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园。
天色空濛,绵密如丝般的微雨漂漂洒洒,像雨更像雾,刚好不用打伞。
偌大的陵园内一片寂静,唯有两道脚步声伴着空空荡荡地风声。
墓碑照片上的女人看上去最多不过三十岁,雅致温婉,气质如兰,带着温和笑意的眼中透着几分淡淡的漠然,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端庄有礼的大家闺秀,别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风韵。
或许是心理作用使然,乔圆觉得顾知寒的长相像极了照片上的女人,和贺毅钧完全没有半点的联系。
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她想不明白当年这个美丽又知性的女子是怎么看上贺毅钧的。
顾知寒俯身将水果和雏菊一一摆在地上。
“妈,许久没来看您了,今年我不再是一个人来看您。”他看向乔圆,认真道:“这是我想共度一生的姑娘。”
乔圆把怀里的雏菊双手献到墓碑前,对着照片上的顾泽惠深深鞠了一躬。
“阿姨,您好,我是乔圆,知寒的女朋友,希望您能喜欢我。”
照片上的顾泽惠笑容温婉,像是在和她打招呼。
顾知寒弯起唇,轻声道:“她很喜欢你呢,我能感受得到。”
“帮我买瓶水,好不好?”
想到他是有话想单独跟妈妈说,乔圆点头答应。
待她离开后,顾知寒取出一方手帕,细细地擦拭着照片上的灰尘,又将碑身的每一个角落擦干净,随后靠着墓碑坐了下来,头倚着冰凉的花岗岩石,缓缓开口:
“妈,前几天他的生日我有去。”嘴角不自觉地抿起一抹淡淡的,略带嘲讽的笑,“他活得很好,您放心吧。”
“之前我一直不理解,像您这样通透的人,为什么会爱上贺毅钧,明知道他有别的女人和儿子,却替他瞒着姥爷,还一如既往待他。”
“姥爷去世后,他那样对我们,您却一再忍气吞声,甚至没有跟我说过一句他的坏话。”
七岁那年,姥爷刚一过世,父亲对他和母亲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钊儿大了,我不能看着他在外面受苦,过几天我要把他们母子接过来,你去告诉知寒,要善待钊儿,不能欺负他!这么多年我一直陪着你们母子,亏欠了她们太多,往后我们要一起补偿她们。”
“……好。”顾泽惠克制住眼角鼻尖的酸涩,答应道。
这时房门外的顾知寒静默不言,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不再喜欢爸爸。
顾泽惠从房中出来后看到儿子,赶紧拉着他向外走,走远了才蹲下来紧张地问他:“知寒,你怎么会在这里?刚刚听到了什么?”
顾知寒摇头,“才到门口您就拉着我出来了。”
顾泽惠这才松了口气,伸手紧紧抱住儿子,顾知寒什么也没问,只是把小手贴在母亲背上轻轻拍着。
良久,顾泽惠已经平复好了情绪,微笑着说:“宝贝,过几天家里会来个阿姨还有一个小朋友,比你大三个月,知寒要叫他哥哥,以后要跟他好好相处,好不好?”
顾知寒听话地点头。
很快,家里果然来了位阿姨和一个比他高了一头的小朋友。
“你好,我是贺钊,你是顾知寒吗?”
顾知寒点点头,和他礼貌地握了握手。
贺毅钧面露喜色,“知寒,以后你要让着钊儿哥哥,不许欺负他。”
他点头。
“知寒真乖。”孙芳秀弯下腰,狠狠蹂躏了一把他的脸。
他下意识退到母亲身后捂住被揉疼了的脸。
“毅钧,这……”孙芳秀尴尬又委屈。
在贺毅钧发怒之前,顾泽惠拉着他说:“知寒,这是你芳秀阿姨,快叫阿姨。”
“……”
在母亲的再三催促道,他勉强叫了句“阿姨”这件事才算过去。
“顾知寒,你看我的遥控灰机!”
“爸爸说你是我弟弟,可你怎么不跟我姓贺啊?”
“顾知寒你怎么这么矮呀?”
“你的妈妈好温柔哦,我真想跟你换个妈妈!”
