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鱼走后,屋子安静了下来,云梦犀侧坐在床上,披一件月白色的单衣,因为刚才的挣扎,脸色有些发红,头发也很凌乱,她从床边的小几上取了一把牛角梳,慢慢的梳理头发。
她的样子很镇定,甚至于冷漠,就像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君如珪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中拿着药瓶,翘着二郎腿,观察她。
“你真漂亮。”许久,他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然而云梦犀没理他,照样慢慢的梳头发。
“你还记得失忆的时候的事吧。”隔一会儿,他又道。
“不记得。”
又是沉默。
“你好像不喜欢邱鱼。”他说出第三句话。
云梦犀梳头的动作微微停顿,斜眼瞥了他一眼:“对。”
“我看出来了。”他道:“你抵触吃药,其实是抵触他,对不对?”他这话说得不冷不淡,若是一般听来,显然是不友善的。
于是,云梦犀用一个更大的角度斜瞟了一眼他,然后转回头去。
“果然——”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原来你真的不喜欢他,”他接着道:“当然,喜不喜欢一个人是你的自由,但是你如此抵触吃药,倒是没有必要。”
云梦犀又瞟了他一眼,眼神冷漠中加了些不耐烦。
“其实邱鱼这个人不错的。”他继续说:“——他这个人很诚实,正派,待人不错,箭法也好,虽然有的时候有点粗鲁……但是,他对你是真不错——”
“如果你来是为了给他说好话的,那么你可以走了。”云梦犀一口打断他。
早就料到云梦犀会如此反应,君如珪微微一笑:“我没有为他说好话,我说的是实话。”
“何况——我只是想让你吃药。”
“我不会吃药的。”她头朝一边,口气还是生硬无比。
“别这么快拒绝嘛,你听我慢慢说,”他停下来想了一下说话的脉络,然后说:“你现在失忆了,什么都记不起来,对不对?”
云梦犀没理他。
“也就是说,你对于从前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你的身份,你是干什么的,你有什么朋友,或者什么敌人等等,全都记不起来了,是不是?”
云梦犀还是没理他。
“也就是说,你已经丢失了你过去的一切,现在的你已经差不多孤家寡人一个了,是不是?”
这个三个问题问得云梦犀脸色一下比一下难看,她终于忍不住,没好气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君如珪说:“我只是想确认你的确感受到了失忆带来的每一分痛苦,打个比方,就像——就像一把刀把你的人生给腰斩,你丢失了生命的另外一头,什么都没有了——”
“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云梦犀还是沉默,不过眼神有些浮动了。
“你不说就是承认了。”君如珪自顾自说下去:“腰斩的感觉,生命被切断的感觉,我知道很不好,很痛苦,你拼命想要记起来从前,将生命重新恢复完整,可是——太难了,就像被腰斩的躯体,要重新续接,谈何容易?”
“你究竟要说什么?”云梦犀不耐烦道。
“没什么,”君如珪继续:“我只是想对你说,我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因为——”他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我也失忆了。”
听到此言,云梦犀身体微震,转过头来。
“是,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失忆了。在不久前,我被玄晟门的人抓住,不知道他们给我用了不知什么刑罚或法术,把我给弄失忆了。”
“所以我现在和你一样,什么都记不起来,就像被腰斩了,我过去的人生也没有了。”
“你瞧,现在,”他继续:“这屋子里有两个失忆的人了。”
“所以,我有资格对你说话,对吧。”
云梦犀看了他一眼,眼神却是半信半疑。
“你不用怀疑,我没有骗你,我也没有必要骗你。”君如珪继续道:“我确实是失忆了,而且和你一样将从前忘得很干净,干净得就像刀子刮过。”
“不过——”他又淡淡的笑:“虽然我也失忆了,我跟你又是不同的,也许我比你幸运,因为我最终被我父亲,也就是污血教教主给救了出来,之后我一直在坚持服药治疗,时间算下来也不短了,大约和你的差不多吧,虽然,”他摇头:“到了现在,我还是对过去的事一无所知。”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的确是郁闷啊,特别是每当我拼命回想,企图想起过去一点什么来的时候,一切都像被一把刀给切了,还被扔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一点点的找,一点点的搜寻,我找到快疯了,都找不回来一星半点。”
“你是不是这样?”他问。
云梦犀垂着眸子,没作声。
“我想你也是的,你也失忆了,你自然也是希望记起来的,你肯定也不止一次拼命回想,企图记起一丁点儿什么东西,可是你还是记不起来,对不对?于是你失望,你沮丧,甚至于愤怒——”
“可是这没用的,我们都是凡人,虽然逃不掉被自我情绪控制,但是在我们的内心,理智在大多数情况下仍然会占到上风,它会清晰无比的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或者什么时候应该节制,而什么时候应该放肆。”
“是的,我们失忆了,是的,我们治疗了很久都没有恢复,是的,我们为此痛苦而愤怒,是的,我们甚至为此诅咒上天,但是,是的,我们还是无能为力。”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他凝视她。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明白我的意思对不对?”
