不过迦叶城不在并州境内,要我来探查一番。我此前只听说迦叶城是国中之国,没想到这边已经成了法外之地。”
沈玄清示意太史信也坐:“全戎就是想让你把迦叶城这边的事儿处置了,立下功劳,回到帝都。他对你可真不错。”
太史信摇摇头:“我可不想回帝都。”
沈玄清拍拍太史信的肩膀:“好啦,小两口闹别扭总得有个度,难道还能真记仇不成。”
太史信目光一凛:“什么?”
沈玄清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转移话题:“全戎怎么知道买劼的主子是盖楼坚?”
太史信字斟句酌:“上次全戎派我攻打盖楼坚,连一个盖楼部的骑兵都没找到,反而遇上了独孤颜,吃了大亏。我下落不明的时候,他派人四处查访,既是在找我,也是在找盖楼坚。盖楼部的贵族和精壮男人至少有几千人,这些人不会都躲在荒郊野外喝西北风,他们一定藏在哪个钱粮充裕的地方。他们没有在凉州,没有在鲜卑那边,而鱼龙混杂的迦叶城,离盖楼部的领地不远。”
沈玄清脸色微变:“全戎心机很深。”
太史信不以为意:“有的人心思缜密,有的人粗中有细。”
沈玄清揶揄地看看太史信:“有的人假大胆真小心,有的人真大胆假小心。你啊,说你小心谨慎,你一个人敢在青龙巷直面几百骑兵,还和迦叶城的高手性命相博;说你胆大妄为,你刚刚在‘浣琼苑’门口又好像胆气不足,见到敌人不用兵器,却用火器。”
听到沈玄清地调侃,太史信一脸诚恳:“我师父说他的心愿是以力证道,可惜功力不足。我觉得倒不用那么死板,威力也是力,弹道也是道。”
沈玄清看太史信一板正经地胡说八道,似乎想起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儿:“听说你在青龙巷瞬间击杀了几十个鲜卑人?”
太史信摇摇头:“师叔可听说过那个罗刹国来的将军彼得?是他的功劳。”
沈玄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着太史信:“你可知道欺瞒师叔,该当何罪?”
太史信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说:“听彼得说,西陆战船上的大炮,有一种奇怪的炮弹,叫做‘铁链弹’。这种炮弹是把两个铁球用铁链串在一起。开炮之后,两个铁球扯着中间的铁链转着圈儿飞出去,可以轻易打断桅杆和船帆。要是用这炮弹对着人开炮……就会一片狼藉。”
沈玄清蹙眉:“你是用这炮弹……”
太史信点点头,没有往下说。他虽然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对于各种残酷的景象见的多了,依然不愿意把那一地残骸的情形说给沈玄清听。在青龙巷,全戎派来的百战精兵依然被骇人的场景吓得忘了放箭,甚至有人呕吐不止。秦道士当年教导说,为将者不应有菩萨心肠,但也不该沉迷于血腥与残忍。即使是被后世称为人屠的白起,坑杀大量赵军战俘也是为了让赵国失去大量精壮男人,而非杀人取乐。
沈玄清和太史信的对话其实部分透露出了今夜迦叶城发生的事情。得知迦叶城“四大家族”一众“卧龙凤雏”要在“浣琼苑”里“共襄盛举”,不仅盖楼坚和东瀛人想要凑凑热闹,全戎也打算过来捧个人场。迦叶城早就被各方势力渗透得如同筛子,盖楼坚的骑兵一两个月以前就在买劼的安排下分批混进了迦叶城的客商、苦力、伙计之中,他们的战马摇身一变成了马贩子的货品。东瀛人潜藏在青楼妓馆和商铺、客店中,有的东瀛人连粤语都说得很好。全戎在迦叶城有不少眼线,主力部队却无法悄然进城,只好让少量弓弩手和民间武林高手来辅助太史信。
盖楼坚自以为胜券在握,安排迦叶城高手榜上的拓跋龙江(临阵逃跑的摔跤手)、库尔巴(为虎作伥的廓尔喀人)、治觞涚(深得昂撒人青睐的割韭菜高手)带着四百骑兵去围杀全戎派来的使者,同时与另外三家已经被收买的人里应外合,在“浣琼苑”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对达奚娜兰一击必杀。
东瀛人凭借无孔不入的奸细、眼线,得知了盖楼坚和买劼的心思,通过出其不意的刺杀,上演一出“黄雀在后”的好戏,成功控制住局面。他们知道全戎派出了使者,却不知道使者居然是太史信,更不知道全戎的兵马早已磨刀霍霍。
全戎原本打算让太史信在和达奚娜兰会面之后就吃瓜看戏,静等收割胜利果实。太史信本人此前没能找到盖楼部的兵马反而吃了大亏,一心雪耻,硬是签下生死状要在第一线冲杀,于是在青龙巷假扮铁匠,上演一出好戏。
与此同时,早就严阵以待的并州兵马,在迦叶城城防营内应的配合下,攻下了迦叶城东门;在火药的配合下,攻下了迦叶城北门,进城清扫各处。太史信面对把守“浣琼苑”出入口的大量守卫,失去了近战的兴致,放出一辆满载火药的驴车。驴车外边绑着大量石子、瓷片,一路叮叮当当,吸引了很多守卫围过来查看。只见太史信拉开强弓,射出火箭,随后卧倒闪避。火箭引爆驴车,让石子、瓷片四处乱飞,对“浣琼苑”门口的各家狗腿子造成极大杀伤。这次爆炸,就是“浣琼苑”宴会厅里众人听到的那一声巨响。
硝烟散去之后,太史信才带着小心、小意和一部分全戎的部下从容走进“浣琼苑”。此时达奚娜兰和盖楼坚谁输谁赢都无关紧要,谁死谁活也无关紧要。因为从一开始,全戎就没觉得达奚娜兰的生死或是达奚家的存亡是什么要紧事儿。碰到孔伯雷的山口寡闻倒是在太史信意料之外,好在有惊无险,该抓的人基本都抓到了。而蒋彦超率领的小队禁卫军也和大队兵马一同控制住了迦叶城的主要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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