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喊出来的气大于声。坐了一日一夜,此刻红日初升。坐在崖顶边沿的呼银喊完,终于侧倒在地。他的胸前插着支干花,小小的黄骨朵,花相平整。这就是乐栖一桌上养了许久也不见长大的那一朵。
乐栖一坐在研究所阳光最靓的地方。在高层的转角,两面环窗。城市的对立,朝圣的虔诚,都在回首可见之间。
她用一只透明玻璃瓶养着它,放置在明窗边。她说,那是向日葵,她一共养了两支,区别在这支走不动的只能放瓶里。走得动的那支:“呀,原来我就是!”
她歪着头,用示指堵在自己脸颊上笑着。在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万物屏息,只有她映着窗的眼中波光流转。
从秋风乍起到黄梅时雨,玻璃瓶中的小骨朵一直不见成长。而越来越忙碌的乐栖一倒是清减了不少。
呼银向来吝于言语。旁人多觉得他心气高,不是个会在档案分流室久留的主儿,对他也是宽容的异常。其实呼银打心眼里是不喜交际,怕麻烦,特别是像自己这样空降来带一个小组,第一天还由上头领导亲自带来选工位的话题杂糅体。
让呼银松了口气的是他人多对他保持礼节性的问候,也没有唐突的邀请,除一个乐栖一。
“老乐!”
“哈哈哈——”这是大家唯一一次对呼银有这么大的反应吧。
领导问呼银你想要哪个位置,呼银一眼便看上了那个通透的位置。窗明几净,背阳而卧。
“这……”领导的见识从他发光的后脑勺就可以显现,可他却表现出明显的苦涩。
这时一个小巧的身影踱步而过,放下显然是什么活动周边的马克杯,坐下,对视着伫立的呼银和中年男人。她托着腮,微笑着露出询问的眼神。
中年领导呵呵然:“哎,乐公子,这是新来的呼银,呼组长。来代梁聘的班。”
“嗯哼。”嗯第三声哼是第二声。呼银后来适应了,这个特殊的声调是乐栖一独有的习惯。
呼银被领导推到跟前与乐栖一直面。领导贴着他的后背念着:“叫人,叫人。”仿佛过年带孩子见陌生亲戚的家长。
呼银疑惑地轻哼。“要尊重前辈!”领导继续低低地催促。
乐栖一许是听清了中年男人的催促。笑着说:“随便一点,我不喜欢人家叫那么正式。”
呼银疑惑,领导为什么管眼前这个明艳的女子叫公子?前辈?领导好像挺重视?她又直接说了“不喜欢”这么严格的话……方方面面的促成下。呼银喊出了这个叫法。
“老乐!”
这个楼层笑作一团。中年男人的大手搓搓脸又搓搓自己下垂的肚子,尴尬地陪笑。
这之后,呼银才知道乐栖一比自己还小两岁。
乐栖一也笑出了声,本来托腮的手顺势低头捂了下嘴。她看着呼银问:“位置选了吗,你坐哪?”
“还没……”中年男人刚要说却被打断。
“坐这儿!”彼时还沉浸在乐栖一初阳般爽阔的笑靥的呼银,坚定地指了指乐栖一对面的墙柱底下。
就这样,领导在这个承重柱下给呼银硬是挤出了个工位。
虽然每日对着乐栖一的脸,但乐栖一鲜少笑得像初见这么纯粹。更多时候她是说着“嗯哼”扯着一边嘴角,略显得有些“不怀好意。”
这么沁人的笑,今天算一次,她带花来算一次,还有,那个下雨的夜晚。
呼银就住在办公楼的顶层。乐栖一寄放了些典籍在他通透的大阳台晒着。傍晚狂风大作,呼银又扎在实验室,乐栖一只好亲自去呼银家里收拾。乐栖一收好了,呼银也回来了。
2月底的天还凉。呼银看着不早了,就提议吃个火锅吧。翻箱倒柜,竟没有些能下锅的东西。此时窗外已是瓢泼大雨,出行和外卖都不是好选择。等一会儿吧。乐栖一也赞同。两个又翻箱倒柜,只有一盒过期的威化饼,还有两箱啤酒。
两个人就这么喝了起来。室外电闪雷鸣,关了门窗,室内闷热了起来。乐栖一解了外套,呼银见她穿着一如往常的高领衫,脸上有两抹村红,这段时间极少碰见她,她清瘦不少。问要不要借她运动服,乐栖一拒绝了。再看看呼银,板挺的外套褪下还是正个八经的衬衫领带。呼银长的瘦弱白净,若不是这身端正的衣裤撑着,还像个青年学生。
“你要走呀?”乐栖一咬着半截饼随意地问着。
“嗯,年底吧。”呼银放下酒瓶,望着这个跪坐在身旁的女子侧仰着自己。
“回去了还回来吗?”
