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里的接近(四)

冬榛一路上都十分小心谨慎,她的紧张让燮峤不由地对考核更加上心了。两人很幸运地没碰上什么凶恶的野兽,但她没想到问题先出在了她身上。

路图只有个大概的路线,因此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就站在了仅容一人通过的漫长崖道前。崖道左边是粗糙的石壁,右边是一大片深沉碧绿的湖。

风湾的那次溺水早就在她心里埋下了对于水的恐惧,因在考核中救助妖物而被罚关入水连环后她对于水的恐惧更深了。现在仅仅是看着那片水域她都觉得难以呼吸。虽然只是看着也很是不适但冬榛没有移开视线,她逼着自己去适应。

燮峤站到冬榛身前,温声道:“我们先休息一下再过去吧,冬榛觉得怎么样呢?”

冬榛抬脸,倔强地看着他,道:“你不需要考虑我,现在就过。”

“那我走在前边。”燮峤不想勉强她便道。

明知道湖面不可能一下子升高,但冬榛看着湖面就无法理智地思考。抬头看时燮峤已经走去了一段路,她逼着自己跟了上去。每走一步路,她都觉得腿在发软打颤,眼前的天地似乎都在打转。

燮峤感觉到她落后了便转过身向她走去,脚步稳当有力。哪怕临水的高崖在侧他的脸上也不见半点惊惧。“冬榛,试着多依靠我一些好吗?”燮峤停在了冬榛面前,看着她苍白的脸问到。

“如果不能自己克服,永远也没有长进。我总不能时时躲在别人身后。”冬榛仰起脸,语气严肃认真。

“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他凝视着她的眼眸。

“为什么问?猎妖师须有刚强之意志,耐苦之品性,坚韧之风骨。你是觉得我不配猎妖师的身份吗?”冬榛看向粗糙不平的石壁,身侧的手因紧张不安而握成拳状,拇指的指甲刻入食指的指侧道。

“想知道你最真实的心意所以才问的。不是你不配猎妖师的身份,是那一身份配不上你。身份是人给的,将自己打磨得符合某种身份不恰恰是一种屈从吗?”哪怕她不与自己对视,燮峤也还是两眼专注地看着她。

“你究竟想从我口中听到什么?”冬榛飞快眨动的眼睛里情绪复杂。

“关于那个问题的回答我也想知道啊,冬榛。”燮峤露出了一个苦涩而无奈的笑。他看不到冬榛在猎妖师中的出路,也无法给她一个有效的承诺,仿佛他只能看着她一步步走入破碎与灭亡的黑暗之中。

“不要说太多与猎妖师意旨相悖的话。”冬榛皱眉,有些担心他哪天也在其他人面前说这些话。

“不说就能一切都好吗?”燮峤真诚发问。在他看来冬榛在众人面前日益沉默就是一种试图让自己和他人差异变小的伪装。因为知道了哪些话不合适,所以她为了不让自己失误就干脆少说多听。

“不能,但为了让一切看起来还好我们总要做某些事的。”冬榛按照自己心里所想直接回答了。

“不合时宜的话埋藏在心,尊者的意旨不敢违背,这样时时压抑处处违心地活着真的不累吗?”燮峤一边问一边默默留心她的反应。

“不该做多余的事,不应留无用的善。这句话不单我要记得,你也该时刻谨记。 ”冬榛看了他一眼,说完就沉默地看向一边。

知道很难让她说说心里话后燮峤转而提起其他话题。他颇费了些功夫才让冬榛同意在他的牵拉下闭眼走过窄窄的崖道的提议。当自身对他人带来阻碍不便时冬榛会很自然地退步,这让他忽地心酸起来。

燮峤从不是一个怯懦的人,但他心里一直在隐隐恐惧着冬榛无法支撑下去的时候到来。他不害怕死亡的来临,却担心她抱着痛苦离世。

虽然眼前一片黑暗,但被他牵着向前走的时候冬榛觉得耳边刮过的风都带着几丝温柔。她能感觉到燮峤殷殷盼着她奋起斗争,但她顺从地忍受太久了早已拾不起反抗的能力。她很想这一刻的平静美好成为永恒,但她也清楚美好破碎起来有多么的容易。

被他整个握住了手后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持续从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她不由地担心自己会不会紧张得手心冒汗让他觉得不适,其他念头都暂时被摒弃了。

“我很高兴,至少此时比起依靠目视冬榛在更多地依靠我。”燮峤看着前方,握紧她的手,语调和缓地说到。

虽然闭着眼但耳朵此时却更加敏锐,她听到燮峤的话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身为引学人就该是可靠的存在但她却还需要他的帮助,这让她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走过崖道后燮峤略带遗憾地松开了她的手。冬榛睁开眼,刺目的光让她下意识偏头想要抬手遮挡,但手还没抬起她就克制住了这个举动。

燮峤察觉到冬榛的不适应立刻调整了自己站的位置,让自己的影子落在她身上为她挡住一部分光。眼前忽然有一片阴影让冬榛更为顺利地适应了光线的变化,她一抬头两人就刚好对视上了。