安静的世界里突然多了个不停说话的人,顾知寒一开始觉得这人吵闹极了,没过几日,渐渐也就适应了。
就像妈妈说的那样,有兄弟姐妹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而且贺钊真的很喜欢跟自己玩。
他逐渐接受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却无法接受那个总在找妈妈麻烦的阿姨,以及那个态度越发恶劣的父亲。
直到那天,母亲带着他在家中的花园玩耍。
“知寒,你快看我的狗狗!”贺钊牵着一只巨大的藏獒犬跑过来。
大狗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刺激,挣开了绳子,一个猛子朝他飞扑过来,眼看躲避不及,母亲跑上前一把将他死死保护在怀里。
“知寒!闭眼。”
女性本柔,为母则刚。
他吓得闭上眼睛,瑟缩在母亲怀里,只能听见狗大声扑腾撕咬发出的巨大声响。
“妈妈!”
只见母亲身体颤抖地倒在地上拼命地喘着气,他知道妈妈这是心脏病发作了,哭着从她身上翻出药瓶来,打开却发现里面倒不出一粒药来。
他怕跑到很远的房间里去找药会来不及,只得抓着站在一旁的孙芳秀的手哀求她救妈妈,孙芳秀不答应也不拒绝,就那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妈,你帮帮知寒和泽惠阿姨吧!”贺钊跟着一起央求妈妈。
孙芳秀闻言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刺激,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随后一把将顾知寒推到地上,牵扯着贺钊转头就走,贺钊忍不住回头看,却被孙芳秀扒拉回着脑袋拽走了。
“妈妈,你别怕!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知寒……别走。”顾泽惠知道自己已经凶多吉少了,拉住儿子,“别、别怪任何人……”
顾知寒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妈!”
顾泽惠努力抬手抚上儿子的脸,为他擦去眼泪,“知寒是男孩子,要坚强地长大,要善良、有责任、懂得感恩……”
他擦去脸上的泪水,用力点头,“不要说了,我去找医生来救你!”
顾泽惠用力拉着他说:“答应我,永远都要爱爸爸。”
他拼命摇头。
此时顾泽惠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了,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妈妈离开后,永远要爱爸爸……不顶撞他,每年给他准备生日礼物,要爱他,答应我……”
“我不要你离开!我不要!!”
“知寒,你要永远爱爸爸。”
说完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一般,还得等他答复,顾泽惠手渐渐滑落,眼睛却一直在看着他。
死不瞑目。
“妈我答应你!我全都答应你!!爱爸爸!爱爸爸!求你醒过来——!”
他拼命地摇晃着母亲渐渐冷下来的身体。
可任凭他怎么哭喊妈妈再也不会有人应答了。
“你要永远爱爸爸。”母亲的遗言像是一句咒语时常在耳边响起。
也曾恨过贺钊,如果不是他的狗母亲也不会心脏病发作。
也恨过孙芳秀,如果不是她见死不救母亲也许不会死。
但他最恨的是贺毅钧和自己。
知寒,你要爱爸爸,你要爱爸爸。
儿时的他在还不能深刻理解什么是爱的时候,就要先逼迫自己去不恨。
何其难?哪怕是现在28岁的自己也仍不能做到。
既然不能恨爸爸,那只好恨自己,恨自己反要母亲保护害妈妈丢了性命,恨自己的没用无法挽救她的生命,恨自己无法去爱那个他死也不想去爱的人。
胸口久违的疼痛再次涌起,他直倒出乔圆时不时抽查是否随身携带的药含下,然后伸手抱着母亲的墓碑,阖上眼。
“不过现在,在遇见真正喜欢的人之后,大约能明白一些。”
他看着母亲的眼睛说:“您是真的很爱他。”
他闭眼忍过一阵强烈的心悸,他极力克制着什么,随后用力吐出口气难过地说:“但我可以不爱他吗?”
想着顾知寒会有很多话要跟妈妈单独诉说,乔圆特意在服务大厅多徘徊一会,回来的时候,却见顾知寒手捂胸口跌坐在墓碑前喘息,她急忙跑过去。
“知寒,吃药了吗?”
顾知寒点头,艰难开口道:“缓一下就好,别担心。”
她把水瓶放在地上,腾出手来给他一下下地按摩着胸口。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道人影闪了出来,默默朝他们逼近,随后举起手中的木棍劈了过来,乔圆的心思完全系在顾知寒身上,根本没注意到后面的动静,顾知寒瞳孔蓦然放大。
电光火石之间,他拼尽全力转身,将乔圆圈在自己身体与墓碑之间,木棍砸到他的头上发出一声闷响!
“知寒——!!”
