燮峤没有想过自己会再次醒来。一场地动让压在他身上厚厚的土层变得稀薄,那极大的响动让他从长久的昏昧之中惊醒。他将自己从土里扒了出来然后马不停蹄地找寻冬榛的身影。他夜以继日地在那片土地挖掘翻找,但他找遍了那片地方都没有发现冬榛的半点痕迹。
哪怕满身狼狈,他也不肯花时间打理自己。他将所有时间和一切精力都花在了找冬榛这件事上。他问了很多人但从没得到过有关冬榛去向的半点消息,如果不是实在不得已他绝不会将时间浪费在与人缠斗之上。
在突破猎妖师防线并不断深入的路上,他看了不知道多少满是恐惧忌惮的眼神。他明明找寻的是一个人可无人知道她的消息,仿佛他找的是一个早已消散的幽魂。
在四下寂静的时候他会隐约听到冬榛的声音,可每每举目四望他都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能清晰地回忆起从前他们相处间的细节仿佛事情就发生在昨日,可空无一人的身侧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冬榛还下落不明。
猎妖师辖地中出了个向着腹地不断前进的怪人,因为他逢人就打听的冬榛是余倩容从前当学进生时的旧相识所以她被委派了与对方进行交涉的任务。
如果不是忽然有人这么声势浩大地打听冬榛的下落,她都快要忘了记忆中那个总是显得很安静顺从的学友。
冬榛身上本就有的对人的关爱是猎妖师必有的特质之一,虽然大多时候她都在沉默独处但只要你开口求助她极少会拒绝。她最古怪的地方就在于她那对妖物泛滥的好心,哪怕她管住了嘴但她的情绪还是从双眸中不经意泄出,这让她哪怕是在人堆里也显得格格不入。
在空闲无事的时候个别人会就此闲话几句,她对此并非半点不知但她从没和人起过争执。没有尤为亲近的朋友也没有突出的才干,她虽然优秀过但时间太短了就像是闪耀一瞬就黯淡湮灭的火星。
“就是你吗,到处打听冬榛的人?”虽然这地方只有他们两人,但余倩容还是带着一丝疑虑问出了口。
“你对冬榛有多少了解?”燮峤问出了自己最关注的问题,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他眸中还是闪动着些许微光。
“一个善良有余却血性不足的人,很难称得上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猎妖师。”余倩容给出了自己心中最为中肯的评价。冬榛的心软放在哪里都是好的,但放在战场上只会拖累他人害死自己。
向猎妖师腹地进逼本就是找寻有关冬榛的线索,哪怕没有关于冬榛下落的线索能了解她的生平也是好的但她的话却把他触怒了。猎妖师的宗旨与冬榛的天性相悖,一直饱受内心折磨的是冬榛但在他们眼中却犹嫌她做得不够。
“你和她究竟是怎么认识的?我从未见她和谁来往密切,你现在做的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她始终觉得打着寻人旗号的燮峤另有阴谋,名为寻人实际上可能是想倾覆南部猎妖师在这片土地的统治。
燮峤已经没心情提问了,从对冬榛认识浅薄的人口中根本问不出什么。他们眼中所见都不是最真实的她。他没有赶人离开就那么径自走远了。对于他来说身后的叫喊声远不如林间的风声动听。
燮峤站在山岩上远眺南部猎妖师腹地所处的方位。和煦的风从山谷吹来却带不走他纷乱的思绪,他心底的深切不安让他无法停驻无法安睡。
“峤峤,为什么活下来的总是我呢?为什么我不在一开始就干脆利落地选择死去呢?我不该活下去的啊……被留在这世间真的是太痛苦了。”
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呢喃,燮峤被这突如其来的熟悉嗓音震动了,他连忙向四周张望又将附近每个角落都找遍了但一无所获。
燮峤在猎妖师的一场埋伏中胜出了。猎妖师中仅存的且还能找到的冬榛的相关记载都被人送了过来,至于其他物品他们说时间久远早已遗失了。燮峤翻阅着那寥寥几页的记载,在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个与人疏离却保留着对合群的向往的冬榛。
他们都说她早已因故逝世,却又对她的死因和葬身之处回答得十分含糊——意外故去,所葬不详。他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的。一个人死了怎么就剩这么一句轻飘飘的描述呢?如果连他都对冬榛的下落轻轻带过就更没有人会去在意了啊。
“我叫莫娴毓,奉命带来一些冬榛的遗物。冬榛这人好像和谁都相处得来,但从不会主动和人建立联系,也不愿意欠人情。你们怎么认识的,你又是她的什么人呢?”莫娴毓送完东西也不急着走,一边问一边审视着面前这个始终蒙着脸而且真实意图存疑的男子。
“莫娴毓,真是个一听就能感觉到她父母对她寄予的美好希冀的名字,是吧峤峤?”
