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恣意泼墨,锦年少时

在夜将暗未暗之际,风带来了一个先生,苏先生。

苏先生没有蓄胡子,白面,总带着温淳酷宽厚的笑意,手里一直捧着本书。

那样一本陈旧的快要分不清书名的书。

那样的质感也就只有苏先生手中的书可以有。

顾南浔从来不知道先生从哪来,也不知道先生要往何处去,他只知道那个先生似是来了有几个年头了。

那个先生懂得的东西不少,可仿佛都不是书上的道理。

苏先生一身儒衫打扮这些年来一直没什么变化,如同他脸上的笑意一般。

如果非要说苏先生变了,那可能是老了些。

应该是老了些吧。

苏先生鬓角白了不少。

“苏先生,您为何一直拿着那本看似有些年头的书却不见您翻阅它呢?”

顾南浔端坐在桌前,好奇地看着那个实在不知该将他划作老人还是其他的老人。

一灯如豆,窗外夜还是替代了那白昼。

明明是常事,苏锦年却惆怅地叹了口气。

“确实不曾翻阅……”

“那先生何不翻阅呢?先生不是读书人?”

顾南浔张着大眼睛,面前还有笔墨纸砚,还有那个先生。

苏先生一时没有接话。

“先生既然不翻越,为何又一直拿着不放呢?”

“或是不敢吧……”

“不敢吗?”

顾南浔不解,费解。

“先生是不敢翻阅还是不敢放手?”

“都不敢,也不舍得放下。”苏锦年一双饱经风霜的眼失神地看着那本破旧的书籍,那本泛黄了,却很干净得书籍。

书籍年生久了,泛黄了,起了褶子。

拿书的手指修长,宽大的袖子垂下,身后屏风之上还有一山水江湖淡抹浓妆,恰到好处,总是宜人的。

“先生还有不敢的事?”

顾南浔追问道。

顾南浔起了兴趣,那个教书先生也有不敢的事,这倒是稀奇。

“我就不该有不敢的事?”苏锦年看着好奇外加戏谑的臭小子,没好气笑着地说道。

顾南浔沉吟一阵,抬头真诚地说道,“先生说天地浩然,人间更是浩然,何惧之有?所以小子才好奇。”

“人间浩然,天地浩然……”

苏锦年为这少年一句话沉默了,他复杂地看着这个正眼中有着星月的少年,少年总是爱问为什么,当年他也是,只是后来却缄默不言了。

“人间自是有浩然的,天地也自是有正气的,可惜啊,这人间天地,这浩然之气,这万丈豪情在某个字前都折了腰啊……”

顾南浔今日是不解苏先生的道理了,顾南浔小声嘀咕,“苏先生又说胡话了,听不明白,不解,十分不解……”

苏锦年不由哑然失笑,作势便要抚须,却一下摸了个空。这才忆起那一撮胡子因那一句戏言便早已剃了去,胡子倒是没了,心里却是乱的很。

“苏先生既如此说,不敢那便不敢吧。小子倒是对于先生所说那个字十分好奇,敢叫天地浩然折了腰,那是何等伟力,何等风流,小子倒是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顾南浔一时心气儿上来,似是不欲相信这世间还有如此魔力。

苏锦年一时笑了笑却没有立即回答,陷入沉思。

顾南浔倒是好奇得紧,今日的苏先生是怎么了,这般陷入思索。是我这般问题太难?真是费解啊。顾南浔摇摇头看着那个文士面上似刀削斧刻一般深沉的褶子还有那紧蹙的剑眉。

苏先生今日有些多愁善感了。

“说伟力倒是谈不上,风流却是有的。人间风月若分作十分的话,那个字占来九分,剩下那分是它留下的边角,点衬这无趣的人间。”

顾南浔越发心痒痒了,可是这个先生不爽利。

“苏先生,您这可不读书人,读书人当直言,当坦言,你这弯弯套套的算什么事?”