忽然见光让她偏圆的眼眸中涌出泪花,一双眼眸如深冬时的清泉那般清彻透亮。燮峤心里忽然被触动了一下,率先移开了视线。见他看向别处冬榛便坦然地多看了他几眼。

“继续赶路吧。”冬榛先开口道。

“好。”燮峤拿出路图,确定好方向。他大步向前走去的同时还不忘关注冬榛有没有立马跟上。

辨图识路能力也是考核的一项,所以冬榛只能跟随不能指引方向。不过,燮峤并没有明显的短处,仿佛他就是为猎妖师而生的。她因他的实力而感到高兴,心里却隐约有种对两人终将分道而行的担忧。

确定周边没有危险后燮峤哼了哼那段曲调,然后才问到:“冬榛,这段曲调有没有唱词啊?”

“晚风缓,夕阳漫。不知相距几重山?江水淌,浮月晃,愿与此水入梦乡。”冬榛直接回答到。

“怎么这么轻易就告诉我了呀?我还想着可以多问你几遍呢。”燮峤笑了。

“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你最好不要唱不要哼。以前排查奸细排查得很严,稍有不对劲就是反复提审,更有甚者还被施以严刑。”冬榛郑重地再次提醒到。

“好,我绝不会在旁人面前哼起或唱起的。”燮峤认真地保证到。

走过崖道并成功下山的两人没有选择深入密林而是寻了一处方便取木又离水源不远的避风地作为营地。

设捕猎陷阱,采集树果野菜并取水,清理地上的碎石枯枝,找来易燃的枯木断枝以及打地铺的干草,再到升起篝火,不管冬榛劝他坐下休息一下劝了几次,他都坚持跟她一起行动。

“身体不适就该休息,你为什么这么要强?”冬榛盯着仍坐得端正的燮峤,忍不住道。

“试炼还没开始多久我就突发不适,这任谁看了都是我态度不端吧,更何况身体不能一直强健又怎么承担大任呢?我只是不想在冬榛面前显露出不可靠的样子。”燮峤没有拿话搪塞过去而是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那你是为了要担起什么大任啊?”冬榛顺势问到。

燮峤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冬榛,火光落在她身上显得她分外温柔,于是他不由地说到:“快快成为一个能护着冬榛的人。”

“为什么这么着急?除了待在猎妖师的属地里我又去不了哪里。”冬榛更是疑惑了又问到。

“怕来不及。”燮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望向黑夜中那边暗沉沉的密林。密林中蛰伏着毒虫,生活着猛兽,孕育着毒藤。对于普通人来说那里处处是危机,遍地是险境。冬榛岌岌可危的处地和心境却比在林中穿行求生更让他觉得困难重重。

“我没这么容易死的,你不用急。我没有那么想要活却还是活了下来,而且还活了这么久,这不恰恰说明了你是在白白担忧吗?”冬榛浅浅地笑了一下。

“你是想说要活的人死了,而想死的人活着吗?”燮峤看着她,面上不复平静。

冬榛看着他,迟迟没有给出回答。燮峤从她的沉默中读懂了她的答案,他跟着沉默了一瞬然后侧躺在了干草地铺上。摆了一圈的横纹杉在干草的衬托中显得愈发青翠,鼻尖一直萦绕着她折来的横纹杉的独特香气,他枕着自己的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冬榛抬手搅动锅里的野菜干粮糊,腾起的热气使她感觉手部传来一阵灼热感。心中不断翻滚涌动的话语最终只是在脑中闪过。

“刚才我倒出来的那碗药汁应该可以入口了,你把它喝了吧,能够缓解疼痛。我不会医人看病,你将就着喝吧,总归是无毒无害的。”冬榛将临时制的粗糙木勺放好后十分平静地对燮峤道。

燮峤起身拿碗,乖乖地喝完了。他将碗放好,依旧望着冬榛,道:“谢谢冬榛费心为我准备了止疼的药。这是个老毛病了但不常发作,之前我忍忍就过去,没想到它今天能折腾那么久。”

