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悄无声息地落下。
山林起雾,似拢了青灰色薄纱。
连云千里,涌如潮汐。
有小花蛇从泛着青苔的岩石下游了出来。
花蛇不大,长约一尺,宽不过一指,鳞片红青夹杂,斑驳不一,此时正昂起蛇首,茫然四顾。
花蛇有名,花衣。
此时夜色深沉,林间鬼气森森,山林中似有妖鬼出没,只听阴风呼号,便令人不寒而栗。
更不提,前方便是山林墓地。
青梧小巷,无名书铺。
这便是李建成的小店。
只不过素日来往行人甚少,李建成也无心经营,买卖与否,端看一个缘分。
书铺里有一院梨树,只不过如今正值夏末,梨花早已凋落,入目所及,一片青葱翠色。
刚一进门,花衣便缩进了自己在后院的小穴中,这巢穴不仅遮风避光,且阴暗潮湿,深得花衣喜爱。
李建成吐了一口气,也不说话,只捧了一本书坐在桌案前,信手闲翻。
浮生半日闲。
一日过去。
翌日,夜色尚未褪去,大半天幕仍是郁郁深沉,便有惊叫声划过,惊醒大半雁城人。
“不好了!”
声音尖锐又刺耳,惊惧交加。
李建成自是一夜未睡,此时闻声,合上手中书籍,起身向外看去。
花衣本来安然睡着,此刻也已经被屋外纷纷扰扰的声音吵醒,顿时有些不满,也好奇究竟何事发生,便向外而去。
可刚一出门,花衣便被眼前景象给惊到了。
青梧小巷里,有尸体横在水井边上。
尸体面色青紫,身子从腰截断,淋漓鲜血流淌一地,更是隐隐可见其中森森白骨。
血迹已渗进地面。
那伤口……
不像是被利器截断,更像是被人撕扯开。
看上去十分可怖。
但,若仅仅如此,倒也罢了。
花衣是妖,活了百余年,早就见惯生死之事。
可这尸体……
是昨日的车夫。
且,他脸上的表情惊骇万分。
仿佛是撞见鬼了。
李建成看了一眼,眉梢微微上扬,似乎是心中有所猜测,却一言不发。
边上围了一圈人,或惊吓或恐惧,有人不忍直视,抬手掩目,亦有人上前查看车夫死状。
一时间,人心惶惶。
已有衙役闻声而来,见状忙道:“还不快把人带走,都杵在这里做什么!”
于是有人上前将尸体抬走。
有人胆怯地开口:“我记得他,他昨日还说遇见鬼了,怎么今日就死了?”
“难道……”
“嘘!那东西有灵性的,不可说,不可说。”
雁城向来安宁,从未有过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又涉及鬼神之说,令人心中不安。
李建成望向尸体被抬走的方向,略有思忖:“莫不是真遇见鬼了……”
花衣不解。
若说起鬼,雁城上下自然是只有李建成了。
……
李建成走向街边粥铺。
铺子里零零散散的坐着两三人,卫嘉边收拾着边与客人闲谈,大约是听到了什么异闻,他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李建成走了过去,寻了个位置坐下。
卫嘉见是李建成,便坐过来问道:“听说昨日那人死在了青梧小巷里?”
李建成点点头:“人人都说,他是撞见鬼了。”
“这……?”卫嘉有些吃惊,稍缓片刻,又道,“我不信这世上有鬼,我只信心中无愧,自然无鬼。”
李建成只是笑笑:“也许吧。”
“想来是有人谋财害命。”卫嘉面上有担忧之色,“希望衙门尽快找出凶手吧。”
李建成微微点头:“你也小心些。”
铺子里的人渐渐都走了。
只剩下李建成与卫嘉两人,
还有花衣。
李建成忽然问:“怎么这几日铺子里都只有你一个人?”
