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讲述

接下来的日子,君如珪被照顾得很好,不仅有医师每天给他看身体,弄了一大堆滋补药材,还有各种珍禽异兽做的美味佳肴,可让他享了一番口福。

除此之外,还被安排了好几个丫鬟伺候,另外还有人专门给他介绍污血教的规矩和历史掌故。然虽然如此,他还是喜欢找阿绯,和她说话。

阿绯虽然是个丫鬟,知道的东西倒不少,且每每说起还形容的绘声绘色。她告诉君如珪她认识的人有哪些,性格如何,有什么背景,当然,她只是个丫鬟,认识的人也多是丫鬟和仆从,总之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她还会给他讲这黑水宫的布局,构造,哪儿好玩哪儿无聊等等,不过她还是只是个丫鬟,知道的地方也是无关大局的公共区域。

另外,她还给他介绍这个黑水宫历史,她说这里自从污血教建教的时候便是总坛所在了,不过这里原来没有宫殿,而是一片黑暗污浊的地下洞穴,这个洞穴里生活了一群可怕的食人兽,名叫黑铁魑。据说君教主还没有建立污血教的时候,便看上了这个地方,于是他为了占据这里,带领着几个同伴,将黑铁魑全部灭了,这里才完全归于污血教所有,并改造成为了黑水宫。

而阿绯也是从那个时候,进入黑水宫成为服侍邱鱼的一个侍女。

不过她毕竟还是个丫鬟,除了大致的历史,更深层次的东西便了解得有限了。

另外她除了知道得有限,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无论说到什么话题,都会扯到邱鱼身上去。

比如,她说黑水宫的很大,人很多,箭术武功都很厉害,说到这里,口气一转,便说虽然他们的箭术武功很厉害,但还是比不上邱鱼,这个天下数一数二的箭术奇才,无与伦比的武学神通。当她说到黑水宫藏着很多厉害的武器的时候,又会扯到邱鱼身后负的那张白弓雪邪,说乃是其师父用十年功夫花费无数精铁宝器铸造而成,举世无双。当他问道黑水宫有什么厉害的神兽时,她又说起邱鱼身边那只叫做白龙的白色大老虎,当然,之前说过,它已经在岣嵝山不幸殉职了。

总而言之,她的话题无论是什么,都万变不离其宗。

除了和阿绯和周围的人说话交流,君如珪也时不时到处走走,观察探知这个陌生的地方,不过黑水宫很大,如果一一逛来,也是很费时间的,而且这里的规矩也不少,很多地方不让去,——就算他是教主的儿子。

他这样在黑水宫混了数日。

过了五六日的样子,君不恶终于派人来找他了。

这一天,他换了一身黑水宫特有的黑色袍子,跟着通报的人,走到之前他见君不恶的那个大厅,沿大门一直前行,拐了个弯,进入一条狭窄的地道,继续行了片刻,抵达一扇石门,那人在门前机括一扭,朝门上打开的小窗户内通禀一声,门开了,又走一段,抵达一个类似于书房的房间。

书房不大不小,平席简案,书架屏槅,香炉花架,简约平实。

君不恶坐在屋子中央书桌后的黑漆太师椅上,穿一身平平无奇的灰色的简易袍子,斜靠在椅背上,神态平和,面沉如水,不过一双鹞鹰般的眼睛依然敏锐阴沉。

见君如珪来了,他朝带他来的人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随后,他用那一双眼睛观察着君如珪,然后问:“你这几日感觉如何,吃住还习惯吗?”

君如珪回答道:“吃住习惯,——就是东西太好吃,吃的太多,我都长胖了。”他说到这儿咧嘴一笑。

君不恶也展颜一笑:“你习惯就好。不过你该长胖点,你太瘦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指指君如珪,又问:“身体恢复的怎么样?”

“身体恢复得也很好。”

“那记忆呢?”

君如珪摇头:“记忆并没有恢复。”

“一点都没记起来?”

