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要下山了，老人还没有回去的意思。
老人眯缝着眼，将自己瘦弱的身形完全隐遁在榕树的树荫里，仿佛想要逃避什么似的，蜷缩着身子，半靠着那丑陋而粗壮的树干，像是冬日里冻僵的蛇，一动不动。
榕树上藏着个绳套，不高不矮，老人试过，踩着脚边的树桩，刚好能将头伸进里面。那里面让人晕眩，仿佛穿过去就是另外一个世界。那绳套忽忽悠悠地来回飘荡，有时变得很大，有时又变得很小，大时能装下整个宇宙，小时仅仅能勒住脖颈。
树冠里影影绰绰藏着很多鸟，那里是鸟的天堂，看不清，只是在忽闪忽闪的树影里蹦跳，有时发出“咯咯咯叽叽叽”的声响，虚虚幻幻的，朦朦胧胧的，一只也看不见，却又实实在在地在树枝间欢快地摇曳。
这让老人想起了小孙子。
小孙子还没有过八岁生日，白白胖胖的，肉嘟嘟的脸蛋上长着一双细眼，笑起来时仿佛不见了，只看见一个圆滚滚的开口肉包子；身上也臃臃肿肿的，总是喜欢屁颠屁颠地迈着外八字跟在一群半大小子身后。
和大多数同龄孩子一样，小孙子也不喜欢读书，却被父母管得很严，除了平时的课堂时光，焦虑的父母还给他报了好几个兴趣班，就连老人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可父母却有理有据，现在的生活不比从前，渐渐富裕起来，孩子的教育基金一点都不能省，这也是为了孩子好，本就穷苦出身的家庭，要想寒门出贵子，必定要从科举一途踏踏实实走来。
“奶奶，我想当一只鸟。”小孙子经历了一天的忙碌，终于有空闲休息，可时间已经来到半夜，他闷闷地躺在老人身边，嘴里小声嘟囔着，这间老宅三室一厅，父母一室，老人和小孙子一室，另一室空着，堆着杂物。
老人心中好奇，小孙子见她不语，继续说着：“如果我成了一只鸟，就可以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想去哪就去哪，我要去山上玩，去树林里，去池塘边，去……”小孙子的声音越来越小，不一会儿睡着了。
老人眼睛有些模糊，黄澄澄的眼白里汪着水。
老人面前的，在夕阳下泛着闪闪金光的，是一片池塘，又是一片湖，更恰似一片海。水光潋滟、碧波荡漾，满是活力。
老人望着那波动的水纹，那水纹似有魔力般将她催眠，将她重新带入了那一天。
那一天出奇得热，就算如木头人般一动也不动，也会出一身臭汗。孩子的父母还在上班，屋里就剩下老人和写作业的小孙子，老式电扇卖力地转着，小孙子紧紧地攥着铅笔，头上的汗水沿着胳膊又沿着笔管慢慢流淌下来，洇湿了课本。
孩童的嬉闹声由远及近传播过来，欢愉得令人心痒，老人从窗户望出去，一个个只着内裤的孩童正趿拉着鞋奔驰在滚烫的老街上，像脱缰的马。
这日子正是玩水的好时节，邀几个伙伴，在清澈的水湾中嬉戏，看鱼儿在水中畅游，看藻荇斜倚纵横，看树叶慢慢悠悠飘荡下来，顺着水流“嗖”一声飞走了……
小孙子趴在窗棂上，慌张张要探出半个脑袋，娇嫩嫩的脸上汗涔涔的，像滚了露珠的剥皮鸡蛋。
“玩水去，玩水去！”孩子们在窗子外呼喊着，稚嫩的童声像是箴言般钻进小孙子的耳朵里，挠得他的心中悸动。
“奶奶……”小孙子最知老人的软肋，声音甜得仿佛掺了糖的假蜜。
“不行……”这太阳热得人难受，喝多少水，喉咙里也像多年干涸的水井冒着烟。
“奶奶……”小孙子苦苦哀求，“只玩一小会儿！”
老人的脑海里犹如出现了一片海，那海荡漾着淡蓝色的微波，温柔极了，海风抚面透着阵阵凉意，将暑热一扫而空。
“说好只一小会儿！”老人终于松动了口，她没想到的是，即使那般浅的池塘也能淹死人！
那天，她也像今日这般坐在榕树底下，看着一大群半大小子们跳进池塘里，池塘不深，是个天然的水洼，小孙子也徜徉在其中，塘边的鹅卵石虽然烫脚，可再往水里去便凉透心。池塘里的水清亮极了，无数的拇指长的小鱼畅游其间，孩子们欢笑着、打闹着，将这野塘点缀成快乐的海洋。
老人欣羡着，感受着青春的活力，她腿脚不好，不能久站，于是坐在榕树底下乘凉，阳光斑驳地打下来，闪烁着梦幻的光芒，树干向她的脊背传递着凉爽，她的头顿时感觉晕晕的，这晕眩感让她舒服，就像喝了恰到好处的酒精，没一会儿，她眼皮一沉睡着了。
为什么要在那时候睡觉！老人怨恨着，连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溺水了！”
“快救人！”
老人被呼喊声惊醒，她还没醒盹，就被人架着向池塘边飞去。
“你孙子……你孙子溺水了……”
老人惶恐失措。
“好……好像没气了……”老人刚来到水边，就被这句话当头棒喝，小孙子像是刚被打捞上来的鱼，全身湿漉漉、光溜溜地躺在老人怀里，在这般热力四射的夏日里，身子却冷得吓人。
老人感觉自己与疯只有一线之隔。
好后悔……好后悔……
老人的头重重撞着身后的树干，那里疼痛欲裂，儿子、儿媳并没有说什么，可是极度悲伤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哀怨，老人知道，即使别人不曾怨恨自己，自己也无法被原谅，剩下的时日里，悔恨会陪伴至终点。
无法，自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双腿用力，老人站起身，再次抓紧了树干上紧绑的绳索，只要轻轻地将脑袋向里一送，所有的一切便会成为永久的过去，也许，小孙子在这绳索的那一头吧。
又是这聒噪的鸟！
那鸟飞扑下来，恶狠狠地啄在老人的手上，几欲让其跌倒，老人匆忙从树桩上下来，双手胡乱地挥着，她一抬头，那鸟又隐遁在树冠里不见了。
老人本不是鸟类专家，也不懂得这鸟的种类，她只觉那鸟似是一只麻雀，却肥得像个肉球，嘴里的叫声却不是叽叽喳喳，而是类似“呐呐呐呐”的叫声。
“呐呐呐呐！”
“呐呐呐呐！”
“奶奶奶奶！”
老人再也绷不住，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般跪倒在榕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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