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一念

夜,悄无声息地落下。

山林起雾,似拢了青灰色薄纱。

连云千里,涌如潮汐。

有小花蛇从泛着青苔的岩石下游了出来。

花蛇不大,长约一尺,宽不过一指,鳞片红青夹杂,斑驳不一,此时正昂起蛇首,茫然四顾。

花蛇有名,花衣。

此时夜色深沉,林间鬼气森森,山林中似有妖鬼出没,只听阴风呼号,便令人不寒而栗。

更不提,前方便是山林墓地。

青梧小巷,无名书铺。

这便是李建成的小店。

只不过素日来往行人甚少,李建成也无心经营,买卖与否,端看一个缘分。

书铺里有一院梨树,只不过如今正值夏末,梨花早已凋落,入目所及,一片青葱翠色。

刚一进门,花衣便缩进了自己在后院的小穴中,这巢穴不仅遮风避光,且阴暗潮湿,深得花衣喜爱。

李建成吐了一口气,也不说话,只捧了一本书坐在桌案前,信手闲翻。

浮生半日闲。

一日过去。

翌日,夜色尚未褪去,大半天幕仍是郁郁深沉,便有惊叫声划过,惊醒大半雁城人。

“不好了!”

声音尖锐又刺耳,惊惧交加。

李建成自是一夜未睡,此时闻声,合上手中书籍,起身向外看去。

花衣本来安然睡着,此刻也已经被屋外纷纷扰扰的声音吵醒,顿时有些不满,也好奇究竟何事发生,便向外而去。

可刚一出门,花衣便被眼前景象给惊到了。

青梧小巷里,有尸体横在水井边上。

尸体面色青紫,身子从腰截断,淋漓鲜血流淌一地,更是隐隐可见其中森森白骨。

血迹已渗进地面。

那伤口……

不像是被利器截断,更像是被人撕扯开。

看上去十分可怖。

但,若仅仅如此,倒也罢了。

花衣是妖,活了百余年,早就见惯生死之事。

可这尸体……

是昨日的车夫。

且,他脸上的表情惊骇万分。

仿佛是撞见鬼了。

李建成看了一眼,眉梢微微上扬,似乎是心中有所猜测,却一言不发。

边上围了一圈人,或惊吓或恐惧,有人不忍直视,抬手掩目,亦有人上前查看车夫死状。

一时间,人心惶惶。

已有衙役闻声而来,见状忙道:“还不快把人带走,都杵在这里做什么!”

于是有人上前将尸体抬走。

有人胆怯地开口:“我记得他,他昨日还说遇见鬼了,怎么今日就死了?”

“难道……”

“嘘!那东西有灵性的,不可说,不可说。”

雁城向来安宁,从未有过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又涉及鬼神之说,令人心中不安。

李建成望向尸体被抬走的方向,略有思忖:“莫不是真遇见鬼了……”

花衣不解。

若说起鬼,雁城上下自然是只有李建成了。

……

李建成走向街边粥铺。

铺子里零零散散的坐着两三人,卫嘉边收拾着边与客人闲谈,大约是听到了什么异闻,他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李建成走了过去,寻了个位置坐下。

卫嘉见是李建成,便坐过来问道:“听说昨日那人死在了青梧小巷里?”

李建成点点头:“人人都说,他是撞见鬼了。”

“这……?”卫嘉有些吃惊,稍缓片刻,又道,“我不信这世上有鬼,我只信心中无愧,自然无鬼。”

李建成只是笑笑:“也许吧。”

“想来是有人谋财害命。”卫嘉面上有担忧之色,“希望衙门尽快找出凶手吧。”

李建成微微点头:“你也小心些。”

铺子里的人渐渐都走了。

只剩下李建成与卫嘉两人,

还有花衣。

李建成忽然问:“怎么这几日铺子里都只有你一个人?”

