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内府尚膳处。
看着被正堂退回来的一道又一道膳食，尚膳处的执事在蹙了一阵眉头之后，无奈的让帮厨将退回来的膳食给各处分了，然后又差人重新起灶，准备亲自下厨再给正堂准备一份膳食，免得会晤结束之后少门主急赤白脸的跑过来要吃食。
自从昨天执法长老和客卿长老领着一帮子族内族外子弟要求面见少门主之后，这内府上下就整整骚乱了一天一夜，尤其是宿卫营大统领率领着五百宿卫火急火燎的赶来时，那场面简直了。说是帮派火并吧，有点抬举那帮子族内族外子弟；说是官兵剿匪吧，又有点蔑视这帮玩意了，总之就是一个，乱到家了！
就在尚膳执事打算做第四道小菜之时，一股不属于厨房特有的烟雾混杂着升腾的锅气晃晃悠悠的钻入口鼻当中，就像饮了一口陈年老酒，绵柔且香醇，香醇中又夹杂着些许辛辣，就是在辛辣过后感觉一阵眩晕，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直到锅铲和灶台发生啪嚓的响声以后，才彻底从眩晕中清醒过来。
“是谁？是那个东西把东西带进来了！”
面对尚膳执事的怒吼，无论是供职多年的老厨子还是新来的打杂厨子都是一脸迷茫的看向彼此，不明白执事这话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把什么东西带进来了？那个东西又是什么？还有刚才执事是怎么了，遇到鬼了吗？正当众人一脸困惑，茫然相顾之时，一个佝偻身形的老头领着一个半大小子悄眯出现在尚膳执事身后，那半大小子还端着一道小菜可劲的往嘴里扒拉，扒拉完一道后随手放下又那拿起另一道扒拉，直到炫完第三盘小菜后才满意的打了一个饱嗝，然后用袖子擦摸擦摸嘴。
“是谁在打嗝？牧风，你个讨吃鬼。”
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之前尚膳执事做的三道精美小菜已经被眼前的这个被叫做牧风的半大小子吃干抹净，连点渣都没剩下。可看到佝偻老头后又纷纷拱手退后不敢再寻那牧风的麻烦。
“发甚火呀，林大娘子，重做便是了。”
尚膳执事又气又恼的瞪了牧风一眼，但对于佝偻老头的出现却是又惊又喜，惊得是这老家伙怎么有空来尚膳处打秋风，喜得是这家伙既然来了，说明正堂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至少已经已经由解决的方案了。
“突然想吃点东西了，顺便见个老朋友，林大娘子，可否赏光做几道下酒的小菜？酒嘛，牧风，咱带了吗？”
一边说着，佝偻老头一边掏出烟袋锅子，站在旁边的牧风熟练的往烟锅中添上烟丝，然后用双指撮出一团紫色的火苗将烟丝点燃。
随着一呼一吸之间，醇厚的香气很快便弥漫在整个尚膳处，所有的厨子包括尚膳执事脸上都露出一抹陶醉的神情，但很快就晃晃悠悠，东倒西歪。
“咳咳咳，林大娘子，还不赶紧动手做。其他人，没啥事都散了，别饶了老头子的雅兴。”
一边说着，佝偻老头陶醉的嘬了一口烟袋锅子，鼻孔喷出两缕白烟，然后挥挥手将白烟打散。
清醒过来的尚膳执事恼怒的瞪了佝偻老头一眼，但还是依言驱散了所有厨子，然后自己亲自切墩下厨，给这佝偻老头炒制几样下酒的小菜。
不一会儿的功夫，四五道精美的下酒小菜便被端到了灶台附近的案板上，佝偻老头刚想动筷夹肉，却又似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脑门道，“素菜，素菜，今天跟和尚吃饭。”
尚膳执事听到这句后，也不搭理他，直接封好炉灶就离开了。
“这...林大娘子，牧风啊，不行你弄几个素菜糊弄糊弄？”
那半大小子牧风也不答话，只是嘿嘿傻笑，然后顺了几颗灵果就一溜烟的离开了尚膳处去他处躲清闲了。
“这娃，回去非让得好好削一顿。”
说着，便拿起烟袋锅子准备吸上两口，却蓦然发现一个秃顶长须的黑袍老人正坐在自己对面，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扒拉菜，四个小菜很快便被这秃顶和尚一扫而空，就连放在案板上的酒坛都已经空了一半。
“你啥时候来的？”佝偻老头下意识的跳起来，一边用烟袋锅子指着秃顶和尚，一边满脸悲愤的看着案板上那四个比脸还干净的盘子。
“林厨娘刚走的时候我就进来了。还别说，这老厨神调教出来徒弟就是不一般，可比二爷府上的那几个厨子强多了。”
秃顶和尚似是想到了什么，尴尬一笑后，立刻将酒碗中续满老酒，端起来道，“大总管，是老头子我唐突了，自罚三碗。”说罢，也不等佝偻老者说话，直接满饮而尽，然后续满再满饮，续满再满饮，直至将那坛酒全部喝完，才摇着空坛子一脸无辜的笑道，“大总管可还满意？不满意的话我头子我再喝上他三百碗，哈哈...”
