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方错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屋子,黑木房梁,灰漆墙壁,石头地板,对面一扇雕花格子窗,窗边一个大木柜,屋子中央放着一个黄杨木方桌,桌子边整齐地摆着四个长凳,而在窗子的对面,也就是他躺着的地方:是一个红漆垂花架子床。

这是哪儿?

他坐起来,一边摸着尚隐隐作痛的脑袋,一边回想之前的一切:魔王的棺材,底下暗道,黑猫,老鼠,那个奇怪的老人,还有那一下狠狠的棒槌……

可是,这所有的一切,怎么都和眼前的一切联系不起来啊?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思考了一下,认为带自己来这里的很可能是在地道内装神弄鬼之人,也就是闹出黑猫和那个奇怪老人的人,不过他把他弄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而污血教其他人呢?他们又去了哪儿?

他起床,下来,又看了一遍屋子,然后他朝大门走去,到了门前,他伸手打算开门,然而手一触到门闩,感到那门闩如被火炙过的一样,烫得他手一缩。

他皱皱眉,又换了个位置去摸,然而那儿还是一样。

怎么回事?门为什么这么烫?

他又转头看向那扇关得死死的窗户,过去试着也去摸,然而和门一样,窗户也是烫得无法触碰。

这既然是木门木窗,显然不可能用火烧炙过,这么烫的原因,应该是被施了什么术法。而施术之人的目的也很明显,就是不想让他摸,也就是说,那人不想他通过门窗出这个屋子。

我被关在这里了?哈,果然,这些家伙来者不善。

他又朝周围看了一圈,他注意到头顶的屋顶,见上面檩梁纵横,支撑着黑色的瓦房顶,心头一动:屋顶应该没有被施术吧,或许我可以从房顶出去——

于是他到处张望,打算找到借力点好往房梁上跳。

然而还没找到,他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只得迅速返回床上,钻进床铺盖上被子闭上眼睛装睡觉。

脚步声停在门外,然后是门锁打开的声音,门推开的声音,然后,一个人走了进来。

君如珪眼皮眯一条缝,朝门口偷瞄,他见那人身材矮小,微微佝偻,像个老太婆,而且从走路的声音来看,应该还拄了个拐杖。

君如珪在脑子搜索了一遍,没有找到和这个老太婆相符合的任何熟人。

老太婆进来后,先停在门口,歪着脑袋朝君如珪这边瞅了一会儿,然后,喉咙里发出带着咕哝咕噜杂音的苍老声音:“咦?怎么还没醒?”

说完她拄着拐杖慢慢走过来。

一直走到他的床边。

此时,君如珪闭上眼睛,装得死沉的睡觉。

老太婆站在床边继续观察他,一会儿,又嘟囔:“这么久了,该醒了啊?”说着,她忽然伸出一只手,钻入君如珪的被子里,在里面摸来摸去,也不知在找什么。

她摸了半晌,君如珪实在受不了了,猛地睁开眼,嚷道:“喂!你要干什么啊?”

大约这一声太突然,老太婆吓了一跳,她瞪大一双眼睛,盯着他,干瘪的嘴动了动,道:“你,你醒了?”

“是啊,我醒了。”君如珪回答,他撑着床坐起来,一边打量这个老太婆:她约七十多岁,头发花白,瘪嘴缺牙,满脸皱纹,一身平平无奇的褐色麻布衣裳,不过她的眼睛却很特别:一只是黑的,另外一只是灰色的,好像失明了。

老太婆歪着脑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啊,你醒了,你醒了,那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出了毛病,正想给你摸摸脉呢,你既然醒了,我就不用了。”她手从被子抽出来,继续用一只黑一只灰的眼睛看他,样子相当好奇。

君如珪盯着她,问:“你是谁?这是在哪儿?”

此时,他心里对这个老太婆已经有了关于地下装神弄鬼并且还打了他一棒槌的判断,所以口气并不很友善。

然而对于问题,老太婆表现的更是奇怪,她半眯着眼睛,难以置信的道:“怎么,你不认得我?”

君如珪反问:“我该认得你?”

老太婆的脑袋换了一个角度:“你是君如珪对吧。”

“是。”

“君不恶的儿子君如珪?”

“对。”

“那你怎么会不认得我呢?”老太婆不仅惊讶,而且似乎还有点委屈。

君如珪略想了一下,明白了,这个老太婆应该是君如珪之前认得的故人,所以她才这么问呢。不过我是烈金石,而且失忆了,怎么会认识她?

不过此时此刻,他只能说实话了,于是他说:“呃,对不起啊,前辈,是这样的,我之前被玄晟门的人抓住的时候,他们给我用了酷刑,把我弄失忆了,所以我现在将以前的事全都忘了,以前的人,事都记不得了。所以前辈,我现在不认识你了。”为了让老太婆相信,他说的非常诚恳。

老太婆不可思议道:“什么?你失忆了?”