闻言,卫嘉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娘身子不大好,病了许多天了,只能我一个人照看铺子。”

“原来如此,倒是辛苦你了。”

花衣忽然抬头看向粥铺上方。

有一只寒鸦落在屋檐上。

偶尔有微风吹拂,将一旁旗帜吹起,寒鸦却始终一动不动,宛如木雕。

若非花衣能感受到它身上的温度,只怕都会以为这是只死鸦。

很奇怪。

但这并非花衣第一次见到了。

花衣每次同李建成到粥铺时,都能见到这只寒鸦落在屋檐上,且都是这般一动不动。

只不过花衣生性喜静,平日里也无心探究,可今日李建成与卫嘉两人闲谈许久,花衣实在是觉得百无聊赖。

于是便悄无声息地游了上去。

寒鸦仍立于屋檐上。

花衣悄然游至寒鸦身后,在片刻静默后,倏地张开口,便要将寒鸦吞入腹中。

刹那。

尖牙仅仅触碰到了尾羽。

寒鸦已扑棱起翅膀,躲过了花衣的扑咬。

莫名地,花衣有些沮丧。

更有些恼。

曾几何时,花衣也是制霸灵山的大妖,虽然寻常从不轻易出现,可但凡觅食,绝不失手。

什么时候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寒鸦没有飞远,而是落在了不远处。

目光交接的瞬间,两者皆有些愕然。

花衣是妖,寒鸦也是妖。

“……”无言以对。

两只妖皆是尚未化形,又并非同一族类,自然无法交流,只能面面相觑。

寒鸦依旧不动。

花衣同样。

敌不动,我不动。

但……

有森然妖气从寒鸦周身散出,更是携着一缕杀机,大约是记恨方才花衣对它的扑咬。

花衣当即绷紧了蛇身。

眼前寒鸦明显强于花衣,只是不知为何,它迟迟没有动手,而是这般与花衣对峙着。

不知过了多久。

“花衣,过来。”李建成的声音从粥铺里传来。

于是,花衣不再与寒鸦僵持,而是飞快地下了屋顶,动作迅速又敏捷。

寒鸦大约也是松了一口气,并不停留,而是飞离屋檐,扑棱着翅膀,消失在远处。

“走吧,我们回去了。”李建成道。

突然,有少女慌慌张张地冲进了粥铺。

“卫嘉哥哥,河边……!”

“怎么了?”卫嘉放下手里的东西。

少女焦急不安:“你快跟我去看看吧。”

“好。”

卫嘉说着,便跟着少女向城外河边而去。

而李建成已经携着花衣离开了。

不多时,便回到无名书铺里。

书铺依旧静谧无声,李建成也一如往常的捧着一本书坐于桌案前。

花衣天性闲散,无心修行,以往灵智未开时,但凭本能行事,如今更是散漫惯了。

可今日与寒鸦一见,花衣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能再如此下去了,她可不想沦为他人腹中食物。

花衣想起,李建成似乎有些修行法门,只不过并没有摆放在书架上,而是在卧房里。

于是花衣钻过门缝,进了李建成的卧房。

卧房里的布置极为简洁,只有一张桌案,一把椅子,一副棺材,甚至没有床铺。

毕竟,李建成平日并不入眠。

偶尔困倦,也只在棺材里躺上一时半刻,但到底还是不如墓地中舒适宜人。

花衣正想翻动桌案上的东西,突然有一卷画从一旁滚落下来,滚到花衣边上。

画卷徐徐展开。

是一幼龄女。

眉清目秀,巧笑嫣然。

花衣还未细看,李建成已走了进来。

他拾起画卷,只低头看了一眼,便细心将其卷起,系上细绳,放在桌案上。

珍之重之。

李建成继而发问:“你是想找修行法门?”

花衣点头。

“难得你还有这个心思。”李建成便从案中寻得一本,道,“这长青诀大约适合你吧,你且拿去看。”

花衣看着其上晦涩难懂的文字,不由默了一默。

她想起来了,她是妖。

并不识字。

于是抬头,求乞的目光落在李建成身上。

李建成也偏头看着她,对视半晌,便笑了:“等你化形后,我在教你吧。”