佝偻老者满脸失落的看着空酒坛，又看了看秃顶和尚，无奈的拿起烟袋锅子嘬了一口，摆摆手，“够了，够了。本来想偷个懒蹭两杯的，都让你这秃驴给搅扰了。究竟啥事找我？还是大统领那边想通了？”
“还没，不过也快了。”
秃顶和尚自是大统领水天一的幕僚禅渊上师，说完以后禅渊上师颇为无奈拎起酒坛子晃了晃，将最后一滴老酒倒入酒碗。
“大总管对昨天发生的事情怎么看？执法长老和客卿长老算是廷辩呢？还是算逼宫呢？”
“这俩货都不是啥好东西，都盯着内府那点东西呢。”佝偻老者无奈的叹息一声，重新给烟锅里面续满烟丝，开始解释这次‘逼宫’的原因，“您应该清楚，历次演武的奖品都是按照名次发放，凡入围者皆有所得。今年也是照往年的规矩来办的，只不过咱内府驻军所的执事不小心入围了，还冲到了三甲，但是呢驻军所里面的甲士情况都有些特殊，见不得光，即便是做上了执事也与家奴没什么分别，也因此被取消了名次，至于如何递补呢就不晓得了。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这俩货的吃相有点忒难看了。”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的嘬了一口烟袋锅子，吐出两个烟圈。
“原来如此，这件事老头子我也有所耳闻，只是不晓得其中利害而已，本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却弄成如今这副局面，真有一套。”
说着，禅渊上师也是长叹一声，这件事说说好听点是为下属打抱不平，说难听点那可就是犯上作乱。暗自盘算了一番后，又试探性的询问佝偻老者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情，毕竟这件事情涉及到内府，纵然宿卫营有心插手但也师出无名呀。
那佝偻老者没有答话，只是不停的嘬着烟袋锅子，似是在思考，但更多的像是在等人。
“大总管，若您不愿意出头，此事可由宿卫营出面解决，二爷和老家主毕竟是一奶同胞的兄弟，此举虽会遭到各房非议，但若不能及时解决恐怕会生出别的祸患。”
面对禅渊上师的劝说，那佝偻老者只是挥了挥手，没有再说其他。
作为内府的大总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玄武水家的制度。与白银联盟的其他三家不同，玄武水家为了防止被灭族，在建立之处就定下了内府和藩屏两套体系，既相互依托又各自为政，之后为了权衡两方的利益又建立了宿卫营作为纽带，负责监督两方，必要的时候说和双方，但却不能干涉两方的内政，否则双方有权对宿卫营的高层进行更迭以保证公平。
‘若内府有变，藩屏可以靖难之名讨伐；若藩屏不轨，内府可统宿卫之兵灭之。’
这两句便是开山家主玄武真君所留下的遗言，也是能够维持玄武水家三方利益的根本所在，只不过这次可能真的要走到头了。
“上师的好意水五儿心领了，但有些事情大统领还是避嫌的好，免得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有些事情还得靠祖宗之法来解决，顼盖那老小子说的对，啥事都得往前看，但有些事情得往后看。”
说到这里，水五爷猛地用烟袋锅子敲了一下案板，在外面躲清闲的牧风在门口探出脑袋瞅了一眼，耸肩道，“还没来呢，已经派人去看了，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小半个时辰。”
“在等人？”禅渊上师疑惑的看向水五爷的眼睛，后者没有回避，与之四目相对。
“对，等人。”水五爷坚定的点点头，“五房当家的去了酒楼找顼盖讨要消息这事宿卫营知道，我内府自然也知道，已经不是啥秘密了，若是能请那位大人物出面调停的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能只有执行家族之法了。”
“但愿吧。”