“一点都没有。”

君不恶皱起花白的眉头,沉声道:“我前日说你失忆没什么大不了的,的确是真心话。不过我也知道,一直失忆下去会损伤你的灵识,对你产生负面的影响。更何况很多事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记起来,特别是关系到我们君家的历史,因为那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君如珪点头道:“父亲说的是,其实以前的事,孩儿也非常想记起来,比如从前在君家堡的事,和父亲母亲在一起的事,以及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不过——”他怅然道:“这些日子无论我怎么想,记忆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封住,没有一点起色。”

君如珪将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有意无意的摩挲着铺陈的一张白色宣纸,沉吟:“是,八年前,君家堡被四大门派摧毁,你我父子分离,背井离乡,那些日子就像烙铁一样刻烙在我们心里,回想起来实在伤感……有时候我觉得如果忘了或许是好事。但是这是不行的,就算你自己忘了,那些伤痕,痛苦,屈辱,发生过的事还在那里,永远无法被抹去,你就算闭上眼睛,也只能躲开一时,不能躲开一世,眼睛一睁开,你还是要去面对。”君不恶看了他的儿子一眼。

“所以,对于我们,不仅要面对这段历史,还要将历史带来的痛苦转化为一种力量,”顿了顿 :“它种力量就像鞭子,可以时时刻刻鞭策着你,那是一种强制的力量,那力量很强大,比你想象的任何力量都要强大,它会让你从颓败中站起来,战胜你的敌人。”

君如珪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容非常冷静平和,好像在描述一样和自己无关的东西,但是从他跳动不安的眸光里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压制不住的伤痕和悲愤。

“你会拥有这种力量,你也应当有,”最后,他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君家的人,你将继承我的一切,我的血脉,我的力量,我的痛苦,我的渴望,只要你记起来。”

“明白吗?”他抬起眼睛,盯住他。

“孩儿明白,教主。”

“你明白就好。”君不恶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笑。

“还有,你以后不用叫我教主,”他又道:“叫我父亲吧,叫我教主的人成千上万,叫我父亲的,这么多年了,只剩你一个了。”

“是,父亲。”

“你放心,今后我会尽力想办法帮你恢复记忆,”君不恶继续道:“也是为了给你力量战胜我们的敌人。不过在此之前,你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记起来。如此,我就来亲口告诉你一些吧。”他顿了顿,睁开眼睛,目光不知投向前方什么地方,然后开始讲述:“二十三年前,你出生于赤水洲一个农户家庭,你出生后一直和你母亲住在那儿,直到你十岁时,我接你和你母亲来到君家堡。”

这话虽然不长,但是隐含了不少信息:君如珪出生的时候并非在君家堡,也没和君不恶在一起,而是在一个偏远的农村,由此看来,君如珪倒像是君不恶在外面的私生子。

“你回来时,”君不恶继续说:“君家堡正在经历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说到这里,君不恶的脸忽然沉下来,如披阴云。

“——你的两个哥哥死了。”他艰涩的道:“死在玄晟门和听天阁的人手中。当时具体什么情况我并不清楚,听跟着他们的人说,他们和玄晟门听天阁的人起了冲突,打了起来,那些人就将他们杀了。我震惊之极,不过我还算冷静,因为那可是四大门派,于是我专程派人去玄晟门听天阁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两个名门正派的人不但没有半句解释,反而将我派去的人撵了出来。”

听到这里,君如珪又明白了一个信息:原来君家堡和四大门派结怨,是君不恶的两个儿子被四大门派打死了。而君如珪十岁才被接回家,原因多半也是他两个哥哥都死了,没人继承君家香火君不恶才想起他来?

“于是我立下誓言,要为你两个哥哥复仇。”君不恶继续诉说:“我动用一切力量壮大我君家堡,并且向四大门派宣战,从那时候起,整个君家堡就被我带入了复仇和杀戮的不归之路。之后的五年里,君家堡,四大门派,没有一天没有在战斗和冲突之中,我们杀得你死我活,无数人负伤,牺牲,我们君家堡和四大门派成为整个天下的焦点,其引人瞩目的程度,只怕只有三十多年那场魔人大战可以相比——”说到这儿,君不恶的神色愈发阴冷,声音也变得愈加冰寒:“最终,在你一十五岁,也就是我们和四大门派的战斗进行到第五年时,四大门派联合起来进攻我君家堡,数日的激战之后,我们的堡垒被攻破,我的同僚,忠仆,兄弟,亲人,因为我这次失败而丧命,我们最终失败了……”

“剩下的人,像我,像你,也都四散出逃,骨肉分离……”说到这里,君不恶停了下来,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这就是我们君家堡最后的历史,也是最惨烈最不堪的历史。君家堡在我手中曾辉煌一时,但是最终还是在我的带领下走向了灭亡,立堡百年的君家堡啊,就这么没有了……”

说完了,他又停一会儿,看向君如珪:“听完了这些,你是怎么想的?”