乔圆瞪大眼睛,却见顾知寒虚弱地看着她然后缓缓阖上眼睛,身子重重地瘫软在她身上。
眼看棍子再次朝他们劈落下来,她迅速带着顾知寒往旁边一滚,木棍重重地砸在墓碑上,震得那人手腕发麻。
乔圆瞬间跃起朝着那人小腿飞踹一脚,顺势夺过他手中的木棍。
对方吃痛地闷哼一声,猝不及防地向后跄踉了几步才稳住身形,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有这么大力道!
乔圆再次猛攻上来,那人只得接连几个躲闪回避,却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几个回合后自知讨不得什么便宜,而且刚刚已经得手了也能勉强回去交差,直接转身就跑。
乔圆此刻也顾不上去追,飞扑倒在顾知寒身边察看他的情况。
“知寒,知寒!醒醒!”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后脑,还好没有打出血来。
“乔圆……”顾知寒睁开眼,甩了甩头,借着乔圆的力量站起来,身形晃了晃。
乔圆扶住他,担心道:“知寒,你先别动好吗,我去叫救护车。”
“你有伤到吗?”
她急忙摇头,“没有,那个人伤不到我。”
“那就好。”确认她没事之后,他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身体里所有的坚硬支承一般,再次软软地栽倒下去。
“知寒!”乔圆把他身体放平,迅速拨打急救电话,在等待急救车来临的同时报了警。
五星级宾馆内。
莫雨晴抱膝坐在大床上,紧张兮兮地看着手机,随后扒拉着身旁的孟祥川,“川川,我得了绝症!我要死了救命!”
“啊?绝症?不是晴晴,你哪儿来的这种错觉啊?”
莫雨晴一手指着,焦急地说:“这里,长了个硬结,这两天特别胀还特别疼!我查过了,就是乳腺癌!”
“我看看。”孟祥川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指摸上几处位置,一边按一边问她疼不疼,随后放下手,“谁给你检查的?”
“我百度的!”
孟祥川扑哧一声笑了,没好气地捏着莫雨晴皱在一起的小脸说:“……百度的话你也信?忘了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了吧!要真是乳腺癌,我早就摸出来了。”
“啊?不是乳腺癌?”
“当然不是,你这只是有点乳腺增生,觉得胀痛那是因为你生理期快到了,雌性激素分泌过多。平时别老熬夜打游戏,少吃辛辣油腻生冷刺激的食物,吃点蔬菜水果,粗粮粗纤维就行,没啥大事。”
莫雨晴“嗷”地一声倒在床上,拍着胸脯说:“吓死个人!我以为我要挂了!”
“我哪能让你这么容易就挂!”揉了揉他最爱的小卷毛说:“以后有什么症状了直接问我不就得了,别老瞎百度,网上的那些回答我也看过,平均都是癌症晚期,没病也得吓出病来。”
“劫后余生”的莫雨晴双手交叉攀着他的脖子甜甜地说:“川川,有你在可真好!”
两个人正欲亲吻,手机铃突然不合时宜地震起。
“是我的……”
莫雨晴扫兴地别过脸去,孟祥川飞快在她樱唇上啄了一口。“乖~”
他脸上漾着笑着接起电话,“歪?”
“什么?!”
一旁的莫雨晴看他瞬间惊变的脸色也跟着紧张起来,用口型问:“谁啊?”
“好,你别急,我这就过去!”
孟祥川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在床上,飞快找裤子,一边穿一边说:“晴晴,知寒头部受创正在抢救,我现在得去趟医院。”
“啊?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清楚,我现在去医院,衬衫呢?”
“好好好!”莫雨晴手忙脚乱地帮他递着衣服。
“你先去别等我了!我一会儿直接去医院找你!”
“好!”孟祥川抓过外套就往外跑。
下了车一路狂奔到抢救室外,乔圆正在跟警方交谈。
“不认识,那个人二三十岁,看上去是个混混,手臂上有一条盘龙刺青,带了条很粗的项链,但意图很明显,是冲我们来的。”
……
警官合上笔录本,“好的乔女士,找到嫌疑人我们会第一时间联系您。”
急救室的灯还亮着,孟祥川先在乔圆身边坐下,“乔圆,知寒这是怎么回事?”
乔圆把刚刚的事简单复述了一遍。
乔圆第二遍说完感觉有些疲惫,靠着座椅开玩笑道:“你说他会不会失忆啊?”