闻言,卫嘉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娘身子不大好,病了许多天了,只能我一个人照看铺子。”
“原来如此,倒是辛苦你了。”
花衣忽然抬头看向粥铺上方。
有一只寒鸦落在屋檐上。
偶尔有微风吹拂,将一旁旗帜吹起,寒鸦却始终一动不动,宛如木雕。
若非花衣能感受到它身上的温度,只怕都会以为这是只死鸦。
很奇怪。
但这并非花衣第一次见到了。
花衣每次同李建成到粥铺时,都能见到这只寒鸦落在屋檐上,且都是这般一动不动。
只不过花衣生性喜静,平日里也无心探究,可今日李建成与卫嘉两人闲谈许久,花衣实在是觉得百无聊赖。
于是便悄无声息地游了上去。
寒鸦仍立于屋檐上。
花衣悄然游至寒鸦身后,在片刻静默后,倏地张开口,便要将寒鸦吞入腹中。
刹那。
尖牙仅仅触碰到了尾羽。
寒鸦已扑棱起翅膀,躲过了花衣的扑咬。
莫名地,花衣有些沮丧。
更有些恼。
曾几何时,花衣也是制霸灵山的大妖,虽然寻常从不轻易出现,可但凡觅食,绝不失手。
什么时候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寒鸦没有飞远,而是落在了不远处。
目光交接的瞬间,两者皆有些愕然。
花衣是妖,寒鸦也是妖。
“……”无言以对。
两只妖皆是尚未化形,又并非同一族类,自然无法交流,只能面面相觑。
寒鸦依旧不动。
花衣同样。
敌不动,我不动。
但……
有森然妖气从寒鸦周身散出,更是携着一缕杀机,大约是记恨方才花衣对它的扑咬。
花衣当即绷紧了蛇身。
眼前寒鸦明显强于花衣,只是不知为何,它迟迟没有动手,而是这般与花衣对峙着。
不知过了多久。
“花衣,过来。”李建成的声音从粥铺里传来。
于是,花衣不再与寒鸦僵持,而是飞快地下了屋顶,动作迅速又敏捷。
寒鸦大约也是松了一口气,并不停留,而是飞离屋檐,扑棱着翅膀,消失在远处。
“走吧,我们回去了。”李建成道。
突然,有少女慌慌张张地冲进了粥铺。
“卫嘉哥哥,河边……!”
“怎么了?”卫嘉放下手里的东西。
少女焦急不安:“你快跟我去看看吧。”
“好。”
卫嘉说着,便跟着少女向城外河边而去。
而李建成已经携着花衣离开了。
不多时,便回到无名书铺里。
书铺依旧静谧无声,李建成也一如往常的捧着一本书坐于桌案前。
花衣天性闲散,无心修行,以往灵智未开时,但凭本能行事,如今更是散漫惯了。
可今日与寒鸦一见,花衣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能再如此下去了,她可不想沦为他人腹中食物。
花衣想起,李建成似乎有些修行法门,只不过并没有摆放在书架上,而是在卧房里。
于是花衣钻过门缝,进了李建成的卧房。
卧房里的布置极为简洁,只有一张桌案,一把椅子,一副棺材,甚至没有床铺。
毕竟,李建成平日并不入眠。
偶尔困倦,也只在棺材里躺上一时半刻,但到底还是不如墓地中舒适宜人。
花衣正想翻动桌案上的东西,突然有一卷画从一旁滚落下来,滚到花衣边上。
画卷徐徐展开。
是一幼龄女。
眉清目秀,巧笑嫣然。
花衣还未细看,李建成已走了进来。
他拾起画卷,只低头看了一眼,便细心将其卷起,系上细绳,放在桌案上。
珍之重之。
李建成继而发问:“你是想找修行法门?”