云梦犀蓦的回头,又看他,却还是不说话。
“其实你知道的,失忆是个麻烦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它不是绝症,自然是治得好的,但它也不是伤风感冒,几日便可见效,我们要恢复是个漫长的过程,别说眼下这么一段时间了,就说是一年,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们都必须做好准备,做好吃药,做好治疗,做好心理和身体备受折磨的准备,因为那是必要的,必须的,必然经历的事。”
“何况,你应该还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如果你继续不吃药,那么你就记不起来,如果你记不起来,你就无法找到一个可以回归的家,一个依靠的人,如此一来,你还得不得不呆在邱鱼身边,你说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又停下来观察云梦犀。
云梦犀还是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攥着自己的裙子,目光中显出焦灼之色。
“梦犀?”君如珪轻声喊。
“你听到我刚才对你说的了吧。”
云梦犀抬起头来,不过她神情还是茫然的,不过片刻,脸上似乎漫起一层忧虑,就像蒙上一层迷离的雾。
良久。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终于说话了,声音很低很淡,就像她脸上那一层迷离的雾,“我也知道要恢复必须吃药……”她停顿片刻,忽然闭上眼睛,就像是实在无法忍受那般摇头:“不,不……我不吃,我不想——”
“你必须吃。”君如珪一口截断她的话:“就算你不想。”
“我真的不想,我真的,我再也无法忍受……”
“你无法忍受什么?”君如珪问。
然而云梦犀没有再说下去。
君如珪细细的观察她,细细的想,许久。
“你想说什么就直接告诉我吧,你不要觉得我和邱鱼来自一个教派便有所顾忌,我今日既然留下来和你单独谈,便是和你敞开心扉,而且,我和邱鱼之间也没有你想象的那般亲厚,所以你不必担心什么。”君如珪诚心诚意道。
然而云梦犀却斜觑了他一眼:“你对我敞开心扉?”
“是的。”君如珪很坚定的点头:“我来这里,便是对你敞开心扉。”
然而云梦犀却冷笑起来:“未必吧。”
“如何未必?”
云梦犀蹙眉思量半晌,抬眸道:“好,我问你,你刚才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你真的是因为被人追杀了吗?我看你衣冠整洁,一点都不像。”
说这话的时候,云梦犀的目光罕见的犀利,就像要钻进君如珪的心里的针芒。
君如珪低头一笑:“你倒是观察得挺细致的——好吧,既然你问起来了,我便如实相告。”他略作停顿,然后:“你知道我和你一样失忆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不过幸运的是我被救了出来。”
“之后我便一直呆在黑水宫接受恢复和治疗。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我周围的人还告诉了很多事,他们说我过去的经历,认识的人,等等一切……但是,虽然我听了很多,但是我总觉得在我心里,在记忆的某处,还是空落落的,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人,对,我知道那是一个人。真实的确凿无疑的人。但是我所知道的也就仅止于此,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样子,她在哪儿,是做什么的和我有何关系,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就算如此,我却可以笃定,她就在那里,而且就等待着我去找寻。”
“从那之后我便使劲的回忆,寻找,虽然那一切还是那样模糊,遥远,就像一团迷雾,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有一丝线索。”
“可是我不甘心,我不会放弃,因为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做什么,我都可以固执而鲜明的感受到她的存在,我知道她占据了我生命如此大的一部分,以至于无论如何我都无法避开,于是,最终,我开始找每一个可能知道我从前经历的人,询问他们,顺着每一个可能的细小的线索,搜索,打听——”
“我这样做了很久,很久……”
“直到数日之前,我终于打听到了她的所在。”他忽然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对不对?”他一边走一边说,声音却很低,就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最后,他站到了她面前:“梦犀,是的,刚才我是撒了谎,其实根本没有人追杀我,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一直在寻找我心中那位失落的却一直存在的人,我找了很久,而就在刚才,我终于找到了。”
他说完,低头凝望她,目光如此深邃而深情,而云梦犀也抬着头看着他。
“梦犀,这就是我为什么到你的房间来。”他蹲下来,面对她的脸道:“我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也许是实在受不了君如珪如此注视,云梦犀将头别到一边去。
“梦犀——”他说。
“可我不记得你——”她忙说。
“可我记得你。我找你找了太久,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现在终于知道我心里那最大的一块空白究竟是谁了,那是你啊。是,我是忘了一切,但是就算我忘了一切,但依然记得你,而且我也找到了你,你知道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有多开心吗?我太开心了,我简直开心的忘乎所以——”毕竟谎话说到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信了,君如珪说得越来越激动,声音也开始发颤,一手抓住了云梦犀的手。
出乎意料的,云梦犀竟然没有将手抽出去。
于是,此时,房间里面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半蹲着,两个人手握着手,默默无声,气氛如此宁静而感人。
不过没一会儿,云梦犀似乎还是意识到什么,将手抽走了。
而君如珪似乎也冷静下来了,他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抱歉,我刚才太激动了,——真是抱歉。”他站起来。
云梦犀的头侧到一边,顿了顿问:“你刚才说,我是你的故人?”
“是。”
“可是哪种故人呢?你可记的起来?”
君如珪摇头:“我记不得了,不过肯定是很重要的故人。”
云梦犀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是记不得究竟是哪种故人——”她目光似乎有些怨艾。
“没关系的。”君如珪道:“只要咱们记起来,我们就知道不是吗?”
云梦犀没说话。
“梦犀,”君如珪继续道:“我真的找了你很久,我发誓我没有骗你,而且这对于你不是很好吗?你的世界现在除了邱鱼之外还有一个人了,你不会再因为厌恶他而感到孤单了,你也可以随意离开他了,只要你愿意,因为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呃,不,比他更在乎你,关心你,为了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也为了让你能够恢复记忆而做出任何牺牲。”君如珪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那个小药瓶,从中倒出一粒:“所以,这一次,你就把这药当做是我给你买的吧,你忘掉那个人,把他从你的脑海中抹去,然后吃这个药,如此的话,我相信你会吃得下的,对不对,梦犀?”他朝她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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