顾南浔气愤地看着这个教书人。

顾南浔不知道的是苏锦年告诉了他一个不算很对的道理,君子坦荡荡着实不错,可是若说读书人都直言坦言倒是不见得。

穷酸不是白叫的。

“哈哈……”

苏锦年只是笑着,这小子倒是较为有趣儿。

“这个字说不得,说不得,该明了时你自会懂得,无需他人言说。”苏锦年突然低声说道,有些黯然。

顾南浔只道这个先生不爽利,气愤地盯着桌上笔墨,念念有词,“你可莫要像先生一样,你得明白些,尤其是说话得明白些。”

桌上,素宣之上,只潇洒写意地落落几字,笔触温柔,不似先生平常笔锋。

这字顾南浔没来之时先生就写了,顾南浔所见之时,虽纸未曾旧,却墨已干,笔已老。

顾南浔只顾着吐槽着先生这不爽利,却不曾注意到先生脸上的异样。

苏先生似并不是说给顾南浔听的一般,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人还是不能太明白,该迷糊一些,那样做个凡夫俗子或许会好些……”

这些顾南浔没看见。

这些苏锦年自不会说。

“苏先生,咱们今儿个不写字,不念书了?”

顾南浔一阵感慨后,抬头看着那个失神的文士疑惑地说道。

“苏先生,您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身子不舒服?”

顾南浔见苏锦年依旧如此呆呆地,有些吃不准这苏先生怕不是生病了。

“啊……你叫我?”苏锦年一下醒了过来,有些不确定地看着顾南浔。

“先生,您今日可不大对劲儿,莫非是身体欠佳,或是心中有思虑?”顾南浔面露关切。

苏锦年见此,幽幽长叹,不知作何想,无人得知。

“无恙,无恙。不过今日就不读了,你且让开。”

苏锦年走到桌前对着黄口小儿说道,神色肃穆。

顾南浔愣了一下,还是起身,那红木桌上,应有尽有。

“先生是要题字?”

顾南浔见苏锦年的阵势,便猜到了苏锦年的想法。

“是。”

听得应答,顾南浔一阵欣喜,“观先生题字着实是一种幸运,可不多见啊……”

苏锦年一年到头也没几幅墨宝留存,能见他题字着实不多见。顾白羽曾说苏先生这一手字可是羡煞旁人啊。

苏锦年只是笑笑不说话,这一手字却也让他心中装下了不该装的东西。

其实也不该说该不该,既然它存着,那便有他存着的道理。

“你小子可得花点心思,你那一手字可上不得台面,免得日后走出江湖他人问起,坠了我苏锦年的名声。你不要脸不打紧,可是老头儿我还是要脸的。”

苏锦年不留情面地骂着顾南浔,虽是骂着,但也笑着。

苏先生这脾气不好说。

顾南浔无奈地应道,“先生教训的是,小子日后一定勤勉!”

顾南浔可以在很多人面前浑,可是苏锦年面前不行!

“小子,算来我也来此三个年头了,我来时你还只会屁颠屁颠的到处招蜂引蝶呢,这一晃就好几年了,现在都会说几句文绉绉的话了,看来老夫一番苦功倒是没白下啊……”

苏锦年一番感慨,唏嘘不已。

至于顾南浔就无奈了,苦笑着说道,“先生,招蜂引蝶怕不是一个好词儿啊,怕是不太合适。”

“不合适?老头子说合适那就一定合适!”

顾南浔听着那种不接受反驳的话语声着实无奈,有时候他莫名觉得自己才是先生,而苏锦年是学生。

“好了,臭小子,这三年来你也叫我一句先生,先生着实是个穷酸,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且写一幅字与你,算不上好东西,你就将就着看看。若是觉着瞧不上眼,大可将之卖了钱沽酒喝,倒是忘了你还不会喝酒。我说啊,顾小子,你这么大个人了咋还不会喝酒呢?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尝过各种名酒,哪怕是那人间温柔也感受过了,你咋这么怂呢?”