花衣点头。
“难得你还有这个心思。”李建成便从案中寻得一本,道,“这长青诀大约适合你吧,你且拿去看。”
花衣看着其上晦涩难懂的文字,不由默了一默。
她想起来了,她是妖。
并不识字。
于是抬头,求乞的目光落在李建成身上。
李建成也偏头看着她,对视半晌,便笑了:“等你化形后,我在教你吧。”
化形成人,
是妖族修行中的第一关。
花衣曾有机会化形,只可惜因灵山一劫,修为尽散,如今重修已有近百余年,算起来,也应要化形了。
只是花衣一向闲散,便将化形之事一推再推。
但眼下李建成既然这么说了,花衣也确实觉得该到了化形之期,便不再拖延下去。
于是她便一头埋进后院巢穴中,不问世事,只闷头修行,不至化形之期便不再出来。
十岁的小姑娘无辜地仰起头看向他,极其疑惑地眨眼,似乎是当真弄不清楚其中原由,看上去单纯可爱。
洛沧海一时语塞。
他行走江湖几十年,见过无数妖类,残忍嗜杀者有之,狐媚妖异者有之,甚至混迹人族中世故圆滑者亦有之,但从无如眼前这般单纯无邪者。
一如梨花,洁白无瑕。
李建成偏过头去,似笑非笑。
也确实是没有什么关系。
不知怎么地,洛沧海忽然觉得很有趣,他双手环抱:“其实我一直对斩妖除魔没什么兴趣,只是不知为何,世人总说我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你分明就杀了不少妖鬼。”花衣心有异议,“今早还杀了雁城水鬼。”
“那些残害人族的妖物自然不能姑息,可若真是逢妖便杀,那我岂非是要业火缠身,万世不入轮回了?”洛沧海很是随性,“若非是我那百无一用的弟弟请我来雁城驱鬼,我对那水鬼也没什么兴趣。”
佛曰,恶业害身如火。
“是么?我原以为修仙门派中人,斩妖除魔不仅无业火,更会有功德加身。”李建成从一旁书架上抽出一本伏妖卷,“否则,何至于修仙门派都在斩妖除魔?”
伏妖卷,据说是当年某修仙门派将百年间斩杀的妖类编册成书,而如今伏妖卷上的妖类,十之八九都已灭族。
人与妖之间的关系,早就已经扭曲了。
“你与知县是兄弟……?”花衣倒是更关心这个,只是有些奇怪,“你们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
知县洛清溪身形瘦弱,面容清秀,仿佛一名文弱书生,而洛沧海却与他截然不同,不仅在于长相,更是气质。
“那是自然。”提起洛清溪,他只是冷笑一声,“他自小在太玄山上长大,修行至今,却仍然是个不入阶的凡人,有什么好说的。”
“我倒是觉得他比你好太多了……”花衣腹诽。
花衣忽然抬头看向粥铺上方。
有一只寒鸦落在屋檐上。
偶尔有微风吹拂,将一旁旗帜吹起,寒鸦却始终一动不动,宛如木雕。
若非花衣能感受到它身上的温度,只怕都会以为这是只死鸦。
很奇怪。
但这并非花衣第一次见到了。
花衣每次同李建成到粥铺时,都能见到这只寒鸦落在屋檐上,且都是这般一动不动。
只不过花衣生性喜静,平日里也无心探究,可今日李建成与卫嘉两人闲谈许久,花衣实在是觉得百无聊赖。
于是便悄无声息地游了上去。
寒鸦仍立于屋檐上。
花衣悄然游至寒鸦身后,在片刻静默后,倏地张开口,便要将寒鸦吞入腹中。
刹那。
尖牙仅仅触碰到了尾羽。
寒鸦已扑棱起翅膀,躲过了花衣的扑咬。
莫名地,花衣有些沮丧。
更有些恼。
偶有鸟兽经行,散了林中雾气,便有银白月色洒落一地,映着草木疏影,影影绰绰。
花衣蜿蜒而行,直至墓前。
忽有声响从地底传来,紧接着是男子略有疲倦的声音:“我就是小睡一会儿……”
地面泥土稍稍松动了些。
继而,一只手从墓里探了出来。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虽是从泥土中探出,却不染半分尘纤。
花衣虽然面不改色,但这场面着实骇人。
正巧有车夫经行于一旁山路上,将眼前景象尽收眼底。
“鬼!有鬼啊——!”
一声惊叫,划破原本悄然宁静的夜幕,树叶簌簌而落,鸟鹊纷纷离枝。
花衣闻声偏头看去,正见山路上,有车夫面色惨白,浑身颤抖,连连倒退。
再然后,他一把扔下手里握着的缰绳,弃车而逃,也不顾车上货物,撒腿狂奔。
那逃亡的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花衣惊叹。
不过……鬼?
花衣转而看向墓前。
只见墓前的泥土被人从里侧翻开,有白衣男子从中坐起,略有头疼地揉着眉心。
一人一蛇渐行渐远,融进无边夜色里。
山林墓地中,仍旧阴风呼啸,惨白月色洒落在饱经风霜的墓碑上,映出其上潦草字迹:
李建成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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