“莫娴毓这样开朗大方的人,和谁成为密友都不足为奇。为什么要难受呢?和我待久了于她又没有什么益处,反而会白白消耗她的热情。”隐隐约约的声音好似响在耳畔又仿佛直接浮现于脑海之中,燮峤不禁向四处张望。
“怎么了?”莫娴毓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明明四下无人,寂静一片,他对自己的话也毫无反应但某个瞬间他却仿佛听到了阴魂的低语般神色剧变。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燮峤一边问一边观察她的神色,比起言语他更信自己的直觉。他想要找到她的破绽,找到那些声称冬榛不在了的人的破绽,冬榛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他,一定……
“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发誓。”莫娴毓看着他平静至极的眼眸,无端地觉得浑身一凉。
“怎么可能没有,我听到了的,我明明听到了啊。”燮峤斜急切地四处寻觅,但凡是个能藏人的地方都被他彻底翻找了一遍。
“要不是你要找的确有其人,我还以为你是在找臆想中的人,可冬榛确实是死了啊。”莫娴毓呢喃到。为了探到更多消息她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有些不理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执念在支配着他。
她看着荆棘野草中穿行的人,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平静假面下的疯狂。她意识到:在找到冬榛前他不会停止寻找的也没人能阻止他……
猎妖师前线逐渐吃紧。当发现只要对他不做理会就无需和他对战后猎妖师默许了他的活动,只留了监视他动向确保他无法接触内部机要的人。
燮峤在猎妖师领地徘徊了不少时日,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在这里再找到任何冬榛确实存在过的痕迹了。
明明她的声音还不时地在耳朵边回响,明明她的面容还时常地在脑海中浮现……他还一清二楚地记得她如羽毛擦过般轻的触碰以及她独有的气息,但那全都成了无法再现的曾经。
“好像是有这个人。”
“印象不深。”
“不大合群,总独来独往。”
……
与冬榛有所关联的人他都问遍了,但他所能听到的大多是这一类说辞,一个他异常珍视的人似乎只是他们眼中可有可无的存在。
明月高悬,燮峤倚着粗壮的树干闭目休憩,有风穿林而过时他总会无法抑制地想起与冬榛有关的点点滴滴。在漆黑的山洞内、在茂密的丛林里、在湍急的溪流旁……在那些无人打扰的时刻里两人的交心低语,相互依偎。
“声称要找冬榛的人,你在哪?我有和冬榛相关的事要和你说。”姚琳在漆黑的林间放声大喊,栖息其中的鸟不少被她惊动,慌张地飞离。
燮峤听到冬榛的名字就难以保持冷静了,他手脚并用地快速下树。“你想说什么?”他站在来人身后沉声问到。
姚琳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回过身的同时退开了几步。“冬榛曾经和我说过她有一个幻想中的伙伴,她每每无聊孤单了就会和对方谈话。我以为我和她能成为挚友的,但冬榛这人对着谁都是客气有礼的,实际上你只能在她允许的距离内靠近她。”她也没卖关子,将话都说出了口。
“峤峤,我这样的人能有些表面上的朋友其实已经很好了吧,明明介意的事却要装作大度,明明不开心还要装作无事,明明知道问题的症结却无意改变。”
“峤峤,我好难过啊,要是能消失就好了。”
“峤峤,我做不到,我根本做不到把被俘的妖视作待宰割的牲畜。我好不容易正义化了自己的行为,但我所信奉的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峤峤……”
“峤峤……”
燮峤抬手按住作痛的脑袋,一些血淋淋的真相不断向他席卷而来,他不断拍打着头却恍然惊觉这个动作是如此熟悉。
对方过激的反应让姚琳有些不解,更让她不解的是上一刻还仿佛旧疾发作疼痛难耐的人,一瞬间就飞快跑远了。一半事实一半试探的见面最终什么成果都没有。
燮峤一直跑到空旷的原野上才停下,他完全脱力般躺倒在草地上。夜幕上点缀着些许闪烁的星,茂盛的野草从里鸣叫的虫在被他弄出的动静惊动后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后又开始歌唱。