君如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君不恶又道:“你是不是认为为父做的这一切太过不值?你是不是认为是为父毁掉了君家堡?”

君如珪立刻否认道:“父亲是为哥哥报仇,怎能说是不值得?何况毁掉君家堡的是四大门派而不是父亲。”

君不恶点点头:“你说的对,毁掉君家堡的的确是四大门派,就像杀掉你哥哥的也是他们一样。虽然最终君家堡因此而毁灭,但是我不后悔。”他花白的眉头紧蹙,口气坚决:“是的,时至今日,就算我眼睁睁看着君家堡毁灭,就算我经历了今生最惨痛的失败,数年流离失所浪迹四方,我还是不后悔。如果让我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因为这就是我,君不恶。”

君如珪附和说:“父亲说得对,四大门派杀死了我的两个哥哥,又毁了我们君家堡,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忍辱偷生岂是英雄所为?父亲做的对。”

君不恶赞赏的点头:“我们当然不能忍辱偷生,特别是面对有血海深仇之人,那是无能的怯懦者的行为,对于勇敢之人,战斗才是唯一的选择,就算战斗的结果是失败——何况,”君不恶冷然一笑:“我君不恶也不认为我失败了。就算在天下人眼里我的确是失败了,但是在我看来,八年前君家堡的溃败不过是暂时的失利。一时跌倒只会让弱者一蹶不振,对于强者,失败只会让他愈挫愈勇。我君不恶不是弱者,所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会不会认输,我会不断的战斗下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此时,君不恶眸中的光芒变得咄咄逼人,如刀刃针尖,就算看在他所谓的“儿子”君如珪眼中,都不由得背心升起一阵寒意。

“当然,我知道四大门派实力强盛,对付他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君不恶继续:“要复仇,在我们面前的会是一条很漫长而艰辛的路,很可能又是一个五年,十年,甚至五十年……不过我不在乎。我不会停下脚步,只要我还活着一口气,只要我的信念不变,这条路我会走下去,而且我相信会越走越远,越走越宽,因为这世上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四大门派坏事做了太多,他们迟早会遭到果报。”

“等到那一天,我会用我的刀剑在敌人的心头刻下让他们最屈辱最痛苦的伤口,让他们永远记住,就像他们曾经给我们的一样!”

说到最后,君不恶眼睛里两道阴冷而刺目的光,那是一个人愤怒到极致,被压制到极致,才会迸发出的痛苦和怒火,一旦爆发出来,只怕任何东西都会被焚毁。

随后,他突然敞声大笑,笑声干涩,却刚烈如刀。

君如珪脊背又是一阵冰寒。

君不恶终于笑完了,神色变得冷肃,他沉默少顷,忽然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说着,他低头,伸手将一直铺在桌子上的一张白纸揭开。

白纸下面是还是一张纸,不过上面有一张画,画着一个人的脸,那是一个五六十岁左右的男人,面容威严,悍凛逼人,浑圆的双目眦张,被狂风拂乱的花白须发乱舞如蛇,整个人看上去犹如神魔一般威猛骇人。

君如珪好奇地盯着画上的人。

“认识这个人吗?”君不恶问。

君如珪摇头:“不认识。”

“他是魔王无间。”

最后四个字出口的一瞬,君如珪心神一震,他想起了元明晦曾说起的这个名字。

“无间是魔人的最后一个首领,”君不恶道:“三十多年前,他曾统领群魔,称雄一世,然而他的结局却和我们君家堡一样,遭到四大门派联合绞杀而丧命。魔王死的那一年我还年轻,也并未参与过魔人和四大门派的战斗,更没有见过魔王无间。然而我要告诉你,这幅魔王的画却是我亲手画的。”

君如珪呆了一下。

“你一定觉得好奇,”君不恶邪眸睨了君如珪一眼:“我既然从未见过魔王本人,为何画得出他的画像?”他顿了顿,缓慢的慎重的说出下面的话:“因为,我亲眼见过他。——八年前,君家堡覆灭的那一天,当我在和四大门派的人殊死搏斗负伤晕厥之际,当我几乎被黑暗包围,近乎跌入地狱的时候,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他雄壮威猛,肃穆沉着,就像这张画上——”他低头注视着那副画,粗短有力的手指慢慢的抚下,“他,在黑暗中,用这一双永不会让人遗忘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对我说:我是魔王无间,让我回来,我为你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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