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参观结束,二人往下,一连走下四五层,莫思侬继续边走边介绍:哪个房间是做什么的,哪个走廊通往哪里,等等等等,事无巨细,就连从侨乞国带来的稀奇古怪的装饰品也不忘一一说明。
君如珪一边听,一边记下。
这样走了两层,莫思侬来到一处走廊,这里与别处不同,墙壁没有开任何窗户,故而越走与暗,一直走到尽头,几乎没法看清楚了什么了,莫思侬停下,回头问道:“君少主,你猜猜,这前面是什么?”
君如珪道:“该不会是地道吧。”不过刚说出来他自己就否认了:这地方明显在海平面以上,怎么会是地道?
果然,莫思侬摇头:“这前面不是地道,乃是监狱。”
君如珪一愣:“这里还有监狱?”
“是啊。”莫思侬说着,朝前走了两步,伸手轻扣几声,一扇小窗在黑暗中凌空而开,透入昏黄的光线和一个人模糊的脸。
“大小姐?”那张脸恭敬说道。
“开门,我要进去。”
那人应诺,小窗先关,尔后一阵訇然之声,黢黑的石头门向上抬起,打开了封闭的走廊末端,透入内部的光线。
莫思侬和君如珪进入石门。
走了一会儿,前面拐了个弯,光线更亮了,不过这光不像是白日的阳光,而是火把的澄色的光亮,借着光,君如珪见走廊侧面每隔一段距离开着一道门,紧闭的窄小的黑色铁门,每道门下面有一个小的方形开口,像是用来传递东西的。
君如珪对这种门一点也不陌生,因为当初他醒来时关他的那个牢门就是如此设计。
“这些门里就是监狱?”他道。
“是。”
君如珪皱起眉头看了看墙壁上一溜无数道门:“为什么要造这么多监狱?这堡垒难不成有犯人?”
“刚开始建造时是没有的。”莫思侬答:“后来姓盛商人打击海盗,抓了不少人,自然要牢房给关起来,于是改造了一些房间,时过百年,这些牢房就留下来了。”
君如珪好奇的走到一道半开的门前,伸手推开。
一股带着灰尘的霉味扑鼻而来,君如珪捂着鼻子朝里面看,见里面几乎全黑,而且非常狭窄,几乎仅容一人躺着睡觉,他想象一个人若是被关到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太过悲催了。
不过他又想:那些海盗多是穷凶极恶之徒,不如此关押,只怕也难以驯服。
“真是糟糕的环境,难怪那些海盗如此憎恨那商人。”他慨叹,又问莫思侬:“现在这些监狱没用吧。”
莫思侬道:“这些小屋子都是空着的,没人。”
二人离开牢房,继续前行。
走了一会儿,君如珪忽然听见奇怪的声音,那似乎是人的喊声和斥骂,他收住脚。
侧耳聆听了片刻,他道:“什么声音?”
莫思侬跟着听了一会儿,道:“君少主说的是人的喊叫声吗?”
“是。”
“莫识君。”
君如珪听到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心脏不由一紧:“莫识君?”
莫思侬点点头。
君如珪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能听到莫识君的声音,震悚之余,再次倾听,并在心里一个劲疑问:那声音是来自莫识君?鹤雪剑派的掌门莫识君?!
“他在哪儿?”他又问。
莫思侬伸出一根手指,指指走廊尽头:“就在里面。”
莫思侬不是说牢房没人吗?怎么又关了莫识君?哦,对了,她说的是小屋子没关人,可没提大屋子。
君如珪朝前方看去,不过除了昏黄的光和走廊拐角的墙壁,他什么也看不见。
“君少主是不是很好奇?”莫思侬歪着头观察他,问。
君如珪赶紧收敛起任何可能透露心思的表情,淡淡一笑,道:“呃……是有一点,我只是没想到,莫识君掌门,居然在——”
“居然在这样的地方?”莫思侬的头依然歪着,似笑非笑。
君如珪以包涵无数解释的微笑代替回答。
“其实也没什么,”莫思侬似乎领略了他的微笑,回答:“莫识君一代掌门,如今却成了我的阶下囚,我知道全天下的人其实都很好奇,所以君少主对此好奇也很正常。”她兴致勃勃的看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很想看看他?”