就在禅渊上师叹气之时，一个矮个小黑胖子疯也似的飞奔而来，一个没留神，啪叽一下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刚想起身，脚一滑又跟门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痛痛痛...爷，来了，人来了，是一个道人，现在就在城门口呢。”小黑胖子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跑到水五爷面前，刚想再次开口就被水五爷的烟袋锅子轻轻的敲了一下。
“慌个甚，慢慢说，别着急。”
小黑胖子哦了一声，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禅渊上师，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这时候，在外面躲清闲的牧风拎了个椅子悄默的放到小黑胖子身后，又从旁边的水翁里舀了一瓢水递到小黑胖子眼前。小黑胖子憨憨一笑，说了声谢谢之后便接过水瓢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抹抹嘴，继续禀报，“爷，人来了，是一个年轻道人，黄色道袍，背后锈太极八卦图，身边还跟着一头龙兽，脑袋有这么大，身子得有这么大。”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的比划起来。
听完小黑胖子的叙述之后，不光水五爷，就连禅渊上师的脸上都显露出一副狐疑的神色。
“难道是那位大人下界了？不应该呀，那位大人只听从天道法旨，天祖的谕旨未必会听呀。”
“也许这次的事情比你我想象当中的还要严重！”说着，水五爷收起烟袋锅子，朝旁边的牧风吩咐道，“牧风，你跟小黑去城门口迎人，记住，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句都不要提，若是对方问起老家主的事情来一句都不要说。”接着，又朝门口喊道，“青，弓上弦，人套甲，跟爷去正堂镇场子去。二春，通知各房当家的，执法长老、客卿长老意图不轨，遵照祖制速来靖难。”
“喏！”洪亮雄武的声音接连从门外响起，紧接着便是甲页摩擦的响声和弓弦紧绷的声音。
禅渊上师见状，也从腰间的百纳袋中掏出一枚铭牌扔给牧风，“你叫牧风是吧，把铭牌给城门尉，他自然会放你们通行。”
“知道了。”牧风点点头，当即便和小黑离开了尚膳处，从小门离开了府邸。
刚一出小门，小黑胖子就东撒撒西望望，再三确定没人后才凑到牧风身旁，小声呢咕起来。牧风无奈的摇了摇头，一边观察着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一边替小黑胖子解疑答惑，“道门在咱们这个世界是两支，一支是传承自中央天庭的真传道，背后绣的图案是空心八卦，一支是传承自旻天仙域的天师道，背后绣的是太极阴阳鱼。”
“至于那城外的那个道人，应该是天界来的，至少跟天界有关系。”
“天界来的？你咋知道的？”小黑胖子忙不迭的问道。
“让你好好学，你就不听。”牧风怒其不争的解释道“道门还有一支只流传于天界，背后绣的图案是太极八卦图，意味三派之全宗，而且这个道人穿的是黄色道袍，应当是个天师圣主一类的大人物。”
小黑胖子挠挠头，嘿嘿傻笑起来。
似是又想起了什么，牧风又问“小白的伤势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听到这些，小黑胖子的神情明显一顿，变得苦涩起来“还是不行，那帮族内子弟下手太狠了，明显是要废了小白，而且丹药房那边还老抻着不给药，我去了几趟，都被管丹药的那帮人给怼了回来，抬出爷来都不好使，真不知道小白究竟是哪里得罪他们了。”
“唉，我想办法吧。小白这家伙也是，记吃不记打，跟那帮纨绔玩什么命呀。咱们这帮见不得光的最好的结局就是像爷和青哥一样成为府上的执事，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的过完这一生。”
“可爷和青哥都说过，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离开这里，咱们在这里见不得光，但是在外面没有人会在乎这个。”