化形成人,

是妖族修行中的第一关。

花衣曾有机会化形,只可惜因灵山一劫,修为尽散,如今重修已有近百余年,算起来,也应要化形了。

只是花衣一向闲散,便将化形之事一推再推。

但眼下李建成既然这么说了,花衣也确实觉得该到了化形之期,便不再拖延下去。

于是她便一头埋进后院巢穴中,不问世事,只闷头修行,不至化形之期便不再出来。

十岁的小姑娘无辜地仰起头看向他,极其疑惑地眨眼,似乎是当真弄不清楚其中原由,看上去单纯可爱。

洛沧海一时语塞。

他行走江湖几十年,见过无数妖类,残忍嗜杀者有之,狐媚妖异者有之,甚至混迹人族中世故圆滑者亦有之,但从无如眼前这般单纯无邪者。

一如梨花,洁白无瑕。

李建成偏过头去,似笑非笑。

也确实是没有什么关系。

不知怎么地,洛沧海忽然觉得很有趣,他双手环抱:“其实我一直对斩妖除魔没什么兴趣,只是不知为何,世人总说我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你分明就杀了不少妖鬼。”花衣心有异议,“今早还杀了雁城水鬼。”

“那些残害人族的妖物自然不能姑息,可若真是逢妖便杀,那我岂非是要业火缠身,万世不入轮回了?”洛沧海很是随性,“若非是我那百无一用的弟弟请我来雁城驱鬼,我对那水鬼也没什么兴趣。”

佛曰,恶业害身如火。

“是么?我原以为修仙门派中人,斩妖除魔不仅无业火,更会有功德加身。”李建成从一旁书架上抽出一本伏妖卷,“否则,何至于修仙门派都在斩妖除魔?”

伏妖卷,据说是当年某修仙门派将百年间斩杀的妖类编册成书,而如今伏妖卷上的妖类,十之八九都已灭族。

人与妖之间的关系,早就已经扭曲了。

“你与知县是兄弟……?”花衣倒是更关心这个,只是有些奇怪,“你们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

知县洛清溪身形瘦弱,面容清秀,仿佛一名文弱书生,而洛沧海却与他截然不同,不仅在于长相,更是气质。

“那是自然。”提起洛清溪,他只是冷笑一声,“他自小在太玄山上长大,修行至今,却仍然是个不入阶的凡人,有什么好说的。”

“我倒是觉得他比你好太多了……”花衣腹诽。

花衣忽然抬头看向粥铺上方。

有一只寒鸦落在屋檐上。

偶尔有微风吹拂,将一旁旗帜吹起,寒鸦却始终一动不动,宛如木雕。

若非花衣能感受到它身上的温度,只怕都会以为这是只死鸦。

很奇怪。

但这并非花衣第一次见到了。

花衣每次同李建成到粥铺时,都能见到这只寒鸦落在屋檐上,且都是这般一动不动。

只不过花衣生性喜静,平日里也无心探究,可今日李建成与卫嘉两人闲谈许久,花衣实在是觉得百无聊赖。

于是便悄无声息地游了上去。

寒鸦仍立于屋檐上。

花衣悄然游至寒鸦身后,在片刻静默后,倏地张开口,便要将寒鸦吞入腹中。

刹那。

尖牙仅仅触碰到了尾羽。

寒鸦已扑棱起翅膀,躲过了花衣的扑咬。

莫名地,花衣有些沮丧。

更有些恼。

偶有鸟兽经行,散了林中雾气,便有银白月色洒落一地,映着草木疏影,影影绰绰。

花衣蜿蜒而行,直至墓前。

忽有声响从地底传来,紧接着是男子略有疲倦的声音:“我就是小睡一会儿……”

地面泥土稍稍松动了些。

继而,一只手从墓里探了出来。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虽是从泥土中探出,却不染半分尘纤。

花衣虽然面不改色,但这场面着实骇人。

正巧有车夫经行于一旁山路上,将眼前景象尽收眼底。

“鬼!有鬼啊——!”

一声惊叫,划破原本悄然宁静的夜幕,树叶簌簌而落,鸟鹊纷纷离枝。

花衣闻声偏头看去,正见山路上,有车夫面色惨白,浑身颤抖,连连倒退。

再然后,他一把扔下手里握着的缰绳,弃车而逃,也不顾车上货物,撒腿狂奔。

那逃亡的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花衣惊叹。

不过……鬼?

花衣转而看向墓前。

只见墓前的泥土被人从里侧翻开,有白衣男子从中坐起,略有头疼地揉着眉心。

一人一蛇渐行渐远,融进无边夜色里。

山林墓地中,仍旧阴风呼啸,惨白月色洒落在饱经风霜的墓碑上,映出其上潦草字迹:

李建成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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