君如珪虽然略微担心如此会暴露自己的意图,可是要救出莫识君,不是必须要知道他在哪里吗?何况莫思侬也说了,全天下的人都应该好奇。
于是他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莫思侬说完转身,朝走廊尽头走去。
随着二人一步步靠近,斥骂的怒喝之声越发清晰,其中那狂暴的愤怒和彻骨的痛苦,已经无可遮掩,在君如珪听来,简直真是令人发怵。
不过莫思侬却是异乎寻常的镇定,她如同之前任何时候一样脚步悠然,表情冷漠,一步步一步步,就像走向一个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
——这画面可真是诡异。
走到拐角处的一瞬,声音陡然变得清晰,甚至几乎能听到每一个字,那是如此嘶吼:“——恶魔,强盗!……一群狗杀才!王八蛋!你们尽情折磨我吧,……你们会后悔的!我告诉你们,我莫识君不会投降的,我是鹤雪剑派的掌门!我是莫识君!你们这些鼠辈永远仰视的莫识君!……你们也配站在我的面前!你们也配折磨我?……恶魔,强盗!你们会付出代价的!你们一个个都会付出代价,所有人!……我死去的徒弟,我没有死的徒弟,我们四大门派……”
走了几步,莫思侬忽然停下来,她蹙起一对细细的蛾眉,沉默片刻,回头道:“君少主,您听见了吗?这个骂人的人就是莫识君。”说着她左边的嘴角微微勾起,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
然而那种带着揶揄和讥嘲的微笑在君如珪的眼中看来,简直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刃,锐利,冷酷,甚至让人觉得恶心。
莫思侬回头,继续前行。
她又拐了弯,进入一个宽阔的石室,这石室和其他牢房不同,很大,墙壁上挂着火把,照得里面十分亮堂,中央放着各种刑具,木架鞭子火炉铁镣等一应俱全,而在石室的一角,有一个被铁栅栏封闭起来的单独牢房。
那牢房里:从中央天顶吊下一段铁镣,下端拴着一个男人的举起来的手臂,这男人身材瘦长,披一身大约是白色的衣裳,不过衣裳已经肮脏破碎,沾满鞭痕血迹,几乎瞧不出本色,一头长发披散着,凌乱如杂草,因为头垂着,遮蔽了大半张脸,所以看不清楚脸,在手部和脖子等裸露的部分有明显的淤青和血痕。
在他身边,一个精悍的黑衣男子抓着一条皮鞭,正一下一下抽打他。
每抽打一下,莫识君的身体就是一个抽搐,不过就算如此,他口中还是吐出不间断的叱骂:“……狗强盗!狗奴才,你们也配打我!你们这些混账……我是莫识君,我们鹤雪剑派,我告诉你们!你们猖狂不了多久了!四大门派会来的!杀光你们,为我鹤雪报仇!……”
莫思侬在她父亲的狂骂声中,继续步步靠近。
直到走到牢房跟前。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冷眼看着莫识君被鞭挞,被折磨,看着他怒喝,……
“狗强盗!狗奴才,你们也配打我!你们这些混账……你们有本事就杀了我,杀了我啊?!你们敢吗?你们不敢!因为你们杀了我,四大门派就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不敢杀我!胆小鬼!……四大门派会来的!杀光你们……”
和莫思侬一样,君如珪也看着莫识君,看他被鞭挞,被折磨……不过每一次抽打和怒骂声就像一只冰寒有力的爪,狠狠的抓着他的心脏。
过了好一会儿,莫思侬开口:“别打了。”
打人的男子听见,随即住了手,回身鞠躬。
莫思侬扬了扬手,示意他离开。
男子离开,整间牢房只剩下莫思侬,莫识君,还有君如珪。
莫思侬继续打量自己浑身是血和伤痕的父亲,半晌,用冷淡的如同白水一样的声音道:“莫掌门,别来无恙。”
莫识君微微一震,抬起了头。
由于他的面部满布伤痕和血迹污秽,就算抬了头,还是看不见他长了个什么样,但投射过来的犀利如炬的眼神却让人心中一凛。
“莫掌门,”莫思侬面对如此眼神,微微一笑道:“怎么,你不认识我了?”
莫识君哼了一声,嘶哑着过度使用的嗓子道:“我怎么会不认得你?”
“既然认得我?为何这幅表情?”她又问。
“那你要我用什么表情来迎接你?莫大小姐?”莫识君声音依旧嘶哑:“用一脸讨好的笑?就像你的那些手下?”
