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苗家女

回忆番外篇:

一只白鸽,缓缓飞向山头。

此时的祁云也许正在被万蕴公子赶往大相国寺的路上。

滇南苗疆,莽苍山下。

卢钧一身素缟,雄健的身躯,在一个坟头上缓缓磕下头。

墓碑上写道:“卢振山亡妻红玥之墓”。

他的思绪随着白鸽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一天.................

清晨时分,天才蒙蒙亮,山腰间弥漫着浓浓的雾气,犀角山寨的史红玥已经担着水桶去寨下的溪边挑水了。

在这千里苗疆莽苍山,整个苗疆中谁不知道犀角寨的红玥是苗家最美的一朵鲜花,是最善解人意的女子,山上的锦鸡见到她也要羞愧得不敢展开身上华丽的羽毛,画眉听到她的声音也会自惭得不敢啼鸣。她绣的花,就像活生生盛开在蓝色布面上一样,她织的苗锦,颜色比天上的彩霞还绚烂。

可是,这样一个女子,父亲史老刀头把她养到十九岁,却始终还没有一个英勇少年,骑着键马,来到她家木楼的火塘边讨油茶喝,和她促着膝唱歌,把这朵花撷回自己家里。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乌亮的长发盘到头上,用梳子插牢。正要起身把水担回家时,忽然间,她看到有一只鞋子顺着河水漂下来,而远处河滩上仿佛有一个人影,躺在河边。红玥怀着好奇地走去看,只见那个人全身衣服都被浸得透湿,头发也散在河沙里,看衣服的式样,是个汉人,眼睛紧闭,不知道还是不是活的。

“大神啊!”红玥喃喃地自语了一句,壮着胆子,伸手去探他的鼻端。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拂到她的指尖上——这人还活着。

“这是名汉人!”老刀一眼看到这人,就阴沉了脸,“还带着刀子!”

刚才红玥飞奔回家,把正要背弩上山打猎的父亲叫来河边,说有人溺水,让父亲去帮忙救助。老刀跟着女儿来到河边的时候,先一眼看到这个汉人腰间佩着的刀。

红玥急道:“阿爸,先别管他是不是汉人,就是山里的小动物,救了也是一条命呢,何况是个人!”石老刀抬头看了看即将日出的天空,在短暂的考虑之后,还是将这个昏迷不醒的人带回了家。

老刀给那个汉人剥下湿衣,裹上自己的衣服;红玥用陶罐煮了一剂驱湿去寒的草药汤,端过来喂那汉人喝。那个汉人醒来,迷惘地看着红玥,红玥轻声问道:“觉得发冷么?”那汉人神志兀自昏迷中,没有答话,只是又闭上眼,躺倒在草席上沉沉睡去。

老刀看了看天色,对女儿说:“天不早了,我上山走一趟,看看昨天挖的陷阱里有没有野物,这个汉人你照看一下就好。还有,他的刀子你不要放在跟前,一定要藏起来不让他找到——当心他用刀子伤你。”

红玥答应:“好呢,阿爸。”又笑,“这汉人还剩一口气了,哪伤得了我啊!”石老刀板着脸:“汉人和我们不同,他们有很奇怪的本事,是我们想都想不到的。”说着石老刀就上山去了。红玥独自在家,给那个汉人用湿布擦洗了身上脸上的淤泥河沙,端详着那人。原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只见此人面目英挺,体格粗壮,即使在这深山中也是高大挺拔,虽是昏迷不醒,但眉目间掩不去轩昂之气。

红玥只觉得脸颊上一热,慢慢收回替他擦拭的纤纤玉手。

便在这时,这汉人少年发出轻微的呼喊,睁开眼来。眼前的少女头插银簪,弯眉长睫,脸颊晕红,如山茶花一般秀丽,正半是羞怯、半是好奇地凝视着自己。一时之间,这少年几乎以为自己是身处梦境之中。

老刀扛着一头黄鹿回到家时,看到那个汉人已经坐起来了,手中捧着红玥熬的热汤在喝着。

“你好,这是我阿爸。”红玥笑道,她笑起来就像山谷上最美的太阳一样温暖。

那少年虽未必听得懂苗语,但是亦能猜得出她语意,连忙放下手中的汤碗,站起身来,尽管仍然虚弱,然而动作很是敏捷灵活。他向石老刀作了一个揖,说道:“在下姓卢名钧,字振山,多谢大叔救命之恩。”

老刀头点了点头,严肃地看了这个汉人少年半晌,转头对女儿说道:“煮饭吧,小玥,把那坛新酿的酒开封了。”卢振山不安地看着这个黝黑、沉默如树桩的苗家中年汉子,猜不出他是喜是怒,但随即看到他转向自己,用生硬的汉话说:“能喝两杯吧,少年人?”

卢振山生平极少饮酒,闻言恭敬道:“大叔,晚辈酒量浅,喝不了这许多。”

老刀笑道:“自家的酒,喝多了对身体有好处的。”卢振山却之不恭,只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几杯糯米酒喝下去,木楼火塘中的火苗愈见暖和,黄麂肉的香气在木楼中飘荡,老刀面不改色,卢振山的脸上却已起了微醺的潮红。

老刀给卢振山添了酒,问道:“少年人,你是从哪里来的?来到我们这大山里头,是要寻人,还是要做买卖?”

