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再次打开先生的日记,我已经泪流满面。我想看,又怕看,不知后面等待先生的是什么结果。
好不容易擦干眼泪,继续看下去:
1971年10月23日
“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绝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为革命而治病
无情的病魔终于来了!
经过医生多次地检查和化验,尽管我不愿意得这样的病,也尽管我再提出种种理由不相信会得这病,但是肯定的结论还是落在了我的身上。
“肝炎”,这个病连日来给我背上了不小的思想包袱,这病之所以成为包袱,是因为我认识不足。
这个病如果不是在今天的场合下检查出,我可能没有一点顾虑。
而这病是我在进行提升干部体检的时候被检查出来,这是必须要走的程序。
现在我得了这病……
我惧怕的可能不是全部在于病上,而是在于提不提拔的问题上。
有了这样的想法,也就背上了提不成干部的思想包袱。
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在他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问题时,只要他想的是革命,而不是考虑自己的利益,他也就永远不会背上不正确的思想包袱
由于这个病会传染人,人们不愿意接近你,会疏远你,好像人们认为你是一个“犯罪的人”。
自己也感觉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从而比人“低一等”了,说话、办事、生活、工作,什么都不方便了。
联想到我还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这样的生活,让我今后又该怎么办呢?
我怕,也可能不是怕这病伤害我的身体,而是毁了我的青春。
一个真正的革命青年,什么样的青春最壮丽?
完全彻底为革命,全心全意为人民,在艰苦困难面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为了中国和世界革命,永远不断的前进,这才是我们青年真正美好而壮丽的青春。
现在我不幸得了这病,是我的损失。我的工作还很多,我要学习的东西也很多。
革命事业需要我这样的青年人,用千倍万倍的精力为党、为人民做出更多的贡献。
党培养我多年,让我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成长为一个革命战士。
正在党和人民需要我的时候,我病了,从客观上辜负了党对我的期望。
但是,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活着永远是为了革命。即使他身体遇到了如此复杂的问题,但他的目标不能变。
不生病要干革命,生了病也要干革命。甚至要牺牲自己的生命,我也同样要干革命。
今天我住院了,这也是革命的需要。为了今后更好的干革命工作,我必须配合医生治疗。
我很明白,今天的任务是为革命而治病。
我流着泪看到这里,日记页面已打湿了一片。
我做梦也想不到,先生二十三岁就得了“肝炎”,而且是在他即将迎来仕途起飞的时候。
在突如其来的困惑中,他迷茫过,挣扎过,但最终用革命战士的勇敢接受了现实。
那么,小姑告诉我,他哥一九八八年因甲肝住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屈指算来,先生的肝病伴随他已近五十年。
很多无法解释的事好像可以理出点头绪了。
父亲去世,他自己也在病中,弟妹们不知其中隐情,在我面前常说大哥是个自私的人。
日记将一个单纯、对未来充满向往年轻时的先生袒露在我的面前,崇高的敬意油然而生。
先生留下了很多奖状,他确实做到了“生了病一样干革命”。
一想到先生因为“肝病”被折磨了近五十年,我禁不住放声恸哭:
“老公啊,但凡你早点吐露给我听,老婆会加倍的疼惜你,随时督促你去医院认真检查,也不至于拖到晚期才发现”。
先生曾经告诉我,与前妻结婚前,对方的家人提示过他,要他做好能承受前妻的坏脾气,但他还是结婚了。
现在想来,这与他的病也有关系,这“低人一等”的病让他的自信少了许多。
先生是个心事重的人,很多事闷在心里独自承受 ,这对他的病非常不利。
回想起先生的弟妹常形容的话,说与我结婚后,他的气色和精神都比以前好了许多。
好几次小叔开车送先生住院,虽然俩兄弟相差十岁,但病友们都说先生显得年轻。
但是命运让他过早地遇到了人生旅途中的磨难,就像他日记里写的,在部队提干时被检查出患了“肝炎”。
这意味着什么 ,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了。
无意中,是这本尘封多年的日记本,引领我走进了先生的内心世界。
我对着先生的相片哭道:
“老公,为什么你生前不肯对老婆敞开心扉呢?既然真心相爱,你就应该如实相告,我们之间就不会有误解。
现在让我看你的日记,了解你的内心世界已经晚了呀!我想加倍用我的温柔抚慰你伤痕累累的心,已经没有机会了呀……”
师母得知我因为看到先生的日记重新跌入悲伤之中,着急地发来微信:
“恬静,你们俩的情感之路虽说前后总共八年,但比别人几十年还有内涵还有温度,你们还一直沉漫在新婚蜜月期。
实在可惜他走得太早走得太急,不是你做妻子的觉得无可言表的可惜,而是所有认识他的人他的朋友都为他可惜。
别人不知道他有这病,不知道你们已与此病抗争了一年多,只知道一个活跃快乐全心全意为大家的一个好朋友、好群主怎么会是这消息?