呼银不语,不是不确定,而是太肯定自己回不来了。他有注定要完成的任务。
近两年,乐栖一是呼银见得最多的人。坐在她的对面。时常忙到忘了点餐就去分她总是吃不完的饭。她不在时就去做她风水极佳的位置。只有自己叫她“老乐”。虽然自己有洁癖,但把家里钥匙借给她晒典籍也不觉得有什么……“对了,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家里和我吃饭?”呼银突然想到。
“呼银,我还是挺看好你的。”
“我,我尽量回来看你。”呼银觉得许下了一个沉重的承诺。自己明明身不由己。
“呼银。”
“嗯?”
“你……我们都挺欣赏彼此的。”
“嗯。”
“要不要,试试。”乐栖一坚定的目光等着呼银。
试什么,呼银很清楚,可是自己说到底就是一个被从小认定的工具人,为实验研究而培养。自己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自己的一切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父母也不行。乐栖一是个这么自由的云彩,能与她在这侃侃而谈已是幸运……
“我,我还没有打算。”呼银能感觉自己的胃翻滚着。手里的半截威化饼已经捏得粉碎。
“你怕,来不及吗?”乐栖一从左下方凑上前来。
呼银惊掉了手中的饼。身子却镇住了,一双眼不断左右扫着乐栖一近在咫尺的那双。他忘记了眨眼,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在加深,他说不出一个字。他从未见乐栖一对什么这么认真过。
呼银感觉这个对视十分漫长。僵持许久,后领一凛,人向前倾,睁开眼是乐栖一的长长的睫毛。细腻得看不见毛孔的鼻尖。往下,是温润的唇,和自己的。
呼银的胸口仿佛灼伤撕扯,他无法活动。就这么吻着同样静止的乐栖一。她紧闭双眼,一只手还紧紧扯着呼银的领带。
许久,两个人分开。呼银从一开始就睁了眼,他直勾勾地望着乐栖一。发不出声。
乐栖一感觉自己等了许久,最后睁开了眼,松开了呼银,呼银的领带已被蹂躏得不再笔直。
“嗯,试过了,果然不行。”乐栖一笑得灿烂,不等呼银回答便起身拿上外套,踢倒了身前的酒瓶。空荡的玻璃与地面撞出清脆的回响,乐栖一并不看它,开门离去。
等到呼银缓过神追出去,电梯已经到了一楼。
呼银悻悻地回到室内,想起外面还是极端的天气,急忙跑到飘雨的阳台往下看,四通八达的街道哪还有乐栖一的身影。她没有伞……
呼银的脸流下了雨水,他回屋看到桌上整整齐齐的典籍,安慰着自己她还会回来的。
呼银没想到的是,乐栖一再也来不了了。
呼银已经一个月没见到乐栖一了,突然有一天,窗口的花不见了,呼银阔步向前。发现花插在空荡的玻璃瓶里,放在乐栖一的桌前。
呼银不自觉地端起花来,笑着。
已经休完产假的良聘来了:“呼组长,你别动。乐乐刚让我把它腾出来做干花呢。”呼银瞬间敛了表情。望了望良聘,放下花……
呼银终于下定了决心,来到了乐栖一家敲门。
门开了,乐栖一赤着脚,穿着宽松的长袖开衫,短裤,脖子上围着丝巾。她疲惫的双眼从上到下扫视了呼银。也不说话,就这么倚着门框。