苏锦年边说边摇头,越说越是气愤,似是顾南浔这般模样坠了他苏锦年的名声一般。

似是话未说完,苏锦年继续说道,顾南浔默默听道。

这样的话语顾南浔此生就听过几次,后来山高水远就再没被人这样骂过。

“如果你觉着太难看了些,既不能沽酒,也不能留作观赏就把它扔进茅坑。其实那字真的好难看的,就有人将之扔进了茅坑……”

苏锦年说着说着就沉默了,似是找不到词汇来继续说下去。

顾南浔没接话,他知道苏先生会说下去的,不管好坏。

“看来这书果然白读了,到头来连话都说不直溜,舌头都捋不清楚了,真是丢人……”

“顾小子,你可知晓被那人扔掉的字画是哪一幅?”

苏锦年眯着眼,映着青灯,有微光闪动。

“学生不知。”

顾南浔忽然称起了学生倒是让苏锦年一愣,随即大笑,“不重要,狗屁不通的破字,不值得……”

“今日且看先生为你题几字,先生除了教书也就这点本事了,南浔,磨墨!”

此时苏锦年忽然意气风发,犹如少年,面色红润,袖口落在桌上,秀口吐出浊气,激浊扬清,抬手,提笔,春秋动,风起云涌。

苏锦年提笔之时眼中有光芒闪动,手中墨笔酣畅,他偏过头对顾南浔,看着这少年,豪气爽朗地大笑“我苏锦年这一辈子也就这字还行,说是苏先生倒不如说是输先生,输了笔墨,输了意气,也输了温情,只是此刻我苏锦年不算输了,我苏锦年还是有半分用的……”

苏锦年老泪纵横,笑着也哭着,状若疯狂。

顾南浔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一时不知所措地茫然地看着那个平时里虽算不上严谨肃穆也不会大呼小叫的先生有点感伤。

“先生似是不太开心啊……”

苏锦年不答。

手中笔走龙蛇,字出奇地秀气,英华内敛,不露丝毫。

有匪君子!

不逾矩!

锦年书,与少年!

天大的规矩也是天地的而非少年的!

写完这寥寥几字,苏锦年落寞地望着,失魂落魄。

枯坐几近一刻三,苏锦年抬头看着那个一旁焦急无奈的少年,扯的嘴角微动,“臭小子,我没事,你离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去吧,去吧……”

顾南浔想了想,最终也没说什么,他伸出小手,拿起苏锦年注入那浩然剑意的《南浔帖》慢慢走出竹楼,走出苏锦年那孤独的书屋。

他身后那个老人默默目送。

那个老人伏案,抚摸着那《南浔帖》之下那早已墨干,香落的书帖,书帖无名。

书帖之上只寥寥几字,比之《南浔帖》还少些,连个落款也不曾有。

思无邪,吟上邪!

灯光之下,六字熠熠生辉。

案桌之上,老人泪湿眼底。

谈笑风生不动情可不简单啊……

这一夜少年呆呆地看了《南浔帖》几个时辰,似是那书帖之中藏了太多故事,这一看就让人难以抽身,让人沉迷。直到林梓涵叫醒了那个看字的少年,让那个少年睡去,与那字中的意气一同睡去。

这一睡不算安稳,夜里大梦连连。

这一夜,老人不知从何处解了剑匣,抽出剑子,轻抚,弹剑,然后远望。

老人手中长剑如月如烟,迷蒙又清凉。

老人的儒衫飘摇,发丝又白了几分。

老人独自外出,最多还能算上把剑。

观月楼外,剑气纵横,尸骨无疆,乱红如雨。

红衣老头儿叹息一声,默默无言。

剑冷,香落。

苏先生舒意,一剑而已。

浮世难绘,先生莫要计较,且慢,且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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