一时都不敢出声,会不会有搞错,但这种信息是不会搞错的。
许多同学都说当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闷得谎,总在说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可想高山在大家心里的位置……
现在他已走了,我们只有一个想法,愿她的夫人慢慢走出这悲痛,照顾好你自己照顾好这个家,他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
回忆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你这么软的心腸,希望在这段时间里尽量少去触碰你俩的点点滴滴,等过段时间可能会好一点的。
确实如师母说的“回忆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
今天整理打扫时,无意中低头发现了床垫边缘上已经干了的血迹,我禁不住又哭了……
我一生都忘不了, 就坐在这个位置旁边,先生抚摸我的手,连声唤着“老婆……老婆……”直至昏迷……
先生曾经半开玩笑地说:
“老婆,如果我走在你前面,我会紧紧拉着你的手不放”……
想不到这一幕真的发生了!
也许先生早已经设想了一百遍,因为二十三岁时他就已经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了。
我多么渴望再度牵着先生温暖的大手,将头靠在他宽宽的肩膀上……
抚摸着先生盖过的蚕丝薄被,不禁回忆起新婚蜜月旅行回来后,先生提出要两人合盖一条被子。
所以我在网上购买的都是最大尺寸的蚕丝被。
冬天怕漏风,先生总忘不了叫一声“老婆,背靠背,靠近我一点,这样你就不冷了”。
我们身上盖着两条厚蚕丝被,用旧的毛衣塞在各自的肩膀处,脚下有先生热乎乎的大脚捂着,我们很快就入睡了……
现在,每天望着空落落的另半边床,我的眼泪控制不住总是夺眶而出,对着床边的大幅结婚照和先生道晚安“老公,我要睡了,晚安”……
先生的日记终于解开了我心中多年的谜团。
为什么他中年时期会连续因为肝、肺、胃等病住院…
为什么他的药袋随身不离?
为什么他每月定时去“上海中山医院南院”?
为什么他对我身边的异性那么敏感?
为什么大门上的猫眼里面要贴纸?
为什么突然被确诊时已经是癌症晚期?
…
先生的老师知道了这一切后说:
“高山后来得这么许多病与他生活的不幸福有关系,只是不告诉恬静是不应该的,是对不起她的。
不管你再怎么喜欢对方,真实情况要告诉明白的,尤其是生过肝上的病,这样对恬静是不公平的"……
确实,因为偶然知道了他隐瞒过去的病情,尤其是乙肝,我差点离开了先生。
师母是他的校友,她告诉我,高山在四年的住宿学校中,给人的印象是非常健康阳光的男生。
那么,是二十三岁时检查出的肝炎改变了他……
在这一年多共同与病魔的抗争中,我目睹先生用超人的毅力一次次走进手术室。
听着他不止一次向我描绘病愈后的美好计划,我的情感在悄然地起着变化,我发现自己依然还爱着他……
尤其看了这本尘封多年的日记,想象着当年他那绝望的表情,为他感到心痛和遗憾。
正值青春年华的他,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折断了他即将起飞的翅膀。
因为被他视为“有罪的传染病”,在第一次选择爱人的天平上倾斜了标准,致使他后来陷入“万劫不复”的婚姻……
虽然我曾经报怨过他不该对我隐瞒病情,但我并不恨他,我非常理解他。
一个想像正常人那样去追求真正的爱情和幸福,却因怕失去而不得不隐瞒病情的先生,我又怎么忍心责怪他?
很久以后他才告诉我,每次按时去医院进行乙肝五项检查,也是为了我的安全。
在亲友们的善意提醒下,在先生住院期间,我曾去医院做了一次验血检查。
因为去得匆忙,只验了肝功能,我将报告拍下用微信发给了先生。
先生如释重负,回复我说“感谢老天,老婆的指标犹如年轻人,我也放心了”。
以前我只知道他常去离婚前居住的虹口区中山医院南院配高血压的药,并不知道医院的另一个名称是“上海公共卫生中心分部”。
如果不是那份CT确诊报告,我还被蒙在鼓里……
遗憾的是,因为隐瞒,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二十三岁曾经患过肝炎这段历史,他对医生也隐瞒了。
我不禁又想起了那句世界名言“性格决定命运”,我的先生不正应了这句名言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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