“原来我一直对外寻找完全弄错了方向,我怎么就忘了向内寻求呢。”燮峤抬手抚上胸口,现在他彻底清楚冬榛究竟在哪里了。剧烈的痛苦不断蔓延,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极致的孤独。不少人觉得冬榛怯懦但他却从不那样认为,因为他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刻才得以接管这具身体。
“冬榛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你了,你再也不用难过了。我很想念你……”低语在微风中被吹散,当他能发声之时最需要听到的人却已经听不到了。
日出日落了几轮,不知道躺了多久之后燮峤利落地起身,他打算沿着冬榛过往的轨迹再走一遍她曾经走过的路程。冬榛的幻想太真实了,以至于绝望的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缕光芒般沉浸其中。事实是冬榛从不知道他的存在,她从不知道她希望有人全身心爱她的想法根本不是奢望。
燮峤离开了猎妖师的核心区域,照冬榛希望的那样他什么也没做。他知道在直面死亡的时候冬榛并没有感到怨恨,只觉得解脱。
在这世上冬榛伤害得最多的人就是她自己,哪怕只是一点点过错她也总是不能原谅她自己。那些他人说出口之后很快就遗忘的话语成为了一次次凌割她的利刃。燮峤无法触碰她给予安慰也无法出声逗她开心,他只能看着她在自怨自弃的深渊里越陷越深。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要是冬榛死在风湾会不会还能少受些折磨呢?但很快他就会打消那个想法,要是连他也不希望冬榛好好活着,他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花镜自以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于他的意愿,可其实有暗中推手在促使一切发生。哪怕面对纯真的幼童,他也只将他们视为达成目的的工具。
河欢救下了冬榛的人,可却将她推入了更深的漩涡中。那些冷淡得近乎冰冷的眼神和阴晴不定的态度让冬榛活得越发小心谨慎。
施戈只知道责怪冬榛为什么不能和其他人一样成为一个合格的猎妖师却从没试着从她的角度考虑过。
不是让她愧疚自责就是让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们共同打造了一个无形的炼狱困住了原本天真单纯的冬榛 。
在燮峤到达猎妖师边界的时候有人忽然道:“冬榛真的被害了吗?”
那个声音冬榛认得,他自然也认得。燮峤冷冷地看向余逢霁。青流岛出来的人用那些天真得近乎愚蠢的理念影响了冬榛,使得本就在善恶间摇摆不定的她更加崩溃。她再也无法接受自己作为加害者的一员立足于世,而且还向处于窘迫境地之中的青流岛人提供了帮助。
他亲眼目睹了冬榛以一种牺牲献祭自己的赎罪者姿态替他们掩盖踪迹。明明做着一旦事发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事但一向怕事的冬榛却出奇地冷静,而那时他只能默默地看着她步步走向危险与死亡。
“这眼神真是了不得,刚刚问你的你还没回答呢。我问你啊,冬榛是死是活?”黎晓熙是个直爽性子,见他不答便按耐不住道。
这些或面善或陌生的面孔让燮峤一看就从心里打不住地烦躁。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冬榛不在的事让他心里的怒火旺盛地烧了起来。“你们有什么资格问这些?”他质问到。
“如果他们没有资格,那么作为冬榛曾经的挚友的我是否有资格就这一问题进行问询呢?”迟一步到达的苏丹桐从人后走出来并继续说到,“我是真的关心冬榛当前的下落。”
“我曾经提醒过冬榛要小心平白无故接近她的你,也曾对你怀有偏见。当初的那些事还请你见谅,现在我只想求你给我一个说法。他们说你和冬榛都不在了,可你现在还好端端站在我面前,那冬榛呢?”苏丹桐说话间回想起冬榛,眼中泪光闪闪。
一股寒意自背脊向燮峤体内蔓延。如果苏丹桐是确实存在的,如果他是切实接近过冬榛的,如果记忆中的相处是真的,那么那些他曾一度认为是真相的想法就都是虚假的。
“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燮峤猛地用拳头捶击自己的脑袋,脸上半是痛苦半是迷惘。
“哪怕是她人已经不在了,至少……至少让我知道她埋在何处。”情绪激动之下苏丹桐流下泪来。冬榛对身边的人一直很好,她不明白为什么坏事总会发生在冬榛身上,似乎冬榛活着就注定要历经磨难。
“峤峤,我这样子是不是太不应该了?明明比我处境艰难的人这么多,我却没能活出什么样子,反而还一直消极处事。有时候我会想,这条命是不是让给别人还能发挥更大的价值……”
“峤峤,我不该有恨不该埋怨的,但我无法做到。即使表面再怎么淡然,但我心里依旧在不满,可为什么我不敢大胆地表达出来呢?我究竟是在怕些什么啊?”