孟祥川听乔圆描述完顾知寒当时的反应觉得问题不大,松了口气笑道:“你是不是言情剧看多了,照你刚才说的他还有一段清醒的意识并且自己站了起来,我估计他也就是脑震荡,每年医院那么多脑震荡昏迷的病人,有几个真的失忆了?怎么净吓唬自己!”
孟祥川走到一旁给莫雨晴打了个电话,随后在自动售货机买了瓶水递给乔圆。
“不过知寒真是多灾多难的命,从小就是。”他感慨道。
乔圆还没来得及追问,急救室的灯就灭了,二人瞬间冲门口。
没过多久顾知寒被推了出来,随行的护士高举着吊瓶,整个人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十分安详。
“大夫,他怎么样?”
“中度脑震荡,没什么大事,估计很快就能醒过来了,只是病人的心脏病需要注意。”
乔圆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跟着来到病房,孟祥川则留下来和急救科的同事进一步交谈。
寂静的病房里,顾知寒双目自然地合着,细密的睫毛无力地搭在苍白里透着微红的眼底肌肤上,整个人静静地深陷在被子里,只有头和那只在打点滴的手露在外面,点滴啪嗒啪嗒滴个不停,乔圆伸手把点滴的速度稍微调慢了些。
见顾知寒的嘴唇苍白干涸,她倒了一杯温水,用棉签轻轻点在他的嘴唇上。又用毛巾轻轻擦掉他额头冒出的虚汗。
突然,他的眉微微皱着,头在枕间不安地摆动,满脸痛苦的神情,额头隐隐冒出一层虚汗。
顾知寒做了个好长的梦。
梦见小时候母亲带着他给父亲过生日,梦见和小时候的贺钊一起玩,梦见父亲用皮带抽得他滚在地上,各种好的不好的童年记忆错乱交杂在一起,最终定格到那一日,一条巨大的狗朝他扑了过来,母亲死死护住他,然后他看着母亲倒在地上却无能为力,随后是惨绝人寰的笑声此起彼伏。
以及母亲一遍遍对他说:“知寒,你要永远爱爸爸。”
想他大约是做了噩梦,乔圆探进被子里捉住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低声安抚道:“没事的知寒,不怕不怕,这都不是真的,只是个梦。”
过了好一阵,顾知寒像是受到了安抚,额间蹙起得两道竖痕疏散开来,化作一片无力的安详。
乔圆第一次觉得,在病床前干坐着守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的人是一件有着实际意义的事情,至少现在,谁敢来找他的不痛快,她一定让这个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这时还真有人进来了,是孟祥川。
他刚要开口说什么,乔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放下顾知寒的手,把被角掩好,才和孟祥川走出去,等在门口的莫雨晴抓着她的胳膊问道:“乔圆!你没事吧?”
“晴晴,我没事。”随即看向孟祥川,“刚刚大夫说知寒很快就能苏醒,可这都快两个小时了……”
“乔圆,你做好心理准备,刚刚我去看过CT了,他头部淤血的位置正好压迫了神经,醒来之后恐怕会暂时不记得过去的事情。”
莫雨晴倒吸一口凉气:“失忆?!”
乔圆以同样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他。
“除了失忆,可能还会失智,智商如同几岁的孩子。”
孟祥川一口气说完呼了口气,双手插进裤兜,感觉哪里有些奇怪。
低头一看,裤子竟然穿反了。
乔圆无奈地笑笑,“瞧我这开了光的嘴。”
孟祥川没在意裤子,安慰乔圆:“你也别太担心,估计等过两天头部的淤血散去了就会好,不会一直这样的。对了,他是在墓地被打晕的,你们去看他妈妈了?”
“被打晕的!谁打的啊?”莫雨晴惊恐地插话。
“晴晴,这些等会儿我再跟你说。”他说。
“嗯,今天是知寒妈妈的忌日。”
孟祥川点头,再次叮嘱道:“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恐怕真的会傻上一阵子,如果他一下子不认识你了你也别难过,我们正在给他用活血化瘀的药,最多用不了三天就会好起来的。”
乔圆注意到孟祥川穿反的裤子,大概猜出来他是在跟晴晴约会,接到自己的电话后火急火燎赶过来,如果没有孟祥川在,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能否如此镇定,心下很是感动。
她真诚道:“祥川,晴晴,真的谢谢你们。放心,我没事。”
乔圆以顾知寒出差为由,将泽辉的事交代给副总,回到病房里,静静守着病床上的人。
知寒,你会忘记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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