卢振山望着远山,回答道:“在下是河北人氏,是特意到此寻......寻人的。”

石老刀讶异地问:“寻谁呀?在这山里,九村十八寨,没有我不相识的人家,你说是哪一个人,我送你去就是。”

卢振山俯首沉吟,良久才说道:“大叔,跟你打听件事,这山里的苗寨,有谁家养蛊么?”

老刀一怔,慢慢地啜了一口酒,沉声问道:“蛊?那是什么?”

卢振山抬起头来,说道:“大叔,我知道这里有人家养蛊,所以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希望能得到帮助。”

老刀摇了摇头,平淡地道:“这个,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少年人,我们这里苗人养牛养猪都有,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养什么蛊的。”

卢振山愣住了。一旁红玥听不懂他们交谈的汉话,但看到卢振山神色茫然,问老刀道:“阿爸,他说什么?”

老刀若无其事地用苗语跟女儿说道:“这汉人说他要来山里寻宝,真好笑,我们这山沟僻角的,哪来什么宝?”

红玥听了,嫣然一笑,道:“这汉人看起来傻乎乎的,原来是来寻宝啊,难道还以为咱们这山里能挖得出金子银子么,嘻。”

卢振山自是没听懂红玥说的是什么,但听她语声清脆,偷眼望去,只见笑靥如花,不由得一呆,不敢逼视,连忙转回头来。

酒酣耳热,老刀拍拍卢振山的肩头,说:“少年人,把你救回来,是我家小玥的主意,你尽管安心将养下来吧,我们苗人不懂什么礼节规矩,但是害人的心是没有的。”

卢振山恭敬道:“是,是。”

就这样,卢振山在史家住了下来。

苗族语言并不复杂,卢振山却用不了多久,便学会了不少苗语,一个多月后,已能与红玥连说带比划地交谈起来了。

卢振山说:“我家在蜀中,有一座大堡,以前,我和我师父住在一起。”红玥好奇地问:“你有师父吗?”

卢振山说:“有,我师父的拳法,比我的还好。”

“我们家是世传的拳法,自小修习。”

“四川有很多野兔黄麂吗?猎野兽的话,用拳头还不如用弩箭。”红玥好笑地说。

卢振山摇摇头:“我们修习拳术,并不是为了猎野兽。”

红玥纳罕地问:“不猎野兽,用来干吗?”

卢振山登时语塞,过了一阵子,才说:“学好武功,会有很大用处的。比如说扬名立万,行侠仗义、精忠报国什么的……”

红玥不明白什么叫“扬名立万”、“行侠仗义”、“精忠报国”,她想,汉话真是高深,还有很多词自己不能听懂,也许那是比猎野兽更吃力的事情吧。

过后,红玥就明白了,这个汉人男子说的“武功”,真的是很有用的。那一天,老刀又背上弩箭上山捕猎,将养了一段时间、早已恢复元气的卢振山因为闲得无聊,也跟着一道去了。二人进深山之后,因为没找到大兽,就径直进了莽苍山山处的老林。老刀一路查看兽迹,循迹跟去,不知不觉进入莽林深处。中途小憩之时,老刀到涧边取水,刚装满一竹筒水,转过身来,发现正与一头饥饿的硕大黑熊面面相对。老刀心中一惊,取下弩箭立即就是一箭,老刀射猎多年,瞄得精准,这一箭射中黑熊的左眼,谁想黑熊凶悍,射伤一眼,不但没有转身逃走,反而痛得狂性大发,吼叫着向老刀扑过来。老刀再次连射两箭,都射在熊身上,黑熊皮肉粗厚,竟是没射进去,一下子扑到老刀身边,巨掌一拍,捞住了老刀的左腿,张口便咬。老刀心下暗叫:“完了!”正惊惶间,冷不防只见人影一闪,紧接着寒光掠过,那黑熊发出一声咆哮,丢下石老刀,人立而起,转向扑去,老刀这才看得明白,原来是卢振山冲了过来,挥拳震开黑熊。老刀顾不得自己伤痛,叫道:“你快跑!熊痛疯了!”心中只想这少年如何抵挡得住痛得发疯的熊撕咬,这一下只怕凶多吉少。却不想卢振山毫无惊慌之色,闪避腾挪敏捷异常,铁拳虎虎生风,霍霍展开,倏忽之间,已击中黑熊数拳,黑熊受创,渐渐力竭,卢振山觑准时机,一拳平平击出,正中黑熊心窝处白毛,黑熊心脏中拳,狂吼一声,终于倒地。老刀呆在一旁,只看得惊心动魄,听到卢振山问:“大伯没事吧?”才发觉自己背上尽是淋漓汗水,卢振山却面不改色。

这些事情都是老刀回来之后讲述的,那时候红玥看着卢振山的眼光除了感激更盛满了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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