“峤峤,我觉得很难过。看着记忆中的地方已经彻底变换了模样让我觉得很不好受。”
“峤峤,我掌握了区分记忆与梦境的方法,那就是不断地回忆前后经过,有破绽的就不是事实。不过,这个方法也并不是总能奏效的。”
“峤峤,有的梦竟然让我无比留恋。我感觉梦好像成了我逃避现实的一个所在……”
“峤峤,忘却和记得究竟哪一个才是恩赐呢?”
……
为了逃避血淋淋的现实有时候人脑会歪曲记忆。每每燮峤感觉自己得到了真相,他的心就越发疼痛难耐,好像找寻真相的是他而抗拒真相的也是他。
“就算不知道你不也是活得好好的吗?”燮峤强忍着脑袋的不断作痛以及喉间的酸涩问到。
这话在苏丹桐听来很是刺耳,好像只有整日以泪洗面且过得凄惨困顿才是为冬榛担忧的表现似的。“你怎么能说得出口?我们都关心在意冬榛不是吗?要是我们不照顾好自己,冬榛看到会有多难受啊?”她质问到。
“确实,冬榛不忍心看善良的人受苦,更不用说她在意的人了。就算是为了她也好,好好生活……就当作她未曾出现过。”他低语到,眼眶传来持续的刺痛感。积聚在眼中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苏丹桐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竟不知道他是在嘱咐她还是在劝诫自己不要在痛苦中越陷越深。在失去冬榛的最开始她无疑是痛苦无比的,但活着的人需要往前看……
在燮峤大步离开时苏丹桐没有阻拦。她心里其实一直对此有着猜测,心中某块地方好像终于落定却又好像空了一瞬。在她眼中的冬榛无疑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也早将对方当成了亲人般的存在,但想要当个好人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青流岛的理念是极好的,但再好的东西都要交由人去推行,这个过程往往充满了变数。她现在会与他们为伍不是因为受了他们的感召,只是因为利之所驱。这一刻她明白了冬榛和燮峤才是一类人,她会为冬榛难过但决不会改变她选定的道路。
夜雨带着不尽的寒意浇在黑暗中沉寂的万物之上,水汽中裹挟着泥土的气息,血腥味在此时显得格外浓重。南部猎妖师是在设伏还是困兽犹斗他都不在意,但他偏偏听到了一个熟人的声音。
燮峤快步冲上前,劈手夺了前方人的剑。已经负伤却还想要阻拦的人被他三两下打倒在地。他抬脚踹在还未站直的施戈身上,在雨幕中恨恨地盯着倒地的施戈。冬榛受过的屈辱她本人不去计较,但他却无法忘却。
“你究竟是什么人?”施戈身边的猎妖师一面问一面伸手扶施戈,眼神不善。其他几人齐齐盯着他,满是提防戒备。
“为什么你那时候要把冬榛带出杉林镇?为什么你一直要把她变成你希望她变成的样子?”燮峤声嘶力竭地问到。
“这些怎么都不该由你来问吧。”虽然伤势不轻,但施戈仍然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知道冬榛来自杉林镇的人不算多再加上与冬榛关系密切这一点,他不用推测就知晓了眼前人的身份。
“为什么那时候没杀了她?你那时候已经杀红眼了不是吗?”燮峤执着于得到一个回答,他又接连发问到。围上来的猎妖师不断进攻,但都受挫于他凌厉的攻势。
“可能是心里的那点怜悯作祟吧。”施戈回答的同时左手已经缓缓搭上了袖箭的触发机关,“但我没想到近十年的教养都不足以让她有些许的长进,果然劣质难琢。”在对方情绪波动最大的时刻,他快速瞄准然后触发了袖箭。
“怜悯?真是太可笑了……”燮峤话未说完便敏锐地察觉到了破空而来的暗箭,他用剑劈开迎面而来的箭矢。
“正常人是来不及躲闪的,你身上有寄厄吧。这样的话一切就解释得通了。冬榛身上的寄厄有一部分转移到了你身上,所以你才会幸存,所以你才会不顾一切地靠近她。”施戈冷静地说到。
“你在胡说什么?”燮峤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对方不是在说谎所以他心里越加慌乱。
“人和妖之间存在着难以通过练体术补足的差距,直到发现了寄厄的存在。它可以让人拥有远胜于妖的强盛生命力和力量,成为非人非妖的存在。要是早知道冬榛出自于风湾,我们也不至于产生误判,她或许也能活得长一些。”施戈陈述到。