“试炼之后立刻找人看看吧,病症轻时不多加注意用药调理,等到病重后医治起来就要多吃苦头。关心人之前先照看好自己。”冬榛忍不住向他投去了关切的目光。

两人吃完了简单的吃食后冬榛收拾了一下然后坐在石头上望着天空中发亮的星星。“现在看到的星空远不能和我记忆中那个群星璀璨的夏夜相媲美。”冬榛忽然道。

“那时候是谁陪着冬榛看星空?”燮峤问。

“那时没有别人,只有我。可能是我起夜时碰巧看到的吧。”冬榛故意开玩笑到。

“冬榛很擅长发现美好的东西。”他道。

冬榛听后忍不住笑了一会儿,才道:“才不是呢。美只震撼我一瞬,长期盘踞在我心头的是痛苦啊。”当笑意完全消失的时候忧伤渐渐浮现在冬榛的面庞之上。

“是什么令你痛苦?”燮峤问。

“或许就是活着这件事吧。一直生活在一起宛如至亲的存在一个个死在面前的时候我还太小了,不能理解自己所看到的景象,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也因此远离了痛苦。那些画面始终盘旋在我的脑海之中,不曾淡去。那种认为自己是一切灾厄根源的感受不知道你是否能体会,但带着愧疚自责而活真的是太折磨人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往前,因为我仿佛一直被困在血色的痛苦回忆中不断反复经历着那时的一切。天地这么广阔,我却觉得没有哪一处地方是我的归宿。是我让一切变糟的,我就不该过得轻松舒适,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也是我活该。”冬榛看着他,慢慢诉说着自己内心的苦痛。她只是轻轻眨了眨眼,泪水就缓缓地流下。

“冬榛,你真是那样想的吗?”燮峤握住她的双手。

“燮峤,他们让我活下去,我一直在努力做到啊,可我心里有时竟有些埋怨。为什么我是被留下的那一个?为什么像我这样的坏人能够活下去啊?我就是个早就该死的祸害。”冬榛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有些崩溃地哭诉到。

“不要一直怪罪自己了,冬榛你值得过上世上最好的生活。”燮峤将她轻轻拉向自己继而向前将她抱住,轻声安抚到。

“我不配!如果不是我随便给人带路,风湾不会这么快被攻破,花镜、灯灯………还有生活在那里的许多妖或许就可以活下去了。如果不是我偷跑出去碰见了施戈,他可能不会进入杉林镇,归楼就不会因此被一场大火烧毁,生活在那里的妖也就不会丧命。都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们。如果没有我,那一切本该是不会发生的。”泪流满面的冬榛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服,眼中满是痛苦和自厌。

“你怎么知道少了你那一切就可以避免呢?该发生的事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没有人是死在你的手上的,他们会死是因为人与妖无法相容的世道。”燮峤紧紧抱着她时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因剧烈的情绪而在微微颤抖。

“可是我杀了妖,我杀了曾把我从河里救起的苏落还有那些我连名字都不曾知晓的妖。她求我给她一个解脱,我没能亲手了结了自己却亲手杀了她。如果我早点死了,她就不会死了。我救不了她,我谁也救不了。我就是个自私又无能的人。哪怕再不满,我也不敢用命去反抗猎妖师的规条,哪怕曾对弱小的妖施救我最终还是屈服在了刑罚之下。我第一次动手的时候脑海里竟然还闪过这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的念头。我甚至一度为了达成施戈的要求以及迎合其他人而用我杀的妖都是会危害人的观念来麻痹自己。我真的是虚伪至极!最该死的人就是我!”冬榛哭喊着说出了自己心里最隐秘的想法。

“她求你杀她,证明她已经对生毫无眷恋了。你是在帮她达成所愿。冬榛,你不需要拯救所有的人。将世间变得更美好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冬榛,善良并不是必须的,我们可以是既好又坏的人。没有人规定我们必须要做一个全然的好人。你的痛苦更多是来自于你给自己套上的枷锁。”燮峤在她耳边缓缓说到,似是劝导似是哄诱。

“不,那不对……”冬榛轻声否认到。

“他人定下的对错有这么重要吗?”燮峤一边发问一边轻拍她的后背。

“如果之前困扰我的一切都是不该存在的,那么我的那些痛苦和眼泪算什么呢?我要是否认了我之前的一切想法,那我还是原来的我吗?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完全摆脱过去的自己呢?”冬榛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虽然依旧伤心但那已经降到了她能控制的程度。

“为什么不能?有一条更好的路可以走,为什么还要选那条充满坎坷甚至不算是一条出路的路?你这样下去迟早会毁掉你自己的。”燮峤听完后情绪也陷入了剧烈的冲突和变化之中,话语中也带上了点情绪。

“我毁掉我自己也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前途光明的猎妖师,我就算出点什么事,你也可以好好地过下去,顶多唏嘘一下感叹一阵。”冬榛道。

“你死了我还可以好好过下去?唏嘘?感叹?这就是你认定的你自己在我心里的分量吗?你一定要这么认为吗?”燮峤既痛心又心疼,因她的经历而感到痛心,又因她看轻她自己而整个人都陷入了难受之中。

冬榛推了推他,想要两人暂时分开一下,让彼此先冷静下来再继续交谈。燮峤顺着她的力道松开了她,眼睛却还紧紧盯着她。

“你就当我今夜在发疯吧,那些话都忘了吧。”冬榛侧了侧脸,避开他的目光,对自己突然的情绪爆发感到十分苦恼。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好像又被她搞砸了……

“我很高兴,冬榛和我说了这么多。只有一点我想郑重地请求你的同意,要是哪天撑不下去了一定要马上告诉我,可以吗?”他急切盼望着她给出自己想听到的答复。

冬榛点了点头,看到他的笑容后跟着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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