呼银也打量着眼前的人,她果然是病了,不是忙。她的下巴越发的尖了,不知是因为病态,还是没晒太阳,她白的非常。
“看你。”呼银说。
“嗯。”乐栖一点点头。
“你的花,我会帮你留意。”
“这么久了都长不大,索性就当干花吧。”
“好。”
“我看你还挺喜欢它的,我还有另一支。”
呼银垂在地上的目光突然抬头看着乐栖一。
“嘿嘿,这回不是我啦,真的有一支。”乐栖一回头在玄关取出一个如出一辙的玻璃瓶。除了还未结苞。
“你带走吧,好好养它。”
“你放心。”
“谢谢。”
呼银全程不能直视乐栖一,接了花就要走。
“等下。”乐栖一唤住了他。“没什么好感谢的,给你一支糖。”
呼银鲜少吃糖,却还是鬼使神差地伸长了手,接过了一只尚有余温的草莓棒棒糖。
“走吧。”乐栖一温柔地催促着。
“嗯。”呼银替她掩上了门,带着玻璃瓶和糖走了。回去后把乐栖一桌上的干花裱了起来。想等乐栖一来的时候当面交给她。
未曾想这便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
他们都去看她,他却不敢去。呼银徘徊在形色匆匆的街头。方才他去了花店。指着普通乐栖一瓶中的那种,店员笑嘻嘻地问:“您是要装饰还是祭奠。如果用来装饰,只用小雏菊不太方便哦。我看您胸口也别着,看来很是喜欢雏菊了?”
“雏菊?”呼银迷茫的眼对焦在花架的标签上。“那……向日葵……”
“哎,向日葵和小雏菊确实般配。向日葵就在后面,您要这两种吗?”
“嗯。”呼银越过多彩的小雏菊看见了向日葵,却是比雏菊大了许多。
“您好,您看这样够了吗?”店员用向日葵和小雏菊瞬间扎了个漂亮的花束。
“这向日葵和雏菊放在一起确实寓意美好。您还要看点什么吗?”
“不用了。”
“好的。您那好,这边付款。这边给您一份我们小店自己整理的花语录,欢迎您常来选购,谢谢。”
呼银忘了自己怎么来到山顶的。
待到红日西斜。呼银翻开了那本花语录:找到了向日葵和小雏菊。
向日葵:忠诚、沉默的爱,也寓意着自信和阳光。
小雏菊:纯洁、天真,深藏心底的爱。
“呵呵,向日葵,你个骗子!”呼银又哭又笑,最后把这束大小黄色拼凑成花狠狠地揉在怀里。
他在崖边做了一天一夜。看尽城市乖张。天亮时早省的师傅发现了倒在地上的他将他送医。
消化道穿孔,住了大半个月回到家的呼银发现窗边的玻璃瓶开花了,黄黄的小花,显然不是向日葵。
呼银请了年假。他看着不像是嗜烟酗酒的面相,却一遍胃搅着,一遍抽的越来越凶。
又是大半天过去。呼银终于站起身要开个窗。开着开着,定睛一看,玻璃瓶里的小黄瓜,不知何时长成了一团绒毛。一阵穿堂风来回。呼银什么都没抓住。
窗开了,花飞走了,外面传来了今年新生的蝉鸣。
呼银坐在窗下,抱着两个玻璃瓶。一个里面是一支干枯的小雏菊还由一只未开封的糖。一个只剩光秃秃的叶和杆。
“你这个惯犯,这既不是向日葵,也不是我别着的小雏菊,这是一种自由无法停留的花,它那么纯粹自信,自作主张。
风带走了它的张扬,我却留不住我想要的那一朵。
明明你不是我的谁,为什么让我成了未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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