燮峤上前了一步,剑尖直指施戈。施戈身边的猎妖师一个个面色凝重,他们全都绷紧了神经,随时准备战斗。
“峤峤,什么时候雨才会停呢?明明大家都经历着同一场雨,有人凭栏听雨欣赏山色,有人却连个躲雨的地方都寻不到。”
熟悉的嗓音再度响起,他一下子又被拉回了那时的情境中。雨柱倾泻,远山朦胧不清,她的眉眼却在水汽中越发清晰。燮峤恍惚了一下,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后他沉默地提剑离开了。她对他的影响无处不在,仿佛她从未远离,但这对于他来说还远远不够……
雨下得越发急了。虽然避免了一场恶战,但在场的猎妖师无一不觉得这事奇怪。不过出于对施戈的服从没有人对此发问,在清扫一遍战场后他们开始往据点前进。
哪怕是养只猫狗来逗趣解闷,时间久了也不免要多倾注几分心思,更何况从小养到大的人呢。施戈想要将冬榛掰正是因为他确实隐约将对方当成孩子在教养,但她太让他失望了。
最后,他不得不放弃一次次辜负他期望的冬榛,毕竟将一个对妖物始终心软的人放到战场上她带来的祸患远比用处大。
寄厄,或许给它命名的人已经预见了它将会带来的巨大危害性。但在最初从风湾得到它时人们看到的更多是它将来在战场上的效用。高效的信息交换,强大无比的力量再加上不伤不死特性,这能让他们打造出战场上无人能挡的神兵利器。
只可惜在南部猎妖师幻想成为执器者的时候,他们眼中的神兵利器早已有了自己的盘算。
在史书典籍之中记载的是那些建立丰功伟业的英雄豪杰,但燮峤将自己视为一本写满冬榛姓名的书,只有她才是他的同类也只有她才是他的归宿。
最终战在风湾进行,让他的一生结束于冬榛悲剧的起点这一点他很满意。这些年他走过了冬榛到过每一处地方也尽可能为人族和妖族的和平大业出点力,这个世界好像正朝着冬榛希望看到的样子变化可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每每想到那一点都会让他无比怅然。他靠着与冬榛的回忆而活,就好像冬榛背负着过往而无法前进一样他心甘情愿地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而不是着眼于目下的生活。
冬榛幼时随手插在土里的一截手指长短的青松,现在已经长成了一棵不小的松树。燮峤看着齐腰野草间挺拔青葱的松树,耳畔响起了冬榛稚嫩的嗓音。
“我只是折着玩的,没想过树也会疼。现在我把它种回土里,它应该能活吧?我不是故意的。”
他知道冬榛不会愿意看到有人因她而痛苦,她希望悄无声息地离开,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在失去她之后仍旧好好生活。
有的时候他会幻想冬榛没被花镜遇上的生活,她会有疼爱她的父母,会有伴她成长的兄弟姐妹,会有普通而平凡的生活,也可能会有小小的烦恼但那总归会过去,但不论如何她的脸上会时常挂着明媚的笑……
要是冬榛没有被拐走,那一切原本是有可能变为现实的。他无法接受冬榛不在了,但罪魁祸首花镜还好好活着甚至还在暗中策划着要卷土重来。
寄厄的宿体间可以同类相噬但少有人会那样做。不过,那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多难的事情,因为在经历了最难的事之后一切都会变得简单。
他最终还是弄清楚了冬榛的死,没有人特意要害她,她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走上了末路。当她不断受挫却还不能改变自己来适应这个世道时,她或早或晚都会离开。
有时候他会觉得冬榛早些离开能少受些苦但他很想念她。走到一个新地方,他会在心里幻想冬榛看到这些会有什么样的反映,她会说些什么话;回到一个老地方,他会在脑海中回忆冬榛曾经做过的事,她说过的话。
时间没有磨灭掉回忆的细节反而让他的记忆越发清晰深刻。他深深地怀念着一个已经不存在于世上的人,他将她的一生都梳理清楚但却再也不能触碰到她。他无意创造新的回忆,因为他的世界自她离去的那一天起就陷入了死寂。