“不不不,”莫思侬赶紧否认:“我知道莫掌门的身份,也明白您的傲气和决心,我是不会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我只是想着,咱们父女一场,不该变得如此生分。”
父女二字,她说的有些强调,不过听起来却非常奇怪。
“父女一场?”莫识君听此,忽然张大嘴巴纵声大笑起来,笑声罡烈,简直如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父女一场!”他的笑变成了愤怒:“你还知道我们是父女?!”
“我当然知道,”莫思侬一本正经的回答:“要不然我怎么特地把你带这么远,带到这里来呢?要不我早就把你像其他鹤雪弟子一样杀了。”
“你不杀我,不过是想拿我当人质,怕其他门派对付你吧。”莫识君反唇相讥。
莫思侬依然冷静镇定,她想了想,略点点头:“你说得对,莫掌门,我留你在身边的确有这个考量,毕竟你们是四大门派,人人恐惧的四大门派,我还是要考虑一下我的后路的。”
“呵呵,”莫识君又一声冷笑,讥讽道:“后路?莫大小姐,原来你挖空心思对付我,擒住我,折磨我,只是为了当一个被四大门派满天下追逐的丧家之犬,连后路都要小心翼翼的安排好,免得走投无路,你做这些事,可真值得!”
莫思侬缓缓摇头,慢条斯理道:“莫掌门,你这就说得不对了,我早对你说过了,我之所以做这些事,并非稀罕白茅山的权势,稀罕你们鹤雪剑派的掌门,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让因果报应重新回到这个麻木荒诞的世间,让恶人得到报应,让好人得到补偿,为此我愿意付出代价,至于什么后路,其实我也可以置之不理,毕竟我决定做这件事的一刻,我已经将生死度外,只是我还有一些事还没有完成,不能就这么死了,你明白吗?”
“我知道,你说过,”莫识君因为愤恨,表情有些狰狞,声音也有些生硬:“你说很多人做了坏事,却逍遥快活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从未得到任何惩罚。不仅如此,还一个个道貌岸然,受万人尊敬敬仰,我知道你说的是我。呵呵,”他又冷笑:“可是我问你,我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你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莫思侬又淡然一笑:“嗯,我知道你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你想知道你从前究竟做了什么坏事,以至于让你的亲生女儿如此憎恨于你,以至于要这么对待你。”
“废话!”莫识君怒火喷薄而出:“你在白茅山上干了这么多坏事,杀了这么多人,又将我关起来,日夜折磨,可是你却从来不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教我如何心服口服?我告诉你!我莫识君在这世上活了四十多年了,虽不敢说从未犯过错,但是我却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光明磊落刚直不阿,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我的人生就像鹤雪弟子的袍服,洁白无瑕,没有任何污点,我没有做任何坏事!所以你不配对我做任何评判!更不配装模作样惩罚我!”
莫思侬冷冷瞧着她的父亲,半晌,悠悠叹息一声,道:“哎,这个世界就是有一种人,他明做了坏事,却不认为自己做了坏事,他不但拒绝承认,而且认为这些都是天道伦常理所应当。他明明在伤害,杀戮无辜者,然而他却把他折磨残害的人当做应该被惩罚的恶人,把这些恶事当作对恶人的惩戒。他们甚至因为这些事感到无比荣光,以为自己成了顶天立地的救世英雄。你知道吗?”莫思侬盯着她的父亲,双眸开始凝聚仇恨:“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在我看来,他们比承认了自己是坏人,承认自己干过坏事的人还要坏,因为后者虽然犯了错,但是毕竟知道什么是对错。而这些人,他们一个个看似耿直正义,其实连一点点廉耻之心都无,真是白白披了一张人皮。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我一看见他们,就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恨不得一日日折磨他们,让他们饱尝被他们折磨的无辜者数倍的痛苦!”
她盯着莫识君,目光带着炽烈的恶毒而冰冷的仇恨,在停顿了短暂的片刻后,慢慢吐出下面的话:“很抱歉,莫掌门,你便是这种人。”
莫识君又笑了,笑声嘎嘎,干涸嘶哑,犹如石头摩擦,笑毕:“啊,原来你是说,我伤害过折磨过无辜者,然而我却认为一切理所应当,我把自己做的坏事当成对别人的惩罚,把被我残害的人当做应该被打击的恶人。我还因为这些事感到无比荣光,以为自己成了顶天立地的救世英雄。呵呵……我知道了,你原来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
他死死盯住她的女儿。
半晌后,他又接着说:“我知道了,你,或者你的朋友,是我惩罚过的‘恶人’中的一员,对不对?”
