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天还没黑,韩旻刚法院出来。他今天上庭,穿的都比平常要正式些,里面是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灰色的领带,外面套着同色的大衣,在一行人当中显得尤为俊朗。
韩旻对着媒体报社匆匆应付了几句,看见对方律师站在旁边对他点点头,也向他微微颔了颔首。 后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几家媒体记者还在穷追不休追问本案的当事人。他走了好几步,发现方回站在台阶下朝他招手,便加快了步子,心里暗叹:这个老裴!
“看来你这个案子挺受外界关注的啊!”方回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由衷表示。
“豪门背后的恩怨纠葛,才是公众感兴趣的吧。”他走下台阶,又向他走近了几步。
方回引以为然地说:“也是,现在公众的口味,是都挺特别的。”
韩旻问:“你怎么来了?”
他往后倚着车身,笑着,跟他说:“为了犒劳我们老三,今天二哥提供一条龙服务,亲自接送,怎么样?”
早就说好,谁赢了案子谁负责请客,这次又赶上事务所的周年庆活动,韩旻认栽。
“你不过就是来监督我,顺便负责押送我的。”韩旻推了推他的肩膀,笑道:“走吧。”
老裴那边还没有谈完,两个人先回趟事务所将其他人都带上,再把地址发给老裴。既然都想要敲竹杠,地方当然也是有买单的人挑,韩旻选了上海一家很有名的火锅店。方回查了一下名字,立刻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行啊,老三,连吃的地方都挑的比我们高级,口味相当挑剔啊!”
他故意加重了“挑剔”二字,韩旻一下就知道了他话里有话。
“你又想说什么?”
“你自己知道我的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韩旻回到:“无聊。”
“无聊?跟韩大律师聊女人才是最无聊的。”方回的回答倒不客气,跟上他问:“你倒是说啊,像赵梦那样的女孩子都不值得你追求?你到底是喜欢什么样的?不会是那种爱而不得的吧?老三,你可别跟我玩那种,那种……啊?”
越扯越远了,韩旻打断某人的胡猜乱想,“你想太多了。”
方回跟到车窗前,这个今天他提到了,非问不可:“老三,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喜欢哪一类型的女子?”
韩旻车上可是坐满了人,这可是今年来最不能让人错过的消息,都屏息伸长了耳朵准备听呢。韩律师自然没那么容易坦白从宽,提醒他:“六点半的复兴中路,你要是想堵在路上吃外卖,还可以再耽误个半小时。”
晚上7点,一行人到了目的地,裴勇早就在里面等着了。他心情十分不错,就连法令纹也比平时深刻,一上来就给了韩旻一个的拥抱,夸他好样的。
韩旻朝方回摆摆头,这个力道,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华灯初上,裴勇作为名义上的东道主,调解气氛,主控全场,推杯就盏是他熟悉的环境。韩旻平时很少应酬,和友人一道,却是自然很多。酒足饭饱之后,老裴说起当年他们三人艰苦创业的往事,怎样披荆斩棘一路过来在同行竞争者的打压下绝处逢生,这也是事务所的其他职员第一次听他们谈起以前的事。
老裴说:“当初我们几个都是穷小子,没门路没经验,事务所刚开的时候冷冷清清的,几乎没有人来找我们,只能一天到晚往法院跑,就希望能接到一两个案子。后来还是终于有一个委托人主动来找我们了,不过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爷。他说他没有钱请别家事务所的律师,所以才来找我们,虽然让人挺憋屈的,但那时候我们哪能挑啊,接,必须接。我和老回就说,先从身边一些社会底层人的案子接起,等有了一定的口碑,委托也就自然会找上门来的。”
故事很长,裴勇虽然喝得有几分醉意,吐词倒很清晰,拉着方回,说:“你说是不是啊老回,那会我们多意气风发,多有冲劲啊。”
“是是是。”方回连声附和,老裴这会酒意正兴,都依着他。老裴满意了,又想起韩旻,那会第一次见他,就觉得跟他俩有缘分,如今事业蒸蒸日上,总算也不辜负他当年放弃直步青云的机会。这样想着,很多过往事却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其实当年韩旻来事务所找他,老裴还是挺意外。
那时老裴辞了工作,还在创业初期,韩旻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还没毕业就已经有好几家北京的事务所向他抛出橄榄枝,只是他全部拒绝了,跟着他们一无所有开始了创业,一点退路都没有给自己留。