明明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已经非常珍惜那段时光,但现在他依然会觉得遗憾。那时候哪怕她就站在身边,他也还是会觉得两人的距离有些远,因为冬榛并不是会把什么事情都具体详尽地告诉别人的人。
重归完整的寄厄让他能看到冬榛的一生。在他没能遇上她之前,冬榛的那些忐忑挣扎;在他离开的时刻,她的落寞黯然;在他未能发现之处,她的自弃自厌……
当她的一生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时,他竟然有一瞬间无法确定他爱她是出于他的爱,还是出于冬榛的渴望。冬榛一直在幻想着一种超越一切的爱,同时她也渴望着为他人燃尽自己的热情。
是先有的峤峤才有的燮峤,他某一瞬间会感觉自己像是她的幻想投射入现实的形象而已。明明有很多个瞬间能帮他确认自己是主动想要靠近她的,但他依然想要亲自得到一个没有可能的回复。
就凭着一些胡思乱想,他得以活着度过了失去他的一年又一年。世人都说,再深刻的爱恨都会有看淡的时候。当痛苦每天都如影随形的时候他明白了一切都该结束了。他无法凭着回忆度日,所以他决定要去找她。
在找到她最初诞生的地方后他看到了冬榛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如果她一直在那里成长,或许她会有坚定不移的理想、强烈的使命感以及家庭的温情,她可能就不会觉得自己像个游离于各种群体之外的异类了。
她血缘上的家人没有将她忘记,但他们已经能够很好地处理那种悲痛的心情了。燮峤一下子又觉得自己离冬榛更远了,那些或多或少让他联想到冬榛的面容让他感到一种遗憾。
他代她见到了她的家人,她却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亲人存在于世。父母的抚育她无法得到,对父母的孝敬她无法力行,她永远在过去的时光里长眠……
当悲痛无法化解的时候,它会将人推向自毁的深渊。有冬榛作为前车之鉴,他最后却还是做出了和她相似的选择——既然早晚都是要死的,那么不如为了正义和公理而死去……
当寄厄在渴求冬榛的血肉,他却在悲痛一切的发生之时,或许结局早就暗中形成了。
在经过了几年战乱后风秀大陆发生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妖族和人族以孤凉江为界,划江而治。双方约定互不侵扰,互不干涉。在联合对抗身怀寄厄的白袍人以及灭绝人性的南部猎妖师后双方摒弃前嫌,民间往来逐渐增多。
青流岛作为一支正义之师,备受双方尊重赞誉。南部猎妖师对同族和妖类进行的残酷剥削和迫害被披露于世,有人被追责问罪也有人早早改换身份得以逍遥法外。不过,一切看起来似乎呈现出一副崭新的面貌。
施戈在南部猎妖师的领地上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为灭绝妖物的信念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液。阖上眼的那一刻他心中那无法实现夙愿的不甘遗憾也随即化为了一片虚无。
张近谦因战果硕硕而受到了嘉奖。晨曦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的侧脸。台下有为他感到骄傲自豪的母亲和已经受过表彰的姐姐,他的目光望向她们,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在杀机四伏的战场上他也曾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活着回来,但在最惊险的时候他得到了一位不知名人士的帮助。从那以后,他无论做什么都是有小波折但都顺利达成,仿佛有神灵在暗中相助。
苏丹桐是不喜欢参加庆功盛事的,但在看到台上的某个人的时候她不由地愣住了,随后往前挤了挤。明明长得不是十足十的像,但对方一下子就让她联想到了冬榛。她从没听冬榛说过有什么兄弟姐妹,但她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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