莫思侬面容冷漠,没有回应。
“我问你呢,”见莫思侬不说话,莫识君加重了语气:“你,或者是你什么朋友,是被我惩罚过的‘恶人’中的一员,对不对?!就是因为这个,你才对我耿耿于怀,想要报复我,打击我,甚至残害整个鹤雪,对不对!”
莫识君这几句话,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愤怒。
莫思侬还是没有回应。
莫识君一双怒目盯着他的女儿,一点点张大,仿佛变成一对吞噬的兽的巨口,他就这么盯着他的女儿,最终,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他忽然大吼道:“你不是我女儿!”
“你不是我女儿,因为我和我女儿之间没有任何仇怨,和她的朋友亲人也没有任何仇怨。所以,她不会对我说什么惩罚‘恶人’之类的话。她不会!她更不会因此报复我,报复整个鹤雪,因为她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他浑身震动,手上的铁链一阵哗啦啦的响:“你不是我女儿!”他继续吼道:“你不是我女儿!你不过是个妖女,你不过是变成了我女儿的模样,来残害我和我的门人,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究竟是谁!从那里来的!快说!”莫识君愈发激动,他大声咆哮,双足狠踏地面,手臂也剧烈地晃动,铁镣撞击发出乒里乓啷的声音。
然而,在莫思侬炽烈怒火中,莫思侬像之前一样,只默默站着,默默看着他,看她父亲发狂,发疯,如同一尊石雕。
“你不是思侬!不是我女儿!”莫识君还在大吼:“告诉我,你这个妖女到底是谁!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又和我有何仇怨?要这样对我?你告诉我啊?你有本事就告诉我!你听见了没有?快告诉我,让我知道!要不然我死了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莫识君就这样嘶喊,一声比一声用力,直到竭尽全力,濒临疯狂,最后,全身的力量几乎都集聚在那愤怒的一点,压制的最后,喷薄,爆裂……
这样吼了很久,他最终,累了,无力了,声音慢慢变小,也没有力气再挣扎了,他终于喘着粗气停下来。
莫思侬这时才说话,只听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怜惜道:“莫掌门,你这是何必呢?”
“告诉我,你是谁——”莫识君用嘶哑的声音竭力说。
莫思侬朝前走了一步,直到脸几乎贴到铁栅栏,凝视着里面的人,认真无比地道:“莫掌门,
你看我,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的人,我的脸,我的鼻子,嘴巴,眼睛,耳朵……一分一毫,每一个细节,你好好看看,好好认一认,我是你的女儿莫思侬,还是别人伪装的。当然,如果你现在眼神不好,实在认不出了,我也无能为力,不过我只能告诉你,除了莫思侬这个身份,我不是任何人。”
“呸!你这个妖女!”莫识君啐道:“我女儿我从小看到大,我认得她!用不着你来教我!你不是我女儿,你不过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罢了,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好吧,”莫思侬摇摇头,显得很无奈:“既然你拒绝承认我是女儿,那我也没办法,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点,那你就这样吧。”她说着,回头对君如珪娇里娇气的笑笑,道:“君少主,您瞧,这个莫掌门被关昏了头了,自己女儿就在他面前,他居然不认。不过,”她耸耸肩膀:“他就是这么个性子,自个儿认准的事,打死都不敢。——君少主,你没有被他吓到吧。”她又蔑然斜瞥了莫识君一眼,又回头:“君少主,这个人疯疯癫癫,我看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再呆着,我的头被他闹大了。”
就在莫思侬要转身离去之时,莫识君又一声大吼:“既然你说你是我女儿,你敢喊我一声爹吗?”
莫思侬的脚步滞了一下,不过一瞬之后,她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去。
“哈哈哈哈……”莫识君爆裂般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妖女!你果然不敢叫我爹,你果然不是我的女儿!我告诉你,妖女!你不会得意太久的,四大门派很快就来了,我们会踏平这里,将你活捉生擒,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自作自受,什么叫生不如死!……还有,我的女儿思侬在哪里!她在哪里!在哪里!!……”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