“也许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顺着城内的主干道玄武大街来到了城门附近，还没靠近，就听见一阵阵甲叶碰撞的厮磨声和某种动物发出的吼叫声。
走出城门，只见一队队全副甲胄的宿卫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一只巨大龙兽围困在大道中央，旁边路过的行人们或是纷纷躲避，怕殃及池鱼；或是驻足围观，凑凑热闹；或是被城门小吏来回驱赶，不情不愿的缴纳了税金跟随大流涌入城内。
牧风和小黑向当值的城门尉使说明来意后，很快便被带到了龙兽面前，抬头看去，一个穿着黄色道袍，面白无须的道人正坐在龙兽的身上盘膝打坐，手中拂尘随风扬动，当真一副世外高人的仙风道骨。
“再下牧风，奉内府大总管水五爷之命前来接人，还请尉使撤防。”一边说着，一边将禅渊上师的铭牌递上。
城门尉使看到铭牌后先是皱了皱眉头，旋即命令麾下的宿卫撤防，然后向牧风和小黑拱拱手便也离去了。
那道人也恰合时宜的睁开双眼，微微一笑。
“福生无量天尊，孽畜，还不收了神通。”
那头龙兽颇为不满的低吼了一声，瞬间就变成了狮子大小，抖抖身体，摇摇尾巴，把那道人从身上甩了下来。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轩辕三宝，可是家主派汝等来接贫道的？”那道人一边做着稽首礼，一边介绍自己的来历，同时有意识的提及了老家主水问天，不知道目的何在。
小黑憨憨一笑，抢先开口回答了那道人的问题，“是爷让我们过来接你的，你是哪来的道人，看着也不像啥得道之人，更像一个游方的和尚！”
听到这话，那道人也不反驳，更不恼怒，只是淡然一笑。
而牧风在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个道人后，也觉得面熟，但就想不起来是谁，鬼使神差的便脱口而出。
“大和尚...法师勿怪，小黑愚鲁，又没见过什么世面，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见谅。”见那道人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牧风便开始自我介绍起来“小的牧风，这是小黑，奉内府大总管水五爷之名前来迎接法师，少主与二爷已在府外迎候，请。”
说罢，便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道人微微颔首，指了指前方“请前面带路吧。”
牧风见状，也不敢耽搁，便拉着小黑在前面为那道人引路。一路上那道人跟小黑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攀谈个不停，期间那道人还掏出了一张符箓塞到了小黑的手里，美其名曰是有缘人相见恨晚，但咋看咋像俩谍子接头。而跟在他后面的那头龙兽，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狗一样，这闻闻那嗅嗅，吓得街上的行人商贩四处逃窜，更可气的是这家伙竟然当众抬腿撒尿，完事还非常享受的吐出舌头，天晓得这玩意是不是再狗窝里面长大的。
当然，路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已经被蛰伏在城内的暗桩悉数传回了府上。
临近府邸，街道两旁已经有全副武装的执戟宿卫站岗警戒，街面也已被净水冲刷过一次。
距离府邸还有三百步的时候，鼓乐齐鸣，少门主水北王已经携各房当家，各院管事及全府执事站于街道中央，百余族内子弟和族外子弟在执法长老水彼涉和客卿长老水谷蓷的率领下分列左右，泾渭分明。
远远的，看到水五爷打出的手势后，牧风赶忙拉着小黑躲到就近的两个执戟宿卫之间，遥遥的观望着。
“恭迎三宝大天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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