那时候启明事务所还不叫启明这个名字,也没有现在这样的规模,工作室就只有老裴和方回两个人。他们一个是无业游民,一个是刚毕业没多久的的穷学生,事务所刚成立那会就像初长的幼苗,不经风雨都已经摇摇欲坠,从最先关注底层民众纠纷,到后来的时事热点,直到后来接到了一个影响较大的案子,事务所的名气才一点点打响起来。
如今八九年的岁月一晃而过,他们三个从当年初入社会的愣头青熬到现在可以说是小有成就,这沾染上年岁的痕迹,犹如陈柯一梦他到中年发了福,有了妻子家庭,方回早几年还见一个爱一个,现在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想通了,由情场浪子变成了居家温婉的型男。倒是只有韩旻没有太多的变化,人是越发的成熟稳重了,生活却一直简简单单,工作之外还是工作。他和方回两个人都劝他多异接触性,也交交女朋友,可是对于圈里圈外女生的青睐,韩大律师却总是不冷不淡的,对于他们的好意一笑置之。
在老裴的印象中,温岚算是与韩旻纠缠最久的女生,她是跟韩旻是同届毕业的校友,也在他们事务所待过一段时间,只是后来进了检察院,当了检察官,两人的关系就不了了之了。后来就是在半年前,韩旻回了趟北京,据说是被他家老爷子骗回去相亲的,不过还真的是相对了眼,两个人在家长的意愿下平平稳稳地交往了下来,异地恋,韩旻也是一周飞一次北京。
那个姑娘老裴也是见过一次的,人长得挺标致的,家世也好,是个美术生,跟韩旻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他也是打心底替他高兴,可是没想到这交往不到三个月,两个人就这样吹了。前些日子他上朋友圈一看,人家女方还大方秀起了恩爱,高调宣布了新恋情。
真是不闻旧人哭,只听新人笑,可你去问他,韩律师信手拈来,说是人家林梦看不上自己,这话换做谁都可以,换做他,老裴是不信的。想到自己如今算是事业生活都不愁,家庭美满幸福,老二方回和女友的感情稳定,两个人你侬我侬,就老三还是孑然一身。你说事业有成,工作做不完,钱也挣不完,终身大事他这个时候还不抓紧,这当兄弟的,他也是操碎了心了。
天气严寒,夜色如冰。车驶进一条隧道,一束一束橙黄的灯穿梭进来,又一束一束往后退去,像时光电影的倒带一般。
老裴安稳一句呓语,前座的方回也已是醉生梦死,呼呼大睡。第三次,韩旻将他的头从自己的肩膀上拿开,睡死了的老裴身子一歪靠到了车门上,半边脸被窗户一冻,人却是老实的坐好了。
他让代驾的司机尽量开快一点,不一会儿听到了老裴口齿相碰的声音。
老裴睡觉有磨牙的习惯,这是韩旻和他共事了几年才知道的。
那一次他们去外地出差,又正好赶上当地的一个旅游文化节,等他们谈完了案子才想起还没有安排住宿的问题,镇上所有宾馆的房间都已经预定满了,跑到最后一家旅馆的时候,恰好碰到有人退了房,这才让他和老裴挤在一间房里将就一晚。
他算不上是一个有心理洁癖的人,只是不喜欢自己的私人空间被别人打扰,想到自己睡觉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就算很累了他也没办法忽视,老裴不像他那样,一个大老爷们生活和性子一样糙,白天跑累了,回来一倒在床上不到半分钟就睡着了。
夜晚里他坐在沙发上看卷宗,就听到了老裴把牙磨得嘎吱嘎吱响的声音。他那时候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小时候跟祖父住在荣港镇的日子,那镇子二十年前的环境和这里很想,晚上的时候桑影绰约,偶尔还听到几声蝉鸣。
他的祖父是一名历史学家,老人家教了一辈子的历史,自从老伴去世之后就常跟自己讲:人这一辈子,不过你有多勇敢,多厉害,都不要想着能赢过时间。惜福,惜福,那是因为如果有一天他把你最爱的人带走了,你就知道生命已经不再想从前那么完整了。
过了好多年韩旻才想起,年近古稀的祖父在跟自己说这些话是表面上有多平静,心里就有多遗憾和不舍。而他自己也在切身经历了之后才明白,最深沉的痛苦是掩藏在越平静表面下的,死水微澜。
车子出了隧道,视野顿时明亮了不少,路灯都是一排排站岗的列车员,红的,绿的,黄的,车水马龙,多少人与多少人就这样交织错过。在上海这个地方,要遇到一个人原来是这么的难。
韩旻撇过头,这一次按了车扭,冷风灌了进来,像冰冷的刀子一样刮遍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心却是在雪地里打了一个滚回来,又捂热了,健康而有活力地跳动着。就在几天前他的人生还是另一番光景,像是注定要走向枯萎和死亡的土地,而在一场暴雨之后,这片土地却又有了另外的生机。抓住这生机是贫瘠土地的本能,就像他本能的觉得只要留在上海就总会遇到她的,虽然出现得晚了点,但是这生命的馈赠给予他,何尝不是爱与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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