“是,我失忆了,所以我不记得您是谁了。”

老太婆呆了半晌,最后,从肚腑深处吐出一口气来,晃晃脑袋,喃喃:“没想到你居然失忆了?……这可真是——”她继续晃着脑袋,然后转身,朝屋子中央的方桌慢慢走去,最后扶着桌面,坐到一个条凳上:“没想到你居然失忆了……”她重复着,显得伤感而落寞。

君如珪观察着这个伤心的老太婆,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走到她跟前,低头,小心翼翼道:“前辈,我是失忆了,不过没关系,你告诉我你是谁,我不一样知道您是谁吗?”

“也是。”老太婆想了想,点了点头,抬头看他,顿了顿,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谁,”她声音放慢,吐出下面的话:“我,是你,从前的师父。”

师父?!

这个老太婆居然是君如珪的师父!

君如珪惊得狠狠吞下一口口水。

“你是我师父?”

“是啊,”老太婆点头:“我就是你师父,”从她认真的口气,的确像说的是真话:“虽然你师从我的时间不长,但你是正儿八经地拜了我为师的,我也是正儿八经教过你的,所以,我说我是你师父,可没占你的便宜。”

“啊……前辈居然是我师父——”

“我名叫方错,我年轻的时候混迹了不少门派,学了不少半吊子功夫,后来就游历江湖,逍遥自在。呃,大约六七年前,君家堡覆灭不久,我游历到清源洲,遇到了你。你那时候正被四大门派追杀,我记得那时候四大门派包围了那山谷,眼看你就要被他们抓起来了。我因瞧不起他们欺负你一个小孩子,于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帮你打退了那些人,带着你逃了。”说着,她伸出一根手指了指自己灰色的眼球:“你瞧,我这只眼睛,就是在救你的时候被四大门派的人给打瞎的。”

君如珪深吸了一口气:“还有这种事?”

“是啊,”不过方错倒显得很释然:“不过这没什么,老太婆一只眼睛换你的命,值!”

君如珪表现出感激内疚的样子。

“之后,你大约觉得我在跟四大门派的人打架的时候表现得不错,于是提出跟我学功夫,”方错继续道:“而我看你聪明又真诚,更重要的是我同情你当时的处境,想真心实意帮你,就答应了。于是你就拜了我为师。”

“你跟我——”她半闭眼睛,数了数手指头:“大约一两年的样子,虽然没多久,但是这些日子我们相处得很好,我也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教授你我的一切,我们俩可谓是师慈徒孝。在那些日子,恐怕是你离开君家堡以来过的最平静安逸的日子。”说到这里,方错眯着眼睛微微笑,似乎沉浸在从前美好的回忆里。“不过——”说着,她的微笑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云翳:“我们最终还是没逃过四大门派,他们再次找到了我们,将我们包围起来,我们虽然竭力抗敌,但是寡不敌众,我们都被他们抓走了。”

她一边哀叹一边伸出枯瘦的手去摸君如珪的脸,并从他的脸慢慢往下滑,一直到肩膀,手臂,那爱抚怜惜的样子就像一个慈母看着历尽磨难久别重逢的孩子。“不过你虽然被抓走了,”她继续:“我并没有放弃营救你,那些日子我发疯一般到处寻找,打听,特别是四大门派走过的地方,停留过的地方,甚至他们的总坛——整整一年,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得到了你的消息,然而,这消息却是,”她抓紧他的手忽然松弛,落下,然后闭上眼睛,低声:“——你死了。”

那一刻,整个屋子似乎被悲伤的情感充溢,凝固堵塞了。

半晌后,方错又睁开眼,她含着一滴浑浊的老泪继续道:“你知道吗?我那时候悲愤之极,之后的很多年,我都在找四大门派的人报仇,我骚扰他们的弟子,我甚至还杀过好些人,”说到这里,她笑了,干瘪的嘴里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却有些狰狞:“我就是要让那些人不得安生,我就是要让他们为杀了你而感到后悔。我看着他们被我骚扰得发怒,看着他们死在我刀下,真是一件解气的事。不过,那些人也不是好惹的,他们为此追杀了我很多年……但是,呵呵,”她冷笑:“每次我都能顺利逃走,他们就算气急败坏,也拿我无可奈何。”

君如珪听到这里,心道:你对君如珪还真是师徒情深啊,为了君如珪,不惜被四大门派追杀。

“啊——”老太婆叹了口气:“不过,幸运的是,就在前不久,我忽然听到你竟然没有死,而且还在玄晟门,你知道吗?”她那灰黑的眼珠子又像点燃的灯一般亮了:“那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高兴得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直到那日,我听到别人说污血教真的将你救走了,我这才知道——这是真的!”她的样子如此愉悦,眼睛里的光跳荡不已,和刚才那个森然而笑的老太婆判若两人。

“多好啊——”她凝望着他,声音微微颤抖:“多好啊,你竟然活着,你没死,真是太好了,我真的没想到在我活着的一天,你我师徒还能重逢,我老太婆就算现在死了,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师父——”看着她如此激动,君如珪也紧紧抓住她的手,故作真诚地道:“原来我之前还有这种经历,还受了师父如此多的恩泽,我君如珪——”他顿了顿,像在压抑着激动的情绪那样:“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师父。”

方错笑了起来,拍着他的手背:“你我师徒一场,说什么报答?你只要好好活着,别再被四大门派的人害了,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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